一只会散步的猫
2017-09-15方柏林
文|方柏林
一只会散步的猫
文|方柏林
我家猫很小时就被我们领了回来,用奶瓶喂大。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它是母猫,我给它取名Purr Buck,纪念作家赛珍珠(Pearl Buck),当然拼写不大一样,不如我们叫它赛蜘蛛吧。反正,说起攀爬来,在猫中间它也是“蜘蛛侠”。
赛蜘蛛是一窝中最小的一只,但它小归小,却是捕鼠能手。它从小不在爹妈身边,无人调教,愣是无师自通,利利索索地把老鼠叼回来,哼哼唧唧地在我们面前“发朋友圈”。它还和其他成熟的老猫一样戏耍老鼠,将老鼠扔出去,抛起来,乐此不疲。别的那些技能,爬树啊,上房啊,也都功到自然成。这种迅速的技能习得能力实在奇妙得很。
赛蜘蛛喜欢散步。我带狗散步,便也把猫捎带上。它小的时候,我将它揣在口袋里带出门。久而久之,猫习惯于跟我出去。一开始它比较捣蛋,东奔西跑,让我追起来累得要死。后来它渐渐养成了散步的习惯,要是我散步没带它,我回到家就看到它蹲在门口,狠狠地瞪我,搞得我内疚不已,于是回头,再走一遍。
我们每次散步都是从门前马路走到小公园。小公园不过是几条路交叉处的一处公共绿地,啥也没有,只有两个漆成白色的铸铁凳子,一张野餐桌子。餐桌在树下,树上鸟儿众多,桌面什么景象可想而知,反正从来没有人在这里野炊。桌子上偶尔会有Facebook上“石头记”群的群友丢的有图案的石头,或是有寻宝网(Geocaching)玩家在餐桌下藏的硬币什么的。小公园还有两盏路灯,一盏是好的,一盏是坏的。坏的那盏总发出幽幽的蓝光,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几个月都不熄灭。每天我和猫狗散步都走到这里,然后返回。
这路平淡无奇,可对猫来说,挑战总是比人多一些。人总说美国好山好水好寂寞,但假如有一个眼镜,我们暂且称之为“野视镜”吧,你戴上了再去看这自然界,会发现自然界的暗战众多,简直是精彩纷呈。转眼已是仲春,野花盛开,各样昆虫繁殖,小花园成了鸟的天堂。猫除了捕鼠,业余也抓鸟,鸟见了猫总是分外眼红,总摆出誓不两立的架势。我出门本来只是携一猫一狗,但鸟一看到,就好像放倒了鸟的什么消息树,大家成群结队,俯冲来啄猫。我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狗,狗后面跟着猫,猫后面跟着一群鸟,阵容强大。
为避开愤怒的小鸟,我选择在鸟儿归巢之后才带猫和狗出来。夜幕降临,夜行动物活跃,有其他的猫出没。有那么一次,赛蜘蛛和一只名叫靴子的猫打了个照面。靴子从小在我们小区长大,不属于具体哪一家,可周围邻居都认识它,知道它的名字。有时候大家会打开车库门,给它一点儿吃的。这猫属“公私合营”性质。
赛珍珠和靴子狭路相逢,双方都很警觉,先是蹲着对视,腹中呼呼有声。突然,胖胖的靴子竟身手矫健地一跃而起,冲向赛蜘蛛。赛蜘蛛惨叫一声跑开,瞬间没了踪影。住在附近的一个同事—一位生物系教授应声而出,搞清楚怎么回事后,她说靴子的防范意识很强,总觉得这地盘是它的,不许别的猫来。看来自从特朗普上台后,连猫的性情都变了。
我喊了一会儿赛蜘蛛的名字,没见它出来。天晚了,孩子得回去拉琴,我先把他们送回家,自己出来在各街区呼唤。那位生物系教授也跑出来,拿出手电筒帮我寻找。最后我在一辆皮卡下找到了赛蜘蛛。面对一只吃百家饭长大的健硕野猫,赛蜘蛛遇到了或许是平生第一次的你死我活。
这并没有阻挡它日后接着跟我散步。这侏儒一般的小猫,吃过亏,领教过江湖险恶,却不屈服于动物本能,靠退缩和躲藏来混世。它赢得了我的尊敬。
它也得到了邻居们的喜爱。小区有两个邻居,肤色一黑一白,看到我家有猫会散步,总大呼小叫,仿佛史上从未发生过遛猫这种事情。黑人邻居总是靠在车子上打电话,一见我、狗、猫走过来,总是把电话贴到脸上说:“你等等,那猫又出来跟人散步了,我真是见鬼了!”她说话的语气很夸张,很有意思,我学都学不来。每次遛狗遛猫见到这姐们儿,她都这反应,出入不大,她家门口似乎有虫洞,时光总会倒流到同样的地方,像《土拨鼠日》电影里那样。我总在想,怎样做可以打破这个似曾相识,走出虫洞?于是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跑了起来,狗啊猫啊全跟着我跑起来。
没有用的。一到她家附近,接近那棵修得方方正正的柏树,便能看到,她又一次把车门一关, 电话贴到腮上:“Hold on! OH-MY-GOSH! Isn’t that the cat walking again! I’ll be damned!”
白人邻居总想让我把遛猫过程拍摄下来,放到Youtube上,在网上走红。我说:“我这人不具备走红的潜质,要不你来遛,我来拍,放到网上?”她未置可否。这位邻居在美国国务院工作,常驻欧洲,最近她妈身体有状况她才回来,赋闲在家,所以也养了只猫。那只猫天天在门口坐着,如等待戈多。每次赛蜘蛛走过它的帐房,都流连地张望。一回生二回熟,终于有一天,赛蜘蛛试探地走了过去。月上柳梢头,猫约黄昏后。我后悔将赛蜘蛛过早阉了。但是你别以为,因为它小、瘦,被人阉了,就没有灵魂,没有感情。你错了!猫们在精神上是平等的,总有一日,它们将经过坟墓,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第二天,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猫去了哪里,我出去的时候,便没有带它。那个在美国国务院工作的邻居养的猫看到我,就喵喵叫着跟了过来,一直跟到我家,甩都甩不掉。到了家门口,我看到赛蜘蛛突然出现在篱笆上。见到我后面的猫,它欢欢喜喜地跳了下来,蹦蹦跳跳地迎了过去。我又得重新散步。
那天出来得有点早,太阳刚落山,整个西边全是火烧云,如有群山在地平线的那边燃烧。一个人,一条狗,两只猫,走在灿烂的霞光里。这寂寥的美国西部,算上天空的话,倒处处是景。一回头,只见两只猫不慌不忙跟在我们后面,那是相亲相爱的模样。我未曾想到,猫和猫之间,也有柏拉图式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