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士驶过坚尼地道
2017-09-15文|马曳
文|马 曳
红色的士驶过坚尼地道
文|马 曳
那天上午我搭上了一辆去机场的出租车。
彼时是星期天,阳光明媚而干燥,简直不像是在香港。车路过香港公园,又路过山顶缆车正下方的佑宁堂。时值11点的礼拜散场,很多人站在街道两边挥手打车。司机忽然说:“这是个好教堂。”
我问他:“好在哪里呢?”
司机没有正面回答我。他转而问:“小姐你是哪里人?”听到“大陆人”这个回答,他又问我是不是苏州来的。我赶忙否认,好奇他为何做此判断。还没等我开口问,他自己用普通话说:“你的广东话讲得好,可是口音跟刘嘉玲讲广东话有点像,所以我以为你是苏州人。”
刘嘉玲讲广东话什么样我不晓得,但是有人把我和刘嘉玲相提并论,就算是从口音这个角度来说,我也觉得不坏。做人讲究礼尚往来,于是我也称赞他的普通话讲得好,甚至还有点北方口音。
他说:“哪里!”那语气十分客气,声调抑扬顿挫,很像综艺节目里的费玉清。
我夸奖他并不是虚与委蛇。香港出租车司机普通话水平之低下,在回归20年后的今天,简直匪夷所思。巴黎的服务业从业者爱跟外乡人讲法语,但是如果你也用法语应答,而水平又不够高,他们就会转回英语以示羞辱。上海便利店的老阿姨们也爱跟“洋盘人”讲上海话,但是如果你坚持说自己听不懂,伊用眼神送你一只“卫生球”以后,也还是会改回上海味的普通话。香港的司机对大陆人态度不好,他们的普通话也是真的差。我今日能讲磕磕巴巴的广东话,全拜出租车司机所赐。
然而香港人对于试图讲广东话的外乡人十分宽容,大概觉得我们怀着一颗“归化”的心,所以要特殊照顾些。时至今日,我还是常常把粤语中的“五十二”讲成“不适意”,把“两斤”讲成“两根”,但是无论是出租车司机,还是菜场的阿姐,对我们的态度,一概像我们对那些结结巴巴讲中文的老外一样,总是极力表扬,恨不得对方说了一句“谢谢你”,就要把“中文六级”的帽子强行扣在对方头上。
和我这磕磕巴巴的广东话相比,这位司机大叔的普通话讲得是真好。他有点害羞地说自己是听中文歌学的。“我最喜欢听刀郎!”我脑补了一下费玉清听刀郎的画面,觉得不那么和谐。他又问:“你肯定听粤语歌,对吧?”
我这一代的人,但凡对流行音乐有点兴趣,总是听粤语歌的,所以我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汽车转了个弯,驶进了西区隧道。大叔说:“你知道吗?从前张国荣、陈百强都是你的邻居。陈百强就住在坚尼地道9号;张国荣呢,本来是住在佑宁堂旁边的,后来他红了,就搬去干德道。我小时候也住在坚尼地道,我爸爸在22号打工,我每天下午去香港公园玩,都能碰到他们两个。”他叹了口气,“那时候香港的明星是真的明星。现在不行了,现在大陆的明星才是真明星。你看着这么年轻,陈百强、谭咏麟都没听说过吧?”
他话音刚落,车从隧道里钻了出去。阳光下,广东碧桂园的房产广告铺满了隧道口两边的墙壁。我慌忙安慰他说陈百强和谭咏麟对我们来说也是真正的明星,我到现在还很爱陈百强的歌,可惜他去世得太早。
“嗨呀!”他拍了一把方向盘,“他就是想不开。他妈妈不肯承认,说是accident(意外),其实哪里有什么accident,明明白白就是自杀。”
他说这话时,我们正在青马大桥上。我想起多年后张国荣的纵身一跃,也默然。有段时间,我的办公室在文华酒店附近,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文华酒店西侧的雪厂街。每年到了四月第一周,那条小巷里总是摆满鲜花,像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2003年,司机已经说起了他离开坚尼地道后的人生。他说他在南非住了10年,在关岛又住了两年,可是人到中年,还是想回到香港。“香港人在别处是住不惯的。我在南非的房子有500平方米那么大,还有800平方米的院子,李嘉诚在香港也住不了那么大。可是我还是想回香港,小姐,你有天也想回苏州的对吧?”
这次我没有纠正他。告老回乡的念头,我已经有了几十年了—当年坐在教室里我就幻想着从东门走出去,穿过成府路,也许能走回莫愁路,下午放学的时候能兜到余家巷口买一块烧饼。人生越往前走,回头越像一场幻梦。刚工作的时候我想,如果有天能在南京找到一份年薪是我当时薪水一半的工作,我就回南京。然而我们这些人学的多半是屠龙术,一旦离开纽约、伦敦、香港,生存能力实在有限。
我觉得还是转换话题比较好。于是我问他:“那你南非的房子还在吗?”
大叔长叹一口气:“我没有富贵命。那个房子当时只要10万港币,我没有买。回香港以后我买了珠海的楼,200平方米,就在现在珠海港珠澳大桥那里,结果在港珠澳大桥开工一年前卖了!”他指着前方拔地而起的桥墩,“那个就是港珠澳大桥了。珠海的房子我拿在手里三年,只赚了一点点,我卖掉以后这一年里它涨了三倍!人是拼不过命的,所以我认了,我没有李嘉诚那个命。我老豆(爸爸)也没有,他退休的时候拿到一笔钱,那个时候够买坚尼地道一套小公寓了。他没眼光,一大笔钱通通买了股票,股票怎么能赚钱呢,我们中国人始终买楼是正道。”
他越说越激动,无缝转回了广东话。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后悔自己没能找到时间机器回到过去买房。我认识的人,无论有没有房,有几套房,还没有谁对自己的房产投资满意过。前几个月,有个香港出生、荷兰长大的在伦敦办公的同事来香港出差,听说他出生时住的山顶独院别墅现今数亿港币也买不回来了,也一样长吁短叹,感叹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算是白过了。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大叔大约是默默想着这些年他错过的房子,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好在已经到了东涌,再拐个弯就是机场了。我打定主意任由它冷场下去。然而过了不到半分钟,大叔又开口了,还是好听的、带着北方口音的费玉清式普通话。
“小姐,”他说,“我们加个微信吧。你从大陆来,年纪轻轻已经住到坚尼地道,想必是很成功的。如果有天想请司机,可以考虑我。我别的优点谈不上,普通话说得还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