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瓦斯托波尔的白天鹅 (十二首)
2017-09-14陆健
陆健
UFO关注地球
我们感觉怪怪的
UFO关注地球
我们感觉怪怪的
反过来一想,倒是
一点不奇怪
如果我有哈雷望远镜
一样的双眼,我
也关注他们。将
全宇宙的动态一览无遗
各個星球上,那里
生活着什么人,他们
每天吃什么早餐我都能知道
我还想知道他们的
胳膊多粗,力气多大
他们脑子里的思维脉络
他们是否热爱和平
他们资源枯竭后的出路在哪里
人生的扑克牌
我儿子竟然要给我算命了
我心想,世界真的无法理喻
一眨眼就翻牌了
他唰唰把扑克抹成扇面的形状
我抽一张,再抽一张
我的内心居然很紧张
梅花9,暧昧说不准
黑桃11是犯小人
我抬头看看儿子,心说
如今的小人越来越像大人物了
想约会没想起来约谁
网约,还是电话?
感觉很不同。朋友
满天下,先减去一半
再减一半,再减。减法
做到半径十公里以内
检索自己的心情,现在适合谁?
手伸出去没被别人握住
歌声停留在胸腔里,舌头
懒得动;一个祝愿——
单人旁还是女字旁?
诗歌被生产出来
诗歌都是被生产出来的
虽然不知什么人刚才
狠狠敲一下我的脑袋
我仍然坚持认为
我的师傅都不高兴了,问我
我是怎么教你的?
我嘟囔一句。认了错
但是没法改。师傅一不高兴
我就想起很多高大上人物
比如李白——想起诗人
我总是先想起他——他
消耗美酒,生产许多
高纯度的诗句,那种场景
汪伦亲眼见;比如苏轼
“把酒问青天”,然后
让后来者把诗句里的月亮越描越圆
北方的河流
正和我们说再见。河流们需要补充
它把头伸进更深的地方止渴
北方的河流,我已经长大
可是北方的弟弟妹妹好可怜
弟弟从来没见过母亲的面
我亲爱的妹妹住在铁道边
她没有玩具她喜欢
原地打圈圈,呼啸的
过路的火车声,在她的
细细的腰上围了一圈又一圈
她想为火车唱支歌
火车已走远
我北方的河流我北方的蓝天
我手中的茶杯我头顶的天花板
塞瓦斯托波尔的白天鹅
塞瓦斯托波尔的白天鹅
在飞,我看见它背上的那朵祥云
那云虽然离人群很远
或许越来越远,可是你看它
飞得多么执拗多么美
那久远的要塞,已把
硝烟吸回到肺部
早晨的风翻开托尔斯泰的书页
明天说到就到了
明天说到就到了
早餐时我浏览的那份报纸
只惦记昨天午夜之前的事
有义卖的政治家
有无良少年和股票的走势
明天她带着偶然和魔术
转眼覆盖这一切。我和我的
三个兄弟没来的及发完邮件
中午的瓶塞就已经嘭地被拉响
彩色的袖珍灯泡
缠绕着攀援到树梢
背影拖长的会议
在茶杯里慢慢泡胀
股市起伏的彩线
在编织春天,她斜眼瞧着
城市里的工厂和大片农田
在今天的年月,谁不
冲着贫穷啐一口黏稠的唾沫?
在发狂与心脏病之间
数字的舞蹈,针尖上的音乐
我们的头颅像对着太阳
对着福布斯财富排行榜
转变方向的花盘
蓝色血管,猩红的欲望
目光中苔藓一般的深绿
天平两侧的心机和肉体
钢丝上像蜂鸟一样平衡翅膀的
运动健将,滑行的超大飞机
看是人民币着急还是美元着急
看哪条线是高压线
旋转玻璃门
你出来我进去就像翻脸
我出来你进去谁都不看谁
玻璃门,旋转,一个人
像皮夹子中被掏出的纸币
一个人像被找回的钢镚儿
哦巍峨的大厦,哦被拆开的
大厦裸露着钢筋
像发廊被拉直的头发
开业的商铺开着足足的暖气
从玻璃门出来的人打着响亮的喷嚏
被火焰舔过的汽车开在街面上
被火焰舔过的汽车开在街面上
开车人眼睛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火星
谁知道,谁不知道
这满身披挂的烤漆
去年天津那轰隆轰隆的巨响
巨响之前车们集体的沉默
经销商们面对积压的货物
急得后背摩擦墙壁
后来,这些车就到街面上逃难来了endprint
前辈们都黑屏了我点击自己
点开我的页面,我的衣衫,
我的脸半边做了整容
半边素面朝天。点开我的忧郁
可是我的笑在哪个文件夹中?
点开我的源头是一片雪山
我祖先的消息源源不断
从广告的夹缝里传来
是慈愛是训斥
战争年代在父亲的眉头茬里
还有我儿时的喜鹊
用尾巴打扫雪后的屋顶
空中在春节前落雪像是满天的车票
这几天又下雪了,这雪
好生让人产生联想
像母亲的呼唤一般
轻微的声音。母亲呼唤儿子
又怕声音大了为难他
母亲把思念压到最低最低
男儿志在四方的我
去追求就像去铤而走险
妈妈,这话我从没说过
我只说,钱不好挣,我
只要出去,就能养家
就能让我们的明天
和今天不一样。我除了
欠亲人的债谁的债都不欠
妈妈,我会得到
一张火车票的眷顾
家何遥远,梦何长长。
被临摹的浑然系
(组诗)
施茂盛
妙 境
一首诗它来到我们身上时,
总是显得无辜多于幸会。
可以预见,它在完成之前,
常常会被充满敌意的词语
撕裂着拖离行进的路线。
它需要一个不断更新的自我,
引领它,时时校正它的航向,
直至从荒蛮走到天光渐露。
这新鲜的痛苦哺育着它,
让它渐渐泛出沉思的神彩;
化身众物,要替众物雄辩。
有时候,或者在旅行途中,
它为我们免于孤独而显迹。
有时候,它也借雷鸣电闪,
赠予我们墓边的清流。
当它在更大的爱中得到回声,
宇宙的重心开始向它倾斜。
仿佛只有那热烈的存在
才有如此愉悦的醒悟——
它从它的起源获得了灵感。
我们被它眷顾的这几年,
赞美使它日益圆润,
神明又给了它无限寄托。
在这深秋鹅黄的霜迹里
它终将从我们身上冲出,
怀抱所有星辰的乡愁,
化作群峰上的一派妙境。
孤 星
一颗星子在银河畔独饮
我在荒野磨刀
梨花落在我们头顶
饱满、煞白,如心头熬透的污点
时常会有更矮的星子
提着灯盏路过
教会它们露出天性
似乎是它每天的功课
这青冈的导师
它在梨树下吹雪
我在收割万物的泪腺
它吹出的雪越薄
我身体积沉的铁锈便越多
此时在汉语的墓地上空
已是满天繁星
如梨花般饱满、煞白
人类从它的四面八方涌向我
他们虽未开启
却已拥有朝霞般的晚年
暗 流
一年中最后几颗星子将形成暗流
它们从两岸带去宇宙需要的盐
透过铁青的窗玻璃我看见
一日终于一抹萧索的余晖
我看见落叶穿过时间的帷幕
风暴正从蝴蝶的喉中泼出
一排惊雷列队天宇的地铁口
我看见,他在僻远处收紧翅膀
然后加入涌向市中心的队伍
正如某个时刻我遇见无数泉涌
他拥紧每一丝来自自身的暖风
世界已在它熟悉的楼群安住
灰尘汇聚的银河日夜环绕着它
等我从铺满花岗石的广场走出
暮色开闭的群山将顷刻停止
我用尽一生在无由的思想中积雪
而半空飘浮的人群也终将得以化解
湖 畔
每天,湖水以适度的虚构
让自己逃逸而去。
湖面因此更加宽阔,
抵近自然而然的薄霭。
欲结冷霜的树技高出,
将最后一只鸟雀的天空取走。
仿佛是我理解错了它,
而不是它被自己反复折断。
此时,暖阳刚出炉,
从丘顶的墓中。
世界普遍需要的,
也在光影的交替中恢复。
斜坡通往某处,
一辆单车直刺而来,
消失在还未前来的骤雨中。
湖畔,我遇见不少灵魂,
我是看上去还不错的那颗。
但我也无法说清,
它在空气中用力发酵的
是那混沌的单一,还是乌有。
浑 然
树枝仍在别的树上恢复
但已足够弹起一只鸟
一只噤声之鸟击破空气
在我耳底炸响
此间涌雾的早晨
世界已取走了一部分
朝霞还只在笔端
愿景般不可描绘
昨夜经过的几颗星子
棚架上留着它们的霜迹
一只噤声之鸟
正穿梭其间endprint
每一刻都是开始
安静令人疲惫
爱又像在独自创造
所有用于抚慰的灵性
都在经验里蒸腾
那情感似乎也已来到
呼应我的浑然
此刻我正完成我的虚构
一只噤声之鸟的喉咙
随之也从我的体内拎出
两 岸
只有画中尚未绘出的鸟雀才懂得
每根枯枝尽毁于它们内心滂沱的雨水
如果你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周遭
你也可以像它们一样
等候那个即将到来的你
从嫩叶拱出的穹顶为你显形
有时是从寺院上空塌塔的彩虹
有时还在岁月的锯齿边缘
你看,世界出于需要而恢复
除了身体捕获的微澜经由秋风所赐
那白云早已翻过了灵魂的第二章
我试着从一声啼鸣中飞扑出来
让突然敞开的光影找到我
在这座星宿倒转的密林一侧
每颗微尘都有一个通透的别名
虽然它们由固有的引力汇成潮汐
但每一条经过的歧途都有了分水岭
踟蹰的掘土机仍深陷低落的内心
因为仁慈的念头它放弃了自己
仿佛是位穿行在今天与昨日的邮差
惊觉于岁月遗漏中写就的经典
两岸,你看见的事物瞬息万变
而所有的变幻则出自同一个原因
“看见的事物其实是似乎被看见”①
① 史蒂文斯语
杉树林
它披着初冬所能给予它的最妥帖的色彩
让散开的镜头聚拢在它蓬松的冠顶
一对白鹭偶尔停歇于此
从时光边缘向隐没的塔楼滑行
这不是一般的烟霭所能锁住的霎间
它所有的匠心都是为了完成一次构图
空旷的林间只有寥寥几笔
像一种技艺有了深深的冷意
我停下来,看见天空溢出木纹
仿佛整座杉树林都在荡漾
世上总有那难以承受的重启
被一帧图像取走之后得以呈现
我在火炉旁仔细观察着它
似乎刚从林间小径发现了源头
四周袭来的夜色仍不想停止
屋內细微的呼吸盖过了林中涛声
此刻,所有经过的星辰都会融化在这里
每根树枝在黎明的曦光将露出淡淡的雪迹
梦
带我远游的是一条周折的河流
两岸松涛让我像结果一样饱满
它的源头有繁星密布的屋巢
在茫茫宇宙随潮汐一起飘浮
那些干瘪的闪电埋首天幕
被打制成乌云佩带的胸徽
我确信我被沿途的梦境所挟裹
在黑夜里等待每一次的涌出
而早晨的人间炊烟收紧了灰烬
所有鸟鸣像松针在我体内垂注
一股来历不明的力开始恢复
我转辗的灵魂也刚刚叫醒身体
题 画
一只渐冷的翠鸟镌刻在湖面,
等待秋风把它写进落暮。
湖面只有一枝枯茎兀立着,
涟漪猛地灌醒了它,从我眼中涌出。
我将画下眼前这一切,
让碎为齑粉的视觉
获得一秒前那幅别样的景象。
近来,我常有些心得可作馈赠,
以留给他日急就的自己荒废。
当我一步跨进这湖面描出的线条,
纸上无数翠鸟已被墨汁消融。
而空空的林道上,骑单车的少年
腥味的胸中塞满亡者的呼吸,
仿佛是我在他体内自我酝酿。
迷离与意志 (组诗)
吕布布
迷 离
那些具有古典性的人
一生只读古典作品
谁也不会使他们柞木一样的心变软
但只要他们还活着
就是一件让人幸福的事。
被欲望召唤的提比略
很久以前,他是埋头于古籍的少年
和我拥有同样的暮晚
一个人在一个个人身后
如同交出生活,仍有挚爱抵掌
“只由自然产生,却未被自然完成的怪人”
他在痛苦声中,却仍有突出成绩
用创造性思维对历史有了一番见解
还与屋大维的阴影摆脱了干系
尽管如此,当他单独面对着母亲
仍然感到自己身处一个足够宏大的
悲剧序列中,自由只是一种虚构过的奇想
直到五十五岁,他当上了皇帝
突然变得开朗,与所有人相互合作
还算成功,也挺可恶,没过多久他便隐居了
这个跛子king、老色鬼、虐君、优秀CEO?
他志在寥阔,比我们想的还要寥阔。
隐匿的莱布尼茨
你常常激动把话说得太过:“那些早睡的人
只能写普通作品,并长期处于青黄不接的困
境。
同样他们也无法保持真正年轻的目光。”
有时你的语言直接泄漏了平庸,“我不写,
我也不讨论琐碎的事,我挑拣
每一天中的大事,训练管理者的使命感
和失手的不聒噪。我承受不写的焦虑,
假装没有遇见到可靠的启示,而未来几年endprint
即便走岔路我也能保持速度,领先
曾被他者占有的我的词。”
我不知道该如何共话,至少我知道
那“曾被他者占有的我的词”可能是因为
异性写作的困难。而在数学和哲学中
每个人出现的性别都是一种态度,不超过
各自独领风骚的进步。
所以,你不必受限于真实。
砥砺时刻
只有一个问题迫在眉睫——永恒
要么成为永恒,要么思考永恒;
几番形而上后已至穷途末路
对我们没有实际的用处。
这个人,总结了又总结
他说宇宙中没有一条特殊的路
只有普通的路
虽然历经了前人的变迁
他已到达语言的附近
但再多的努力
仅仅是围绕着每个人小小的成绩
随时随地蓬勃透亮的才能
教人时隔四日当刮目相看
而最关键的是我们能否回应
那临时弹出的对话框
在十五分钟或者更长一点儿的时间
不会掉线
不快的考验还会越来越多
我们无须担心
将敏感交付于每一天的般若
诗为我们获得短暂的自由
为我们发起自我与非我的对话框
来谈论那种短暂的永恒。
※“他”为不存在。
田野忆
天空停满了乌云
楼群外的山也显得庄重
也许黄昏会下起雨来
盆子里的植物在暗色调下更觉可亲
有一排豆角已经老了
尴尬地吊在那儿
我替健忘的主人摘了回去
与市场那些绵绵瓜瓞做个对比
虽然年迈,但来源已决定了价值
惊 蛰
眼睛闪烁一枚苦练的琴键
锈暗月下的红棉
随时进入凋零。雷雨,
将在夜之阑珊。
从一早的涂写进入一晚的率直,
孤境中的泯灭,是崛起
低下去的,形成芬芳的语境:
被单枞遗忘的满是灰尘的梅干。
迷惑的棋局戏剧性的对弈。
残忍的渐强的蛀虫。
当今“私人化”的艺术
成为对别人的侮辱。洞察
染色的城市,幻想那
里尔克回忆他的父亲
梳着母亲的头发。
夏尔和雅各泰张着嘴
走在巴黎的大街上。艾略特
写作水平的蓝色的奥秘
和勃朗特夫人的鹅毛。
汉普顿注册鸟儿的自留地……
这浪漫的想象而窗外轰隆声
在地面上形成数道阑珊的力量。
四 月
到目前为止
所有的树皮似乎已经熬过了冬天
舒展着的丁香的身体
叶子慢慢积灰
我将一成不变的身影坐紧
一直轻率地相信——
梦范宽
山中,农作物生长缓慢,年底
种下的菜籽,如今花开花落。
羊和兔在画布上慢跑
像年轻的宗教徒,成为时髦。
我忘记了我所在之地。
庞然大物产下幼子,月亮
从很高的角度照,让我觉得
像石上坐着古人,黝黑轮廓
将被闪电撕裂。批评家声音
阴森,但柏的用墨仍然加重
那画面一团漆黑,无声,不语
上方留白以覆雪,从远方
迂回而下至谷。
这位昂扬的画家,头顶的绒帽
已经用软,他说:秦地沟深涧高
南方悟道队和亲爱的昏暗的鹅
不能领悟;
这位落魄的画家,生命和他的胡须一样
一再做着大雁反对的事。
那一群爱仪式的大雁
是浪漫的灰棕色,缺乏黑
和一颗拥有贫困感情的心。
五味子挤过我的鼻息
它表皮的阳光暗示我
不要醒来,为了完整并有效
我必须硬睡,但之前的原文已遗失
只有厚厚的黑樹,在暮晚撕咬
柴屋下一坛有年份的酒
留字:臣范宽制
因年久,字迹变小,变柔软。
* 一个梦。疑似在终南山中,突然一个声音
“柏的用墨仍然加重”,起来后,感觉
那人是老乡范宽。
下午的惠特曼
春天的下午,他睡觉,尽管还有太多的事没
做。
他若有所思的脸像一只苍白的熟褐色的梨。
丁香犀子轻晃着,野蓟种子脱落着
季节走过,很明显,他已经成为了自己。
他让我知道,星星的种类比起盐的颗粒要多
一切奇迹,发生在有力的寂静之中。
他说,“我相信一片草叶不亚于星球的运转”
此言或是他一生的总结。而为此言感到伟大
该是多么虚伪。
他一生的经验早已与平凡(草叶)分手,我不
知道在未来岁月
我们是否也能随便指着一个什么,说那就是
让我充满了希望的材料?
生 日
傍晚,雨中滑梯无一人靠近。雾endprint
着陆的姿势,胜过月亮的清晰。
你的头发温暖,渲染腰部呵欠的陈腐。
在工作与生活中日益开阔,
你颂诗沼泽地的菊花,像
融化的黄油。这一盏是你的,
如玉烛光,蜡口保持着清纯的音符。
模糊不清的变形虫,一片星云,
皮肤上脆弱的热水瓶,如你。
大衣飞翔,你的眼睛
在冬天敞开雨水的颜色,静静地谈过往
碧绿的变迁。你的刘海被锯齿剪过,
睫毛固定成黑色的旗帜。
眼神犹如北欧逝去诗人手表的分针。
你已经暗示。一个桶状、胸前
一枚卷发的女人,带着龙舌兰来到你家。
严格的批评家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诗人,
在年轻时候,你的表现远远落在
客厅里的人后面。翻译,作为上升的神器
让时空成为活泼的马,任细长的风险扩张,
你饮茶,并感谢她那更好的逻辑。
在理性与感性混淆时刻的意志
嬗变的天空,它和卷边的湖
坦坦相望,而动起来的中间
那里有一个什么东西让你加热
你很想挣脱了过去
在你到达损失之前,它鼓起勇气
朝你伸出了中指——
而此刻榕树流下泪水
(组诗)
香 奴
而此刻榕树流下泪水
榕树并不隐忍,他气愤的时候
青筋暴露。他想起远方的时候
根茎跳出土地
他开怀大笑,就允许风
撩起他的胡须
而此刻榕树流下泪水
必然,是对一场大雨的回忆
刺 青
必将浓缩所有情节
必将言简意赅,类似绝句
不在手背,也不在掌心
我不屑,显而易见的甜蜜
若要刺青
就在心头,小写两个字母
那是雪的感觉
抵达山顶,滑下
或许有危险藏在山腰
或许仅仅是鸟鸣
眼前光芒四射,世上空无一物
亲爱的,我来了
脊背之凉
那是雪的感觉
离 别
荷塘仅剩荷塘
月色空有月色
水果刀
这虚设的利器
竟然没来得及,割破苹果的动脉
就臣服于优美的弧度
深陷熟透的甜蜜
鲜红,欢喜,
怯步而不能自拔
伤 疤
驯鹿飞奔,成双成对
春天是必然的
这些冬天的伤疤痒起来,长出新的皮肉
过往与未来
在此处弥合
差不多就是,天衣无缝
述
流年里还有,忘记吹灭的灯盏
我一边跟你说着话,一边
吹灭它们
还好,火苗已经孱弱
而我还未到
步履艰难
我还有,火
点亮剩余的时间
三明治
时间决定的,三明治是一首短诗
我企图用咖啡掩盖,意向的潦草
我企图掀开吐司片
一层一层地翻找
火腿,煎蛋,玉米粒,沙拉酱,黑胡椒
噢,都不对
甜蜜,到底被你藏在了哪里?
叛 逆
那时候,夏天纯粹
青葫芦的荷尔蒙通过藤蔓
疯狂地攀爬
掌管春天的小神离开人间
野蔷薇叛逆,满墙轻薄的誓言
劳碌的父母在工厂里,需要
跑着去厕所,跑着回车间
用十分钟,吃完午饭
而我们,对此
装作视而不见
打盹儿
中年以来,睡眠有了段落
这是没办法的事
比如今天午后
我在藤椅上打盹儿
云雀清脆地从窗外飞过
惊醒的时候,突然发现重复的梦境
已经更换了主人
雙人床
你一定想多了
你甚至想到了变故和永恒
说实话,更多的时候
我只是怕从单人床上
掉下去
而梦,刚刚恰到好处
热 闹
有人喜欢装扮成君子
道貌岸然。有人直接
饰演小丑
习武之人,操练十八般武器
行文者,双手写梅花篆字
乞者,唱
饮者,号啕大哭
这是我无法完全退避的时代
我呆在舞台之下
热闹的阴影里,看到不断有人
摔下来。
水葫芦
她模仿莲,仅仅学会在水中
提取绿
开花还是生根,让她左右为难
守着繁茂的夏天说心灰意冷
谁信呢?
广州南
妈妈,有一条铁路叫京广线
我回家的路,是从三个白底黑字开始的
妈妈,我一直想你
但是风雨
把我一次次滞留在
广州南
锦 鲤endprint
这午后的池塘静得
我心慌意乱
成群结队的锦鲤,招摇而过
每一条都像你
给过我
不能上岸的爱情
生 日
那一天,父母亲搬进了新房子
茅草和泥坯都是新的
新得有些仓促,新的杨木窗户
没来得及安装玻璃
山风鱼贯而入的阴历四月二十一日
我出生在自己的家里
乳 名
母亲没有去抽签
父亲没有翻找字典
如果我是男孩,应另当别论
我一哭
新屋下的第一窝燕子就叫了
父亲一抬手就给了我一个
候鸟一样劳顿的
乳名
注定,我不能沙暖而睡
注定我不被写进窗含西岭
我用四十六个春天,爱上了宿命中的一句
微雨燕双飞
香槟玫瑰
定有过醉生梦死
你今生举杯而来,唇色苍白
你笑,你紧咬牙关
你开口致词的时候
我觉得,你应该红过
如果仅保留玫瑰二字,红
是否能退回来
让香槟孤独
远离爱情
综合症
她们缜密的心思,复杂的情感
她们花一样地千姿百态
她们收藏长裙,短裙,帽子,高跟鞋
她们说过栀子花的甜言蜜语
她们用大海里无尽的浪花
撒过娇
这一切都注定
她们将在黄昏患上综合症
黑暗降临之前
神,也不能
对症下药
西伯利亚行止 (外七首)
——主显节教堂燃烛
孟 垚
伊尔库茨克
晴而无风
绣鹰跪垫落下四方阳光,第三进
悬挂圣象的方厅,金色的沉着
受膏之处光辉四溢,却不见洞窗
耸起的空间,在港口近岸拉起
钟声悠扬,铃音的链条,锁住
礼拜日的海雾——门开了,人们进入
在火光里祈求红蓝色的盼望:
那驯顺者,受宠于尘世的律法,今晨
却在祷告中看到盲眼的预言,而那
独立者坚硬闪烁的泪水,他的长明灯
在漫漫旷野不会离弃,托起高光
烛火环绕苦架,人们围立烛光
从上,到下,马克思大街到市政广场
从左,到右,凯旋门到斯大林石像
无风日,主显节教堂前黑土正在萌芽
鸽子起落,伫立或滑脱,正在
每个行人头上。
贝加尔湖涉水
奥利洪岛
风飘来云
与旧太阳,与自己,做一场荒芜的告别
贝加尔湖畔万物枯寒,碣石耸动
冰浮于水的五月,萨满石上,鸥鸟迭起
在彩带绳绕处啄刻苔原的卜文——
“灵魂和结晶,宜于寒冷纯净的水”
燃火的痕迹,伐下越冬的红松,一片
冻土降下的云雾,在野马食草处
言说湖水对岸的风光:山的对面野草斑驳
水的深处寂静无边,行走或沉没
冰裂紋细碎的幽蓝,死亡和新生的野风
在立约者的山冈吐出一口深渊的叹息
“没有见过西伯利亚的苔原,便不懂旷野的哀
伤
没有听过鸥鸟的恸哭,便不知呼号的阔大”
布里亚特游牧老人涉水而过,手执长鞭。
四月丘陵的滨水预言
贵阳站
淫雨霏霏
惯于在城市中渎神的我们,雨中
被祂送入,和泥土一样潮湿的昏暗
断断续续的平原,显得瘦小,如同
断断续续抽芽的野草,在我的头顶
开出半人高的花:黄色从雾月滚落
陌生、响动、厚肥的情绪,漂浮于
不需停靠的站台,“一站二看三回头”
阴的晨,南方丘陵发出阵阵腹语
警告我的写诗,“不可匆忙造字——
亦不可,描述一场自由主义的阵雨”
行车于蚩尤的墓地,北中国的莽汉
细数他被夺去的词语,噤若寒蝉地
在混凝土网格的水痕中寻得音韵之源
此时,天空倾泻为河,就地生烟
在梯田的舌头,在枕木的边缘,徘徊
这些红壤,当我眨眼时便飞升一丈
和黑色山峦的乳头随水道缓缓搏动:
哐当,哐当,哐当,岩穴的矿脉
被发配到苔藓丛生的裂隙(其味为咸)
而我曾坚信的,与生俱来的命运锁孔
被告知,并非着水锈蚀,乃是从未存在
“在隧道行路,你需要忘记外面的世界”
我们呼喊,在每个绿意葱茏的瞬间。
静夜思
长沙站
早寐的夜
“天堂不像飞翔,也不像游泳
天堂与黑暗有关,与一道强光有关”
——毕肖普《海景》
侧卧的午夜,倾听对铺女人
字句娴熟地言说死亡,在枕木
颠簸的调频中,十点的空气
含着硬卧下铺的两条灯舌
站间距,在无星之路没入深水endprint
他的睡眠,因此变得低矮清晰
苦于参悟这张面孔,他听闻
南方话,橘黄毛衣,她的长发
整齐披挂如中年修女,讨论着
癌病的症候与日期,素食疗法
的惊人神迹,如同布道一场福音
如上一秒从他头顶滴落的玄机
斜上铺,确凿的声音从未停息
那名海滨男人,还在因干鱼的
物流而焦急,信号参差的电话中
挤满了海货和列车票号,呼吸
勾兑了浊辅杂音,试图解释
夜的浅水如此咸热的原因,以及
玻璃般打滑的车间过道,耸动的嘴
他不转身,在光线暗处扣紧十指
面壁,报站员的颤音受阻于晚来风急
疲弊将至,必须,必须与喧嚣行
渐不清醒的道别,众多目光凌空交合
一张凉滑的网显得铺张,多少次
无从预言的我们委身紧密,相互祷告
“只有在暗镜中,我们终于照见彼此”
睁眼时,无名站台点起大灯
从窗外扫射而入,紧裹的梦境
留下阵阵飞白——下车的人,祝你
在未明的旷野,一路平安
(定稿于4.27返京列车,献给海鹏老师)
造 纸
丹寨石桥村
云雾清明
艾草叶子还在锅里,落雾
快过鸟鸣的变化,他起身
捡起一角阳光,参差听得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无字的歌谣,在云端精耕细作
群山滴水,使安静得以发酵
成为流水漂走野花的声音
成为糯米春酒,引禽造林
在执禾的雨季逐日而祭:
捣碎目光,着水的无名山
东部连着海洋,正如西部
是绳绕东部的水稻田——
丘陵涨潮的时辰,绿意翻滚
他的双手,便沾满波纹
“把日子捶打,成浆,晾干”
我们在每场雨中,掌灯烘烤
翻找,一页洁白的水痕
(17.4.25丹寨县初稿,17.4.27改于贵阳火车站)
一隅秋尘中所隐匿的
平谷西八里沟
寒露之前,落叶之始
声音生出铜锈,头发长满荒草
深秋把我们嵌入收获土砾的余香
衰老隐喻在九月,九月不再衰老
历史的时态在剥落中被人遗忘
唯有母亲,含泪之土和丰腴的红薯
唯有道路,饥饿的锅和弹尘的屋顶
唯有打谷场的拥抱,和你——
一针一线,绣出眼底温酒似的阳光
把脉搏诉诸公路
珍秦牧区
云密布
高蹈的云中君,此刻
正撕扯五十五朵白色羊毛
野火储藏于活体神山
太阳,是他的重瞳目
收获节不止于秋日,正如
动脉不止于输送魂灵;
一场春梦将无痕于她的圣体
剩下的,牧民会把祷告诉诸鞭刑
看!寒季正在绿度母的牧场隐藏
玄色牦牛,罗列于经幡咒语
圣洁之水,淘洗远古歌谣:
一根管道沁入尘埃高原——
他们说,坡陡弯急,減速慢行
石头门
新寨玛尼堆
镀了白金一般的日光
尘屑是顺时针的铺垫
赤色玛尼石,从上到下
生长或者坍塌;
普兰阳光有缺氧的不朽
佛在缝隙里,从上到下
群灯是极夜日的白昼
古铜酥油光,从上到下
长生或者喑哑;
唐卡溶液有干涸的庄滞
光在蒙尘里,从上到下
两间半褪色的彩画
一本经流出了眼泪
石头门早没有隔断——
路是直的,从上到下
(作于2016年夏,康巴藏地支教)
万 象 (组诗)
翁美玲
那一夜
那一夜,我坐在石头上
想着另一块石头
流水有些悲怆,烟雨迷茫。
那些树,从辽阔的森林
跑到我面前,
它们无端说着你的名字
我欲哭却没了泪水 悲咽哽在喉头
这山水间哪能容我
这无词无解的哭诉,向着故乡
近旁的石头不能回答我,
树立着的所有的石头,都不能回答我
它们只让水流绕过,它们只听懂它们的悲怆
那一夜,我改变了一百八十度的姿态
深入流水腹部,时光幽凉
落叶惊起归鸿
暮春折断了视线
必然有个回落的过程
雾霭擘开群山,天光发白
满山的绿在说话
悬挂的瀑布,疾驰的溪流,在说话
挤挤挨挨的树说着神仙的话
而我必须重返人间
醒来,却不知如何安放灵魂
睦源桥
落花,鳞片,波光
鸟鸣与流水……
一条河装了那么多
从来就不曾多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流动
明月在高处照它,也从低处照它endprint
夜风太急
两岸的事物一夜之间沉浮
拨动它暗藏的脉络
千里之外,我在红尘,委身自己
这流水如人生,先跌宕而后安静
像一些人,走着走着
就不见了
路旁昏睡的异乡人
我给不出什么。
我仅把口袋里的
三百元人民币,交到了
他的手中。那一刻
他梦呓着饱餐和回家,嘴角的口水
被风吸干。他身旁的绿化带
提供着虚假的信息,这狭隘的春天忽隐忽现
覆盖半空的天桥,绕弯的道路,像他
曾经躬身的脊背和腰身
汗血已早于清晨的光束
洒在裂口的土地上
但世界无法告诉他,空气已吸收了
来自骨头内部的霉变
对不起!异乡人——
我们的行走,惊扰了你的梦
青云和几只鸟在空中对话
它们的翅膀,向上,在自由中闪亮
在这遥远的距离,我们又能给出什么?
风赤裸裸刮过
雨中的沙砾
鸟悬低空,是一粒沙白。
乌云捆绑着泪腺,欲作倾盆雨
有沙砾,和我一样渺小
在肉眼预测不到的地方。
沙砾啊沙砾,你从母体里
经过亿万年之前的浪涛滚动,岁月剥蚀
小小的身子装着那么多泪水
现在,它的明亮照见了我
灰暗也照见了我
万 象
宇宙苍茫,万象黯淡
雨水化倾盆之泪,涤荡尘世
江海涨满身躯,从了无边际处
给地心圈出亘古的裂痕
疼痛,想在时光的源头
得到舒缓
大树举着雨酿的珍珠,站在高远处
春天的枝干和光亮被摇晃
落叶和人世一样飘零
广袤的大地,给出了这一片辽阔
一些虫蚁的爬行,是被允许的
四季的生长,是被允许的
而日月轮回中,多少黑暗
在啜饮时光之魂
银 滩
它的细腻令人心疼。
何年何月,江畔潮头
被月光照见——
她甘愿自削骨骼
这碎银般掉落下来的银色之血
让我从南移向了南
因海水的引线
在一个日照,我们的影子
被留下来,覆盖住沙粒
覆盖住这些柔软
肯 定
我敢肯定,这小片天空未彻底消毒干净
细菌还在蔓延
你瞧,这条道经常是隔三差五地请病假
这些淳朴的农民工兄弟
他们弯下的腰 蹲下的膝
举起的双臂——他们的劳作
烈日下,汗珠是有效的消毒液
我爱它,这前世清白的身子
让我也能如此洁净,
我后世的污淖也被洗刷的所剩无几
而细菌,在没有光芒的保障下,滋生,存活
这些树木还存活着,它们长着绿,长着眼睛
我路过,绕过这些细菌,这些病痛
苍茫处谁在怜惜:这山之骨骼,海之碧魂
这玉石的身姿曾是那般柔软
一些吝啬的阳光漏过来那么一点
我路过,却不愿意接近
在这条道上,我的清高显得如此卑微
总是会被卡住那么一小会儿
一些陈词滥调汇成的长条病句
谁也无法修正,渺小的尘土在边上腐朽
这些未成年的小花,我尚无法叫出的名字
它們清新的空气像河流,在我体内荡来荡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