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龙师的纸上壁画

莲羊说，龙不是她创造出来的，只是借她的手来到这个世界。她画的每条龙都有名字和八字，而且有辈分、有独属的性格，她甚至有一本自己的『龙谱』，按时间顺序记录着每条龙的诞生。

行者

档案

莲羊，青年艺术家，作品多以中国民间神话传说为题材，尤其擅长绘龙，被称为『中国最年轻的造龙师』。作品《龙肆》曾获得2012年第三十届巴塞罗那国际漫画节评委会特别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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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话

你的《龙谱》是怎么编排的？

龙的名字和辈分，记录的是我的心路。有一次我去郊区玩，迷了路，在路边一个小庙休息，遇到一个法号『心地』的尼姑，是佛学博士，会讲英语，可那个小庙真的很破，连电都没有，这让我十分感慨，后来一段时间，我画的龙都是『心』字辈的。现在我在日本学习，画图的龙就是『东』字辈。我的生命是流动的，一直没有停留，《龙谱》也会一直记录下我的历程。

你怎么看待旅行？

最好的旅行一定是不带目的的，我认为，静下来和自己的内心对话，是旅行的最高意义，心空的时候，老天爷给你的东西是最好的。比如绘画，功夫和技法等等『术』的东西已经非常丰富，甚至多到令人迷乱，很多人的痛苦，就是源自为事所役、缺少与内心的对话。

于红尘中造龙

与龙的缘分，在莲羊两三岁时便露出端倪：她常拿笔在手能够到的任何地方涂抹，一开始家人会阻止，后来发现，她并非乱画，那些涂鸦是有图案的，依稀就有龙的形象。从儿童时代起，莲羊就会把在电视、杂志与旅游景点等处看到的龙的形象一一记录下来，随机组合在自己的画里，就这样一直画到20多岁。后来，她接触到堪舆、周易，开始在关注龙的形体之外，更多了解龙的文化。

龙，在传说中拥有神奇的力量，是中国古人集众生之所长创造而成的，有虾眼、蛇颈、鱼鳞、虎掌、鹰爪、鲶须、驼面……这些元素大多来源于原始宗教的动物崇拜，同时也不乏一些奇特的自然现象。比如，《山海经》中曾经记载，在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的章尾山有一种“烛龙”，人面蛇身，体长千里，两眼立生，就如两条直缝，它以眨眼来控制昼夜的变化和时光的流转，睁眼为昼，闭目为夜。晋人的诗词中也提到烛龙，说它居住在日光照不到的“寒泽”之地。据专家考证，所谓烛龙，其实就是变幻莫测的北极光。除了烛龙，还有双首龙吸水于江河的传说，其实是源于古人看到雨后彩虹，加上其与雨和水的关系而产生的联想。

由于龙是虚构出来的形象，不像老虎、狮子等现实存在的动物有具体的形象、动作可以参照，人们很多时候会在龙的身上糅合进人的思想和动作，借此表现某种性格或是人们希望拥有的某种精神品格，继而形成一种文化的承载。比如“龙生九子”，其中，睚眦勇猛无畏，霸下则憨厚忠实。中国龙是中国文化乃至东方文化的一个代表，甚至关系到民族的精神脉络。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龙及其背后的文化，莲羊大量阅读了佛、道、儒、易的典籍。她认为，西方哲学和文学宣扬的精神往往会有一个“绝对的真谛”，而中国老祖宗的厉害之处，就是让阅读经典的人能从中领悟到不同的真谛，因人而异，因境而转，由于研学之人精神领悟的不同，渐渐划分出不同的门派和类别。

莲羊遍览了龙在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形象，发现它在每一代画家们笔下，都生动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特色，比如：汉唐时代的龙充满力量感，元朝的龙肥硕悍勇，明清的龙则比较可爱，不以武力为重。

而莲羊笔下的龙，就像她自己，是她生活体验的集合，不是活在天上，而是活在红尘。喜欢她作品的人，对她笔下的龙有一个共同的评价：“有温度。”这些龙不是石壁上冷冰冰的造像，而是带有鲜活的人的气息。早期，她画的龙色彩非常鲜艳，追求视觉效果，充满了年轻的激情，后来风格则慢慢变得淡雅，“画由心生，人开始淡下来、静下来，斑斓的色彩也就渐渐褪掉了。”

在敦煌壁画里寻找另一个世界

莲羊偏爱传统文化，她将手绘水墨和电脑技术相结合，首创了水墨CG的龙。后来，她感觉在这条路上触到了边界，她希望摆脱电脑和之前固有的创作方式，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尝试了油画、丙烯、制瓷等多种方式后，她偶然在网上看到一张关于猫的画作，使用天然矿物颜料绘制，有着粗细不同的矿物颗粒，画面上甚至能看到这些颗粒所产生的折射效果，熠熠闪光，如同宝石一般，画的局部还贴了金和银。她眼前一亮，感觉这正是自己想要寻求的新的画法。这种独特的画法就是岩彩。

经过研究，莲羊发现，岩彩的历史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曾是中国画的主流，中国画的别称“丹青”，就来自朱砂、石青这两种天然矿物颜料。而岩彩最辉煌的代表，就是驰名中外的敦煌壁画。

岩彩是利用非水溶性的矿物质颜料呈现色彩的丰富性，难度极高，颜色与颜色之间互不相溶，需要一层一层不断覆盖，颜色才会慢慢显露出来。这个过程非常像广东人煲汤，要老火慢炖，也像盆景艺术，需要提早布局，让画作“慢慢生长”。

宋元以后，随着“水墨画”“文人画”逐渐兴起并占据主流，岩彩画日渐式微，成为“边缘画种”，今日更是极少有人涉足，关于岩彩的资料也非常少。莲羊怀着一腔热情，却入门无路，便决定出门旅行散散心，于是去了一趟西藏，没想到就此打开了通往岩画创作的第一扇门。

那一次莲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旅行计划，租了辆车在西藏到处跑。传说“圣湖”羊卓雍措有龙和龙女，她沿着海拔4000米的湖岸往高处走了两个多小时，俯瞰羊卓雍措，大喊：“不是有龙吗，出来见我！”她说，当时感觉自己距离天特别近，整个大脑都被清空了，只剩下澄净的内心面对着这个世界。endprint

她拿着仓央嘉措的诗集，跟着转经的队伍边走边读，中途在餐厅吃饭，和拼桌的客人以奶茶换酒，天南地北地闲聊，不经意说起了岩画，得到一个重要线索——拉萨有个古建队，就是专门画岩彩的！第二天，莲羊辗转跑了三个地方，终于找到了这个古建队。队里汉语最好的师傅带莲羊去寺庙里看那些由宝石磨成的粉和动物的角质做成的颜料，还有颜料的磨制工具，和调制矿物质颜料的胶。师傅说，当地岩彩画中的白色，用的是拉萨的山里一种特殊的石材磨制而成的粉，内地则多是采用牡蛎壳磨成的粉;当地熬制颜料胶用的是牛骨、牛皮，内地用的则是猪骨、猪皮……莲羊跟着他上了一堂生动、实用的岩彩课，顺道还买到了珍贵的颜料。她说，这就像是一次有神明指引的旅行。

再现微尘中的顶级颜色

“岩彩最让画师们倾心的一点，莫过于它的不可预知性。不到最后一刻，无法预料到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岩彩画很有仪式感，以天然的红珊瑚、宝石、礦石等手工磨成粉末作为颜料，细看，有晶体在其间闪烁，“把大自然最洁净的东西拿来创作，作品本身就携带着能量。”岩彩是大自然创造的最美、最独特的色彩之一，但创作者要有强大的功力和耐性才能驾驭。那些矿物粉末蘸水后呈现出深色，干后则会变色，莲羊画的龙，收笔时是一个样子，晾干后又成了另外的模样。这个过程很折磨人，但莲羊却自得其乐，从调色到晾干需要好几个小时，她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琢磨色彩的各种变化。

为了学习岩彩画，莲羊东渡日本。日本的绘画是在唐代绘画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被称为唐绘，中国唐代鼎盛时期使用矿物质颜料绘制的岩彩画，对日本影响很深，可以说是日本画的母体。

莲羊原本以为，日本的岩彩是像浮世绘一类的传统风格，其实，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快速吸收西方艺术，诞生了新的日本画，虽然其中仍留有东方文化的浑厚感，以及中华传统元素，但经过与世界现代美术的深度接轨，风格更偏西方。这让莲羊很是感慨，“早先还能看到很多日本艺术家学习中国艺术，但目前他们虽然还是在用东方式的矿物颜料作画，但画的已经是西方的东西了。我们还在沾沾自喜的传统东方艺术，如今已经很少能向世界输出。”她也就此发愿，希望能把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精髓的“岩彩”恢复并发扬光大。

之前莲羊的水墨CG作品很酷炫，如今她创作的岩彩画中的龙，主色常常是非常纯粹的蓝绿或金色，有一种“高级感”。

这天，她刚画完一条龙，最后盖章的时候，东京正好地震，桌面一抖，章盖虚了。通常这会被认为是“败笔”，莲羊却特别兴奋：“画完盖章的那一刻，就是龙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感觉就像是这条龙的诞生令大地为之震动，而且还被我用这种方式记录下来，这太奇妙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