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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黄易及其武侠小说

2017-09-14韩云波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黄易玄幻武侠

韩云波

(西南大学 a.期刊社;b.中国侠文化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论黄易及其武侠小说

韩云波a,b

(西南大学 a.期刊社;b.中国侠文化研究中心,重庆 400715)

黄易从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到2017年4月出版最后一部作品,创作生命长达30年。其武侠小说创作可以分为初创尝试、创作成熟、探索发展三个阶段,以“玄幻”与“异侠”的独特创造被称为“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表现出与温瑞安不同的“后金庸”武侠小说路径选择。黄易更进一步“借武道以窥天道”,将科幻融会于武侠,在“黄易三变”之后,借历史题材展开了对于历史规律的思考,他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以及“盛唐三部曲”等作品,都表现了深邃的历史内涵。但是,黄易小说产生于从金庸时代到“后金庸”时代的过渡时刻,也有良莠杂陈的一面:他既是另类武侠的开拓者,同时也是武侠传统的崩坏者;既是历史奥秘的探寻者,同时也是历史规律的逃逸者。应以辩证的态度看到黄易武侠小说不同的文学和文化面向。

黄易;武侠小说;金庸;温瑞安;《寻秦记》;《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盛唐三部曲”;《破碎虚空》;《星际浪子》

黄易,本名黄祖强,1952年出生于香港,2017年4月5日因中风逝世,享年65岁。与20世纪以来重要的武侠小说作家相比,黄易拥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第一,他是一位“生命不息,创作不止”的作家。就在他去世的2017年4月,黄易出版社还出版了《天地明环》第十八卷,这在武侠小说创作中几乎没有先例;第二,其武侠小说创作的生命长度较为罕见。从他的武侠小说处女作《破碎虚空》(署名“黄木”)发表在1987年第29年第40期《武侠世界》杂志上开始,到2017年4月《天地明环》第十八卷出版,历时30年,与梁羽生的创作生命(1954—1984)大致持平,而长于绝大多数20世纪优秀的武侠小说作家;第三,当他开始武侠小说创作之时,正值金庸、梁羽生、古龙相继“退出江湖”之期,以高强度、大尺度的类型小说跨界融合创造武侠小说的“中兴”格局,涉及的文类领域可谓超迈前人,流波所及,影响深远。上述这些独特之处,使黄易得以成为20世纪以来中国武侠小说的一个独特存在,具有重要的武侠小说文学史意义。

目前,学术界对黄易的研究并不充分。在中国知网中进行“黄易”篇名检索,仅得到13条结果,其中期刊7条,报纸3条,硕士学位论文2条,会议论文1条。从时间历程来看,最早的黄易研究论文是李如发表于2005年的《破碎虚空,创造无限—论黄易的武侠小说创作》[1],2007年出现了第一篇硕士学位论文[2],2007年和2009年分别有3篇文献[3-5],2013年后就没有专门的研究文献了。从作者队伍来看,所有作者都只发表了1篇论文,说明还没有作者对黄易进行持续的系统研究。目前,关于黄易武侠小说的相关文献主要见于网络,但由于网络文献的文体特性,虽然时见精彩观点,而就学术研究的规范性、深刻性、系统性而言,还有所欠缺。

虽然黄易本人已经“盖棺”,但由于其武侠小说创作的研究基础较为薄弱,目前还不能说已可“论定”,只能说这项工作可以全面展开了。本文的目的,就是在当前黄易武侠小说研究成果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尝试对其进行较宏观的评述。

一、黄易武侠小说的创作历程

黄易于1987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一直持续到2017年去世,创作生命长达30年。他的创作开始于武侠小说,终止于武侠小说,其间穿插了部分他独创并命名的“玄幻小说”。除故事背景与武侠小说有差异之外,玄幻小说的诸多方面都与武侠小说有密切的关系,是武侠小说的亲缘文体。本文对黄易的创作历程进行叙述时,将二者合在一起进行说明。按其创作的成长逻辑,黄易的创作历程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一)初创尝试时期(1987年—1992年7月)

黄易的详细经历较少见于正式记载,其年表亦迟迟未见编著。2010年,台湾私立东海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研究生陈贵琬完成硕士学位论文《黄易〈大唐双龙传〉研究》,文后附录了《黄易年表》,该年表经黄易本人及夫人郭淑芬修订,可以视作黄易2010年之前生平经历的可靠文献。从陈贵婉的年表中可以看到,黄易青年时期对玄幻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同时也较早地接触到数字化电子游戏。1973年,黄易进入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就读。1974年,接触到《易经》并产生了浓厚兴趣。1977年,从香港中文大学毕业,进入九龙一所中学担任英语和美术教师。1979年,搬家到大屿山,同年进入香港艺术馆,任二级助理馆长。此后数年,先后学习掌相、星相、八字、古琴、洞箫。1984年,迷上电子游戏,偏爱策略类游戏,曾连续每天玩十多个小时。1986年,观看自己的八字,推算出1987年6月会有决定自己下半生事业的大事。11月,看到《武侠世界》的征稿启事,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武侠小说,以“黄木”为笔名投寄,从此开始武侠小说创作生涯。[6]

从1987年发表第一篇小说算起,到1992年成立黄易出版社有限公司并于当年7月正式出版武侠小说止,是黄易创作的初创尝试时期。和其他大多数武侠小说作家一样,“黄木”时期,黄易最初发表作品的方式是连载,唯一媒体是《武侠世界》杂志,该杂志1987年连载了黄易的《破碎虚空》和《飞鹰传奇》(《破碎虚空》之二),1988年连载了《荆楚争雄记》《覆雨翻云》。1988年11月,他和博益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合作,从此正式将笔名确定为“黄易”,此后发表武侠小说不再使用其他笔名。黄易也和聚贤馆文化有限公司有过合作。1992年7月之前,黄易主要创作当时较为风行的冒险类和幻想类小说,将自己独创的融合了多种幻想因子和神秘文化元素的小说类型定名为“玄幻小说”。黄易小说初次连载或初版情况见表1。

由表1可见,在不到六年的时间里,黄易先后创作了22部小说。1987年下半年到1988年上半年,以“黄木”为笔名在《武侠世界》连载了三部小说。1988年11月将笔名确定为“黄易”后,新作全部由出版社出版,仅在2003年由《武侠世界》再刊过《飞鹰传奇》。这一时期作品的篇幅多数较短,除《破碎虚空》出版了三集,《超级战士》出版了二集之外,其他全部是单集作品。

在这一阶段,黄易由独创“玄幻小说”而产生影响。一方面是由于市场的成功,另一方面也由于创作自主权的掌握—他成立黄易出版社有限公司专门出版自己的小说。这个阶段奠定了黄易创作道路的主要特色:一是专业创作特色,相似于温瑞安、古龙而异于金庸;二是幻侠双修特色,此前虽有倪匡在科幻小说之余创作武侠小说,虽有古龙、温瑞安的武侠小说带有奇幻风情,但他们都有十分明显的偏向,而此时的黄易则是幻侠双修、齐头并进;三是自主运作特色—成立黄易出版社有限公司,自己规划创作,自己出版小说。

表1 黄易初创尝试时期作品年表(1987年11月—1992年7月)

(二)创作成熟时期(1992年7月—2001年1月)

黄易被网友称为“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7],说明其主要成就与突出特点都是在1990年代得到了突出表现。他最重要的作品也主要是在这一阶段完成的。1992年7月,《覆雨翻云》第二卷出版,这是黄易出版社出版的黄易的第一部作品。同年8月,黄易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聚贤馆1990年版《覆雨翻云》第一卷。从此时起,黄易接续原连载版创作,将杂志仅用三期连载完毕的一个小长篇接写成了长达二十九卷的巨著。从《覆雨翻云》的格局拓展开始,黄易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超级长篇成为他在这一时期的突出特色。这一时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

在第一阶段(1992年7月—1996年7月),黄易创作呈现出了几个鲜明特点:第一,黄易小说初版主要由黄易出版社包揽,这一阶段仅《尔国临格》《诸神之战》由博益出版社出版,这一出版机制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正如金庸从1959年开始在自己创办的《明报》上连载武侠小说一样,“可以十分顺利地进行武侠小说文类实验,始终保持不懈的创新,在实现武侠小说‘流行经典’生产机制的基础上,进一步将武侠小说塑造成为‘历史经典’”[8],在文学生产机制层面,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第二,黄易小说的内容题材主要指向“异侠”,带有科幻意味的“玄幻小说”逐渐退隐。第三,从篇幅上讲,黄易着力建构具有多重文本指向的超长篇,《覆雨翻云》长达二十九卷,《寻秦记》长达二十五卷,《大剑师传奇》十二卷,《星际浪子》十卷,武侠小说由此开启了以黄易为代表的超长篇巨构时代,与温瑞安以系列小说为主的创作结构形成鲜明对照。第四,《寻秦记》将“穿越”推向极致,融会了关于历史与未来的宏大思考。此阶段黄易创作作品详见表2。

表2 黄易创作成熟时期第一阶段作品年表(1992年7月—1996年7月)

黄易创作成熟时期的第二阶段从1996年1月《大唐双龙传》开始出版到2001年1月《大唐双龙传》全部六十三卷出版完成。其中1996年在月份上有交叉,《大唐双龙传》从1月开始出版,而《寻秦记》全部二十五卷到7月才全部出版完成。详见表3。

表3 黄易创作成熟时期第二阶段作品年表(1996年1月—2001年1月)

从表3可以看出,黄易在这一阶段只完成了《大唐双龙传》一部小说,以全部63卷的宏大篇幅、横跨六年的创作出版周期、对盛世缔造的大历史思考,成为当之无愧的“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大唐双龙传》成为许多读者从中学一直追着读到大学的“偶像式”作品。

(三)探索发展时期(2001年1月—2017年4月)

《大唐双龙传》的巨大成功,使黄易的创作方式相对固定,表现出两个突出特征:一是篇幅以超长篇为主,不再创作小长篇;二是主题以探索“大历史”为主,但仍带有玄幻异侠色彩。黄易在21世纪的创作道路,又可根据作品内容分为“乱世”阶段、“盛世”阶段以及两个阶段之间的“间离”阶段。

“乱世”阶段:《边荒传说》全书长达四十五卷,以两晋十六国及南北朝为时间背景,以南北交界之处的虚拟地名“边荒集”为空间节点,是对《大唐双龙传》整顿乱世的“大历史”思考的“接着写”,试图在“乱世”方酣的时空背景中理出一个头绪来,具有《大唐双龙传》“前传”的意味。这个时期的全部作品,初版均由黄易出版社出版,见表4。

表4 黄易探索发展时期“乱世”阶段作品年表(2001年1月—2005年12月)

“间离”阶段:从2006年到2011年,黄易新作甚少,目前仅见《云梦城之谜》《封神记》两部原创作品。《云梦城之谜》以明朝为背景,而在时间背景上穿越到先秦,全书仅六卷,线索亦较单一,将推理、侦探、玄幻、武侠、穿越融为一体。《封神记》跨越人神外空异界,与黄易前期玄幻小说风格相似。从2009年到2011年,黄易没有出版新作,也没有修订旧作,见表5。

表5 黄易探索发展时期“间离”阶段作品年表(2006年1月—2011年12月)

“盛世”阶段:《日月当空》《龙战在野》《天地明环》三部作品合称“盛唐三部曲”(见表6),从故事时空和人物设置看,是《大唐双龙传》的后续作品。“日月当空”即武则天之名—“曌”,开篇出场的人物,也就是《大唐双龙传》终篇刚刚出场的小女孩明空。“盛唐三部曲”在人物设计上不同于《大唐双龙传》寇仲和徐子陵的同一阵营双主角模式,而是将主角分置于正邪两个阵营,又回到武侠小说正邪之争的老路上来,但也回归了武侠小说宏大叙事的核心内涵。“盛唐三部曲”在黄易停笔五年后“重出江湖”,人物结构模式有了对正邪模式的超越,这就是“正”的淡化,没有传统模式中的名门正派或白道公门,不是由正邪而是由魔邪构成了人物的双元结构,以此推动情节发展。人物双方同出魔门,但走了不同道路,“邪”的一方龙鹰是融合了《寻秦记》项少龙与《覆雨翻云》韩柏两人性格于一身的魔门邪帝,“魔”的一方大周女帝武曌是魔女婠婠的亲传弟子,从时间顺序与历史逻辑来看,武周王朝之后紧接着就是大唐王朝的“开元盛世”,而这正是寇仲和徐子陵彼时放弃逐鹿天下的“盛世”期盼。黄易试图探索历史表象背后的奥秘,正与他长期以来的“大历史”宏大叙事相吻合。可惜的是,黄易65岁突然离世,《天地明环》的最终结局并未得到展现,虽然如此,从乱世到盛世的宏大历史规律,已经可以从黄易的若干小说中略窥端倪了。

表6 黄易探索发展时期“盛世”阶段作品年表(2012年1月—2017年4月)

二、“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玄幻”与“异侠”的独特创造

在1999年1月23日原发于“西祠胡同”的一篇题名为《无限的可能性—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的匿名帖子里,作者说:

从探讨武学与天道的第一部作品《破碎虚空》,黄易便沉醉于武侠创作的天地中。其后以明初的纷乱江湖为背景的《覆雨翻云》,不但是奠定其重要地位之长篇巨著,更构织出一个动人独特的武侠世界,风靡了无数武侠读者。随即他更以不断创新的手法,亟思为传统武侠注入新的元素,创作出结合历史、科幻、战争、谋略的《寻秦记》,再度成为武侠迷争睹的杰作。而至今仍在连载,已达二十余册的《大唐双龙传》,藉由隋末乱世来探索天道无常、武道极致与生命真貌,不断地为武侠和他自身的创作版图开疆扩土!成为九零年代港、台武侠小说的旗手![7]

该帖子影响甚大、流传甚广,将黄易称为“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这固然是基于武侠小说创作历史发展而言的,也由于黄易确实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独特创造。

(一)港台新武侠小说转型期:黄易与温瑞安的不同道路选择

1982年,金庸完成人生全部共15部武侠小说的修订;1984年,梁羽生宣布不再创作武侠小说;1985年,古龙去世。由于梁、金、古“三巨头”先后在武侠小说创作舞台上谢幕,从1954年1月20日香港《新晚报》刊出梁羽生《龙虎斗京华》算起,兴盛长达三十余年的港台新武侠小说,于不知不觉间已经显现出原创萧条的巨大危机。笔者曾指出:“金庸时代之结束,不仅是一部基于事件积累的起源史,更是一部基于逻辑演进的发生史。而在上述事件史的累积中,更有若干特异现象,构成了金庸时代终结过程的逻辑链条。”[9]武侠小说要继续发展,已经到了必须另辟蹊径的“突变”地步。

1987年,温瑞安在《闯将》“万盛版”后记中提出武侠小说“要变”,但排版时错印成了“突变”,受到一些批评家的诟病。温瑞安干脆将错就错,提出“突变就突变”,呼吁要写“现代”的武侠小说,并进一步发展为“现代派”的武侠小说。1989年,在《刀丛里的诗》后记中,温瑞安说:“文学,早已走到‘后现代’了,‘现代’早已不稀奇,甚至过时,‘现代文学’已成了‘传统文学’的一部分。我承认:武侠小说只从‘新派’走到‘现代派’,落后了一大步。因为落后,所以才要急流勇进、逆流而上。‘新派武侠小说’如当日的‘新文学’一样,早已走到了尽头。我不担心勇于创新的作品会脱离传统,正如一个人原本技出少林一样,无论他再创什么门派再练什么武功,他的基础和功力还是从少林寺木人巷打出来的那套东西。我甚至自喜于脱离过去传统武侠小说写作的规范,同时也无意重叠过去武侠小说的趣味和逻辑,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诗和小说的交揉、武侠与文学的结合;我的焦点是人性里的情和义。写别人的,我写不过他们,我只能写温瑞安的:我是这个时代的人,武侠小说只是一个象征,一个寓言,我有兴趣反映和批判的还是现代和现在以及刻画‘极度情境里的人性’。”[10]457-458

黄易开始武侠小说创作之时,正值“后金庸”武侠小说“突变”之日。有温瑞安倡导武侠小说的“现代派”或“现代主义”在前,对传统武侠小说的颠覆与突变已经成为历史的必然。在1990年代后期,强烈呼吁要“突变”的温瑞安和“新鲜出炉”的黄易,当仁不让地成为从“金庸时代”走向“后金庸时代”武侠变革历史重任的承担者。

由于情况不同,黄易和温瑞安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黄易比温瑞安年长近2岁,但武侠小说创作却比温瑞安要晚得多。1954年出生的温瑞安,1970年就发表了处女作“四大名捕震关东”第一部《追杀》,从此走上专业武侠创作道路。黄易到1986年才开始试水武侠小说创作,比温瑞安晚了16年之久,他们二人的创作道路与作品特征必然不同。黄易没有传统的负累,从而可以另辟蹊径,温瑞安则是在批判与颠覆传统中进行“现代派武侠”变革。从二人的创作来看,温瑞安和黄易各自表现出不同的特点。

温瑞安出生于1954年,1970年在马来西亚首次尝试武侠小说创作,创造了“四大名捕”这一标志性形象。1973年,温瑞安到台湾大学中文系留学之后,又创作了“白衣方振眉”“神州奇侠”“今之侠者”三个系列。1970年代的这四个系列,是温瑞安武侠小说创作的第一阶段,表现的是神州结社的少年豪情。1980年,温瑞安因“涉嫌叛乱”罪名被台湾当局逮捕,终因证据不足于1981年1月17日获释,19日离开台湾抵达香港,开始了其武侠创作的第二阶段,自此进入温氏武侠的“突变”阶段。从1981年写《杀人者唐斩》开始,由于人生经历的变化引起心态变化,温氏武侠开始酝酿“自成一派”。1983年到1985年间,温瑞安先后撰写了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雪山飞狐》《鸳鸯刀》《白马啸西风》《天龙八部》的研究论著,此后进入“现代派”武侠阶段。在语言技巧和人物心境两个方面,温瑞安都形成了十分明显的风格转向:在语言风格上,受到读图文化的影响而进一步图像化,受到后现代文化的影响进一步戏拟化;在人物心境上,出现了大量被冤屈、被误解、被挤压甚至被追杀的人物境遇,人物的心境是悲愤的,然而也是坚强的,无论是四大名捕还是七大寇之首沈虎禅、天机龙头张三爸等,都经受了人格与意志的巨大考验。温瑞安的这两个转向,改变了金庸小说“侠隐”式的大圆满结局,也改变了金庸小说中的儒侠君子式和法侠事功式两种人格指向,形成了纠结着境遇痛苦与心灵顽强的新的人格价值体系。在后现代式的拒绝深度模式而表达碎片化体验的大前提下,温瑞安在大量创作中、短篇的同时,也开始以长篇巨著来追求“后现代”境遇下的“现代”深度模式,这就是1986年开始创作的“说英雄谁是英雄” 系列长篇小说,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文化视野下江湖庙堂超稳定结构的认识,使武侠小说具有了与金庸小说不一样的以“势”的超稳定结构为核心的另类历史深度。

黄易与温瑞安有着巨大不同。在1986年黄易首次试水小说创作之际,金庸武侠时代实际上已告结束,“后金庸”时代尚未到来。武侠面临的问题是,小说市场已几乎被电影、电视、漫画等声光传媒及图像传媒瓜分殆尽,尤其是“徐克为记”的《倩女幽魂》三部曲及《新蜀山剑侠传》等武侠奇幻电影的崛起,酝酿着武侠市场的大变局。温瑞安“突变”的武侠现代派口号,就正是应对这一变局而作出的突围的努力。如果说温瑞安是在已有的武侠基础上进行“突变”,那么黄易则试图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

同为1990年代最重要的武侠小说作家,温瑞安和黄易最突出的武侠小说创作成就主要于1990年代取得。温瑞安被视为武侠小说改革“自成一派”的急先锋,黄易被网友称为“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温瑞安和黄易武侠的基本路向存在重大差异,温瑞安就现有基础进行革新,黄易则企图另起炉灶进行创新,正是二人的不同路向,形成了1990年代武侠的双峰并峙,丰富了“后金庸”武侠的总体格局。

(二)黄易武侠小说的“玄幻”

按黄易自己的设计,他的创作可以分为“玄幻”和“异侠”两大类型,这两个类型也是黄易既区别于温瑞安“现代派”武侠,又区别于梁、金、古传统武侠的独特标志。

先说“玄幻”。

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玄幻小说”是黄易和博益的首创。从1988年11月起,“博益黄易玄幻小说系列”(标于每册封面)陆续出版,包括“玄侠凌渡宇”系列12部小说和其他早期作品,按书脊标明的“黄易玄幻系列”分册标号,共20册,分别是《月魔》《迷宫悟(破碎虚空之一)》《神魔决(破碎虚空之二)》《天道惊(破碎虚空之三)》①此处的《迷宫悟》《神魔决》《天道惊》皆为《破碎虚空》之单行本,与前所提及《飞鹰传奇》(《破碎虚空》之二)版本不同。《上帝之谜》《光神》《湖祭》《异灵》《兽性回归》《圣女》《超脑》《超级战士》《超级战士续集》《浮沉之主》《尔国临格(上卷)》《尔国临格(中卷)》《尔国临格(下卷)》《诸神之战(上卷)》《诸神之战(中卷)》《诸神之战(下卷)》。之所以将“黄易”确定为笔名,流行说法是因为他喜爱《易经》尤其是“日月为易”的概念,反映了黄易进行武侠小说创作的文化趣尚。

在博益初版《月魔》中,出版者对“玄幻”的概念进行了细致的阐释。该书封底特别标明了“黄易系列,玄幻精华”,这是“黄易”的首次亮相,也是“玄幻”的首次亮相。该书封底的广告语称:

黄易玄幻小说系列是博益经年策划的一个崭新的小说品种,内容集科幻、武侠、玄学及超自然力量之大成。每部小说之主人翁性格迥异,惟他们各怀所学,具有洞天悉地之能力。作者黄易通过人物塑造,把玄学奥秘及自然界之谜展示开来。读者除了在书中情节中获得读书乐趣之外,对了解人类物质文明之外的世界,亦有莫大的裨益。

黄易其人,深居于大屿山老林藏风聚水之地。少时云游四海,结交各方名家隐士,又好博览群书,上至天文,下至电脑,精古通今,贯中通西。对五行术数、天星卦象尤有心得。

黄易著作,构思独特,情节缜密,节奏明快,哲理深刻,其中玄学幻秘内容,令人回味无穷。若谓开玄幻小说之先河,实非虚言也。[11]

该书还附录了“作者简介”和“博益的话”。其中,“作者简介”再次强调作品的风格特色,“见于黄易玄幻小说中,经常出现时空交替、变幻万千的意境,读之令人心驰神往,遨游于物质世界以外的天地,从而获得极大的读书乐趣”[12]。“博益的话”说:

我们出版“黄易玄幻小说”系列,是要把读者从现实生活中,带进一个玄幻的世界去,让读者遨游这个充满不解之谜的玄妙天地,探索天人间无尽的奥秘。

“玄幻小说”是崭新的书种,内中风光无尽,并不只局限于科幻、玄学、灵异的层面。其中别有洞天,微妙难言。

作者黄易展开浑身解数,通过科学、考古学、人类学、玄学各方面的研究,匠心独运,创造出小说新境界。

“黄易系列”构思严谨,思想性与娱乐性并重,将常人想象力之外的世界展示读者眼前,揭开宇宙谜样的真面目。[13]

在黄易的第一部小说《月魔》中,月魔以“幻石”为媒介,将超能力寄生到以国超级特工红狐身上。因为月魔苏醒,带来了月魔邪恶力量与人类正义力量的情节冲突,凌渡宇制服月魔,将幻石放回到大金字塔内安全之处。这里的“玄学”,实际上就是以科学之外的方式思考人类与地球甚至宇宙的由来,通过洞天悉地的超能主人公,将自然之谜逐层展开。在“玄侠凌渡宇”系列第二部《上帝之谜》中,这一主题得到延续:“我们这宇宙出现之时,一股庞大无匹的力量,同时诞生。它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应往何去。他感知的范围无始无终,能延伸至宇宙无尽的深处,也能贯通其他时空的异域、其他的宇宙。”[14]134这种神秘力量,甚至根本不能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该书第七章《上帝之谜》写道:

红树道:“你这样说,因为你仍把它当作一个‘人’来看待。其实它只是一股无形但有灵觉的生命,他选中了一个星体来居住,并不像我们那样建屋居住,而是它的力量与星体的每一个分子、每粒泥土结合。每一个分子也吸藏了它的力量和生命,再也难分彼此。”

凌渡宇道:“这星体是否我们的地球?”

红树点头道:“正是!于是地球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产生了生命的火花。它是生命的汪洋,一点一滴均可引发其他生命形式,于是地球成为了虚空中与众不同的地方,那是‘生命的所在地’。”

凌渡宇软弱地问道:“那是否它创造了我们?”

红树首次流露出非常人性化的无助表情,嘿然道:“‘创造’这个字眼,并不存在它的思域内。当它独自在宇宙内旅行时,它是完整的一个整体,但当它与地球的物质、构成地球的分子结合后,产生了连它也不能预想的变化:由它原本无形的生命,化出有形的生命;由整体的单一生命,化作各式各样的生命形式。这是无形和有形的结合,灵魂和肉体的结合。那亦是地球上每一种生命的基本形式。”[14]135-136

这种“玄幻”的神秘存在究竟是什么呢?黄易在小说中始终没有说清楚。当然,基于悬念的设置技巧也不能说清楚,才能够让读者的阅读兴趣持续下去,或许,这正是所谓的“玄之又玄”吧。

在“玄幻”中,“玄”和“幻”是两个概念。“玄”兼容且包括了悬念技术意义上的“玄机”与神秘文化意义上的“玄学”两个层面。就情节设计而言,此处的悬念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悬念,而是在悬念中表现了某种玄机,因而,凌渡宇系列的悬念明显不同于金庸和古龙小说中的悬念,是“玄幻”的悬念。“玄幻”悬念的根源带有某种神秘文化性质,这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玄学神秘的层面。就情节动力而言,悬念的根源正在于神秘,而神秘的文化实质则是所谓的“玄学”。那么,黄易小说中的玄学又是什么呢?

叶永烈说:“黄易所谓的玄学,只是浅层次的‘风水命理、占卜星相’而已,并非《周易》、《老子》、《庄子》这三部被称之为‘三玄’的书所奠定的‘玄学’,亦即形而上学。”[15]叶永烈从哲学角度尤其是从魏晋玄学角度来评论黄易作品,实际上是一种误解。黄易的玄学并不是魏晋玄学中儒道结合的哲学之玄学,而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科玄论战”中与科学相对立的玄学。结合黄易的作品来看,就是涉及超物理的或超经验的某些事物,从外表上看是深奥晦涩难于理解和接近的,从内在看则又具有本体论“道”的性质,因而具有总体性和根源性。这里的“玄学”把“玄幻小说”叙事领域拓展到地球甚至宇宙的命运层面,造成一种时空无限、生命无限的叙事奇观,进而成为文艺奇观层面上的“幻”。

所谓“幻”,是文学手法层面的建构:简单地说,“幻”就是幻想,写的是非现实场景;复杂地说,“幻”是整合了科幻与奇幻的幻想小说手法,是一种非现实亦非抒情的童话式幻想或神话式幻想。黄易文学创作手法之“幻”,就是在《破碎虚空》里曾经八次用到的一个词语—“诡异”,或者是“诡异难测”,或者是“形相诡异”,或者是“看到了一幅极为诡异的情景”,或者是“形成了一个极尽诡异的场面”—上述种种,真是“诡异之至”!诡谲奇异,形成黄易“幻”的审美基色,也以此将“玄幻”与“异侠”连接起来。

(三)黄易武侠小说的“异侠”

黄易笔下“异侠”的出现,在时间上稍稍晚于“玄幻”。在博益的版本记录中,“玄幻”的第一部作品《月魔》出版于1988年11月,而“异侠”的第一部作品《乌金血剑》出版于1990年6月。但是,博益在“黄易异侠系列”的编号中,将《荆楚争雄记》作为“异侠”第二部,而《荆楚争雄记》是1988年连载于《武侠世界》第30年第4期至第10期的,创作时间仅仅稍晚于“黄易玄幻系列”的第二部小说《破碎虚空》。

“玄幻”主人公凌渡宇被称为“玄侠”,身为现代人,使用的是现代热兵器甚至未来武器,其行迹近似科幻;《破碎虚空》中的传鹰是“异侠”,20岁弃剑从刀,27岁刀法大成,得见武林秘籍《战神图录》,使用的是古代冷兵器。凌渡宇和传鹰的相同之处是在“侠”的层面上统一起来,相异之处则在于“玄侠”结合了科幻和大自然的神秘元素,而“异侠”则是在传统武侠基础上进行变化而写出“异侠”对大自然与人类历史命运的思考。

按创作时间排序,黄易“异侠”系列作品包括《破碎虚空》《荆楚争雄记》《乌金血剑》《灵琴杀手》《覆雨翻云》《寻秦记》《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以及“盛唐三部曲”在内的大多数小说。因此可以说,“异侠”是黄易的创作主流,而“玄幻”则是早期的尝试与探索。

“异侠”终归是“侠”,其核心元素与传统武侠并无本质差异,“异侠”之“异”主要体现在技巧性和背景性元素上的“异”,具体表现为风格、背景、人物三个方面的“异”。

第一,表现风格之“异”。

温瑞安早在1970年就开始了武侠小说创作,因而在其“现代派”写作中还有较多的传统元素,他在图像式表现背后更重视追求“诗的真实”,即“诗和小说的交揉、武侠与文学的结合”[10]457,表现出来的是武侠审美的传统惯性。然而,黄易从一开始就置身于“现代”环境里,加上他本人出身于艺术科班,声光图像传媒成为他的表现基质,成就了他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位武侠大家的独异特色,形成了“异侠”表现风格的形式外衣。当然,由于黄易开始武侠创作时数字化传媒亦刚刚起步,处于较幼稚的阶段,他对声光图像也没有融会贯通,留下了些许遗憾。正如“九州七天神”成员之一、网络作家多事在“清韵纸醉金迷”上发帖评价黄易时说:“黄易的文笔简单,并不能将他所想的表达明确,造成形容及表象的含混,使其主题、中心都不能得到完整的体现。他的思维简单,虽然引入了广阔的幻想空间,却没能将这个空间实质化。他的生活简单,虽然提倡了个人奋斗,但奋斗的目标、志向却不了解。他开拓了历史长河,却因笔力的欠缺而徒表虚词,单见宽阔不见宏伟。他更多的是将武侠、电游、卡通、漫画四者无机地拼凑在一起,只引进了框架,却没能为武侠注入声、光、动的吸引效应。就像一艘载满了展望的宇宙飞船,因电脑主体设计有误而停泊在发射基地,虽然他的外形不断被工匠们粉饰,虽然人们在它身上产生了更多的希望和憧憬,但却无法借以实现。”[16]表现风格的“异”并没有给黄易带来良好的效应,反而有拉杂怪异之嫌。但人物和背景的“异”,却让黄易小说征服了读者,使“异侠”得以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文学形象体系。

第二,人物形象之“异”。

传统武侠人物都有一些突出的正面品质,是历史中和江湖上的英雄;黄易虽然不像温瑞安那样标榜“现代”,但其小说中的人物却“异”于武侠传统,有着更多的现代意味:一方面,与传统君子之侠追求道德责任不同,“异侠”更注重追求个人的东西,比如凌渡宇就更接近詹姆斯•邦德而离楚留香稍远一些,“异侠”身上也没有郭靖和“四大名捕”身上的道德责任;另一方面,黄易注重对“异侠”个人的精神解析,比如传鹰对“战神图录”的领悟就不是依据知识形态而是根源于精神解析的。参禅悟道、精神分析、原始宗教等多种神秘文化交错杂糅,在黄易笔下形成了一个精神解析的综合体,提振出“异侠”的智慧源泉和处世原则。更为重要的是,黄易的人物表达的是现代人的理想,这就和传统武侠的人格英雄形成了巨大差异,这一差异也就是黄易武侠的“异”之所在。正如有人指出:“黄易带给我的是一种观念的改变,人们看腻了少年学艺、机遇不断的模式,反而更欣赏通过磨难、历尽千辛万苦不断成长,最终成为卓越人物的经历,这符合现代人追求个人奋斗的理想,读起来既兴趣盎然又如同身受。书中折射出一种思维方式:不是非得辅佐明君才有惟一出路,不是非要成为一代大侠才能人人敬仰。人一定要相信自己,每个人都有愿望,重点在于是否有勇气去实现,是否能纵使千疮百孔也永不言败的不懈追求。努力争取才是正道。该圆滑时不必太固执,该放弃时不必太执著,是一个有欲有求的现代人。在他的书中,主人公不再随遇而安,而是明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向着这个目标不断努力迈进,既灵活多变又持之以恒,与现代人精神一脉相承。”[17]这样的形象,正符合了忧患时世逝去之后一代新人类的期盼,因而在1990年代获得共鸣,取得了巨大的市场成功。

第三,故事背景之“异”。

武侠小说常常都有特定的历史背景,由此反映出作家的历史意识。金庸、温瑞安擅长截取某一历史时段来表现大时代的命运和冲突,黄易则想要纵横整个人类历史。金庸笔下的大侠是历史的参与者,黄易笔下的“异侠”却并不想改变历史,他们主要是站在历史见证者的角度之上:《寻秦记》里的项少龙、《荆楚争雄记》里的孙武(郗桓度)、《大唐双龙传》里的寇仲和徐子陵等,他们都是历史的见证者。其中,《寻秦记》具有特别的意义:一位20世纪的特种兵项少龙,通过现代先进科技手段“穿越”到战国末年,任务是见证秦王嬴政的登基大典,验证秦王统一天下的历史进程在历史记载中的真伪。项少龙到了赵国,发现真正的王子政已经死去,于是设计用他的徒弟赵国公子盘冒名顶替,项少龙对公子盘悉心教导,希望他成为一个仁德的君主,并希冀以此改变秦王朝暴政给历史进程带来的负面影响。但是,公子盘这位冒名的秦王并未按项少龙设计好的路线发展,在经历了一些事件后,人性的暴戾展露无遗。最后,项少龙只得远走避世,而为了掩盖真相,公子盘听从李斯的谗言,毁掉了所有关于项少龙的记载,杀了所有的知情人,这就是后来的“焚书坑儒”。根据黄易原著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在2003年暑期播出,一度成为与《还珠格格3》争夺观众的主要对手。由于《寻秦记》的流行,无极还为其写了续集《寻龙记》。“穿越”作为一种文学类型并非最早由黄易创立:此前,李碧华创作了《秦俑》,1989年被程小东改编为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由张艺谋、巩俐等主演,是“穿越”文学的第一部经典之作;此后,席绢于1993年出版《交错时光的爱恋》,改编的电视剧《穿越时空的爱恋》明确使用了“穿越”一词,掀起了收视高潮。然而,黄易与上述以言情为主线的“穿越”不同,《寻秦记》有着更丰富的内涵,尤其在关注历史命运与人类命运的文化内涵方面,比上述言情作品要广阔和深邃得多。正是从这里开始,“穿越”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类型。更值得注意的是,黄易的“穿越”具有叙事技术上的复杂性,与2007年“穿越年”典型的“清穿”言情现象不同,黄易更注重历史内涵和人类内涵,他的“穿越”不如说是与“玄幻”意识结合起来的“时空穿梭”。这种时空处理,成为黄易对人类历史命运进行反思的途径,也是黄易小说致力于探讨的“道”。

黄易小说分为“玄幻”和“异侠”两大类型,前者带有较强的科幻色彩,后者带有较强的武侠色彩。很多时候,“玄幻”和“异侠”又常常融合在一起,二者本为一体,难以严格地区分。比如,《大剑师传奇》和《星际浪子》就在不同的地方分别被归入了“玄幻”和“异侠”系列。

三、“借武道以窥天道”:黄易小说的大历史思考

从更深层次来看,黄易小说中的“玄”和“异”还只是表面现象,与众多武侠小说家一样,黄易在文化层面的探索,必然会进一步深入到对“道”的思考。不同武侠小说作家笔下的“道”,有着不同的文化内涵。黄易对“道”的思考是渐进式发展的,以1996年动笔写《大唐双龙传》为标志,此前黄易主要致力于将科幻与武侠两大文类融会起来,此后则通过表现大历史来“借武道以窥天道”。

(一)“黄易三变”:基于科幻、武侠融会的“道”的初始探索

在1996年以前,黄易对“道”的探索经历了所谓“黄易三变”。

第一变是1992年以前的《破碎虚空》《荆楚争雄记》《覆雨翻云》,以古典文化中的诸子及玄学来展示“道”,进而探索所谓“天道”。但这时黄易对“天道”的理解还较朦胧,也没有提出具体方案。在科幻与武侠的关系上,二者没有进行融合,“凌渡宇系列”走的是冒险小说的路子,与武侠类型还有些距离。但“凌渡宇系列”毕竟将人类生存的忧患意识延伸到了比我们当下的可见世界更加宽广的领域,为“道”的拓展打下了基础,开了一个好头。

第二变是1992年的《超级战士》《大剑师传奇》,将生存忧患由古典延伸到现代,进一步强化了“凌渡宇系列”中的科幻意识,将科幻融入武侠,在二者的结合中关注地球的命运。科幻进入武侠,是黄易的革命性尝试。虽然此前倪匡写武侠、做编剧而创作了《六指琴魔》《独臂刀》等作品,同时以“卫斯理”为笔名创作了科幻作品《蓝血人》等等,但并未将两种文体融会起来。真正将二者融会起来的是黄易1992年的《超级战士》和《大剑师传奇》,虽然只是尝试,却无疑开了两种文体融会的先河,忧患意识的核心也从人类的命运延展为地球甚至宇宙的命运。

第三变是《星际浪子》,由黄易出版社有限公司于1994年至1995年出版,体现的是黄易自主创作的尝试。《星际浪子》将故事场景延展到星际空间,置于正空间与反空间的平行空间结构中,科幻与武侠深度融会;在人物结构上,联邦主席姬慧芙这样的追求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方舟这样的追求个人自在的“浪子游侠”,两类人物形象深度融会,创新了武侠的格局。就“道”的追求而言,《星际浪子》在三个方面有了较大的拓展:其一,从本体论方面,宇宙意识借助现代科学的发展,更辅之以小说的幻想,比如晶石可以自由连通两个平行空间,突破了现有的时空观念,并可以进一步探索宇宙的起源,借天美帝后之口叙述了正反空间与宇宙起源的奥秘,启迪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对“道”进行更为广泛的思考;其二,在认识论方面,人类“体道”的经验方式更加抽象,金庸小说强调以深湛的内力来进行体悟,《星际浪子》里的联邦研究院院长夫秀清则把自己的肉体生命与超级电脑爱神合在一起,悟道的主体不是内力而是精神力;其三,在实践论方面,在星际斗争中提出了地球人、改造人、黑狱人等不同生命形态的伦理问题,在更大的场域内阐释古老的真理,寻求人生与人类的真谛,进而上升到“道”的层次。

“道”仅存在于玄想之中时,是黄易的第一阶段;“道”从古典进入现代,是黄易的第二阶段;“道”借武侠之躯壳与科幻深度融会进而关注宇宙和人类命运,是黄易的第三阶段。在黄易探索“道”的途程中,上述三个阶段,从1988年到1995年,可称八年之间的“黄易三变”,是从“道”进而认知“天道”的准备阶段。

从1996年开始,黄易的“道”回归武侠传统的历史与现实,玄幻与异侠进一步融会而走向成熟,建立起属于黄易自己的“借武道以窥天道”的宏大叙事。具体地说,从1996年动笔创作《大唐双龙传》开始,在融会科幻与武侠进而升华出关于“道”的哲学思考之后,黄易一改先前风格,通过回到历史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以及“盛唐三部曲”等超长篇小说,对玄而又玄的“宇宙意识”或“地球意识”进行历史和现实的还原,将“道”还原为现实历史哲学。比如,当项少龙穿越到先秦去见证历史,有没有可能将历史轨迹改变得更加理性和完美?又如,徐子陵和寇仲这两个扬州小乞丐,在隋唐之际的战乱中,从“扬州双龙”变成“大唐双龙”,江湖纷争和个人命运所映射的历史大变迁,表现了怎样的历史意识?当《鹿鼎记》里的小玄子长大成为康熙,而《日月当空》中的小女孩明空以武周取代李唐成为中土女帝,二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差异?是什么在主宰着历史以及历史中个人的命运呢?金庸的结论是“仁”,温瑞安的结论是“势”,黄易的结论就是“道”,并且是具有终极意义的“天道”,在武侠小说中就是“借武道以窥天道”。

在黄易探索“道”的过程中,科幻与武侠的关系尤其值得提出来专门讨论。在传统的类型小说创作中,科幻与武侠本属不同类型,联系并不紧密。即便像倪匡(卫斯理)这样既写《六指琴魔》又写《蓝血人》的两栖作家,亦未将二者深度融合。科幻与武侠的深度融会,是黄易的创举。黄易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他以科幻与武侠两支笔齐头并进,开启了新的思考角度。对“道”的探索与追求,就不仅是金庸小说式的“哲学主义”[18],更是“科学主义”的自然体验,再加上文学上的“浪漫主义”幻想,成就了黄易自己“自成一派”的独特风格。

科幻进入武侠具有独特的意义,改变了武侠意识形态的思维方式和武侠形式技巧的情节模式。卡西尔说:“科学是人的智力发展中的最后一步,并且可以被看成是人类文化最高最独特的成就。”[19]黄易自己对此有专门的解释,他说:

或者可以说,武侠是中国的科幻小说。她像西方的科幻小说般,不受任何拘束限制,无远弗届,驰想生命的奥秘,与中国各类古科学结合后,创造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动人天地。在那处,我们可以驰骋于中国优美深博的文化里,纵横于术数丹学、仙道之说、经脉理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宗教哲理,任由想象力作天马行空的构想和深思,与历史和人情结合后,营造出武侠小说那种独有的疑幻似真的小说现实,追求难以由任何其他文学体裁得到的境界。[7]

可以进一步说,21世纪兴起的“玄幻”或“奇幻”小说热潮,与黄易的这种认识有着密切的联系。黄易的这种认识在1990年代进一步得到认可。在2002年的一次访谈中,金庸也表示,在魔幻与武侠之间存在着同一关系,他和记者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记者:这两年《哈利波特》和《魔戒》热潮席卷全球,同为全球畅销书作家,你认为大家的作品有没有相同的流行元素?

金庸:其实你也可把这些书当成武侠小说来看,因为它们同样都充满想象力、内容丰富、有很多浪漫元素,而且书中的角色一样都集合了各种不同人物的性格面貌。具有这些元素的小说很容易流行起来。但也会有一部分人,会认为这些虚构背景都是假的,不爱看。①阿凯:《重改旧作金庸发话:让小宝7个老婆逐个离去》,见2002年9月4日《辽沈晚报》。

所谓“流行”,虽然多数几乎就是“新潮”或“时尚”的代名词,但“流行”与“新潮”或“时尚”还有所不同,“流行”同时也是长时段的传播行为,包含着许多人类的基本趣味。诸如出世想象的虚拟空间、人生冒险的成长历程、神秘诡异的情节设置、天人之际的文化积淀、人类精神的人文追问、武学魔法的技进于道等,在多个方面都具有跨文化的共性。在幻想小说中,包括魔幻、奇幻、玄幻、科幻等不同的“幻”文学类型,与武侠小说都有天然的基于“幻”的内在联系。虽然“幻”与武侠在人物活动场景方面存在着异界与人间的不同,在人物塑造方面存在着神性与人性的不同,但其“充满想象力、内容丰富、有很多浪漫元素”则是一致的,进一步说,在此基础上,幻想小说不可避免地会升华出高于现实的追求,激发出形而上的思考,这种思考常常被笼统地表述为“道”。

“道”的追求使幻想小说及浪漫小说大文类在更高的层面上统一起来,不同小文类之间常常可以相提并论,比如人们常常将骑士小说、西部小说、武侠小说三类不同性质的小说类型相提并论。21世纪初叶,借西方魔幻小说之东风,玄幻小说或奇幻小说从大武侠中独立出来,形成了幻想浪漫小说的一体两面:一方面,“幻”的独立,呈现了不同于还珠楼主与黄易的那种幻侠一体的面貌,形成了独立于大武侠之外的大奇幻类型,并衍生出丰富的子类型,进而顺势提出了“中国化奇幻”与“大幻想文学”的理论追问[20];另一方面,奇幻也始终与武侠纠缠在一起,换句话说,武侠自始至终都是奇幻的本体,大多数奇幻作家同时身兼武侠作家,人们在评论一部奇幻小说时,往往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武侠,比如一部在20世纪90年代销售超过千万册的韩国“魔幻小说开山巨著”《退魔录》,2003年7月在登陆中国的宣传攻势中,媒体就称其“具有魔幻、武侠、悬念、心灵分析以及网络小说等特点”,而《中华文学选刊》主编王干则给出了一句更有冲击力的评语:“我阅读时的期待和悬念仿佛最初读金庸似的,可这是一部比金庸更年轻也更现代的武侠小说。”[21]

奇幻与武侠的相通,不仅是外在的浪漫幻想,更具内在的形上性,这种形上性,也就是所谓的“道”。黄易将玄幻与异侠融会起来,形成了新的武侠形态。

(二)“借武道以窥天道”:黄易武侠小说的大历史思考

在1996年之前,黄易迅速地完成了他对“道”的逐层深化。从《大唐双龙传》开始,他基本不再写小长篇,其作品除了作为成熟时期“间离”阶段的《云梦城之谜》和《封神记》之外,全部都是有具体历史背景的超长篇架构,同时也基本摒弃了《寻秦记》的“穿越”模式,而将故事放在历史的“当下”背景中进行推演,想要着重找到历史演进背后的神秘力量,通过人物的成长来形象演绎对“天道”的体悟,实现黄易早期在《破碎虚空》中屡屡提到的“天道”的解悟。“道”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术语之一,使用极为广泛,不同学派有不同的理解。在武侠小说中,“道”也是一个泛化了的名词,武有“武道”,侠有“侠道”,而黄易超越于武侠之上追寻文明本质,提出“借武道以窥天道”。

那么,究竟什么是《破碎虚空》里反复提到的“天道”呢?它包括两个步骤:“体道”和“天道”。

第一步是“体道”。在“体道”中,黄易的创作和传统武侠并无太大区别,同样遵循“技进乎艺,艺进乎道”的传统套路,与金庸小说笔下的独孤求败前辈或风清扬老前辈等大致相似。黄易似乎更强调诸子时代具有本源性的“道”文化,《破碎虚空》写“战神图录”,第二章《年轻高手》称这是源自远古惊雁宫所藏的“世代相传的无上至宝,据称可上通天道,超脱生死”[22]15,其禀承的宗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老子》第五章。再如《荆楚争雄记》里的“孙子兵法”,逃亡江湖的郄桓度因为偶然的机遇成了《孙子兵法》的作者,其后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和“以弱胜强”的“武道”体验完成复仇大业,然后远引江湖。传鹰和郄桓度正是深刻领会了先秦诸子的本源性文化,使他们手中的“武技”上升为“武艺”进而成为“武道”。不过,武道显然并非黄易的目的,还需要进一步提升。

第二步是“天道”。何谓“天道”?《破碎虚空》第二十五章题为《参透天道》,文中有昔年无上宗师令东来的石壁留字:

余十岁学剑,十五岁学易,三十岁大成,进窥天人之道。天地宇宙间,遂再无一可与抗手之辈。转而周游天下,南至天竺暹国,西至波斯欧陆,北至俄罗斯,遍访天下贤人,竟无一可足与吾论道之辈。废然而返。始知天道实难假他人而成。乃自困于此十绝关内。经九年潜修,大彻大悟,解开最后一招死结,至能飘然而去。

留字以纪。

令东来立[22]191

这段石壁留字令人想起金庸《神雕侠侣》中独孤求败前辈遗言,但独孤前辈仅就“武道”而言,令东来悟的则是“天道”。那么,究竟什么是“天道”呢?黄易并没有在《破碎虚空》里明言,但“天道”比起“武道”来显然更上了一个层次,从令东来的自述出发可以看到一些端倪。“天道”建立在“天人合一”基础之上,又可细分为三个层次。

“天道”的第一个层次是对生命真貌的追寻,即对生命的本源性和终极性的探究。在《破碎虚空》中,黄易提出了“最后一着”的命题,亦即终极归宿的命题。有没有终极归宿?终极归宿可能为何?在黄易的玄幻小说中,他运用科幻手法,幻想有比实体生命更加高级的精神生命,这种精神生命支配着地球人类的实体生命。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飘然远引而无所挂碍了。《破碎虚空》的最后一章即第二十八章,题名为《破碎虚空》,传鹰逃,蒙古骑兵追,黄易写道:

在前面的传鹰的一人一马,忽然凌空跃起,落向远方的浓雾里。

这一跃最少有两丈之高,横跨四丈多的空间,超出了任何骏马可以达到的高度和距离。

白马以一个扣人心弦、超越了世间一切美态的姿势,颈后的白鬃毛在山风中自由地飘扬,有若天马行空,在虚空里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再俯冲至远方的浓雾里。

…………

目下他们正置身一个孤悬于半空的高崖上,在离地平线超过三百丈的高度,俯瞰整个鄱阳湖大平原。

下面平原军容鼎盛整齐的蒙军兵队,变成一排一排的黑线,人马只有蝼蚁般大小,他们便似在云端之上,察瞰众生。

传鹰和他神骏的白马,落脚的地方正是这广阔无边的空间,哪来半点实地?

蒙人心神震荡,面对一片虚空,跪了下来。[22]213

在黄易笔下,此处的生命拥有了一种超越的性质,悬浮于空中,生命之真谛,正合于中国传统之“道”的虚玄的特点,亦回到了“天道实难假他人而成”的生命内生属性。

“天道”的第二个层次是对武道的极致追寻,即对武道可能性和无限性的探究。在传统武侠中,武道主要是和人格结合起来的,分别朝正向和反向发展,从中生发出人格论和认识论的双重意义。以金庸小说为例,就正向而言,从传统文化的集大成开始,进一步将武学当作一种艺术境界,最终归于心灵与侠义的至境,笔者曾将其称之为从“集腋成裘”到“技进乎道”而归于“逍遥无碍”的武学升华过程,通过“自在逍遥”“涵纳天地”而达到“淡然无我”的“道”的境界[23]230-240;从反向说,对武道的追求必然会带来伦理学和认识论上的障碍,前者称之为“武学障”,即武道的杀气必然需要大慈悲来消解,后者称之为“知见障”,即认识武道路径上的知识误区必然需要直指本源来消解[23]240-247。在黄易看来,金庸小说的这种武道只是浅层武道,真正的武道直通“天道”,是以破除现有伦理障碍和知识障碍为前提而获得升华的。传鹰在惊雁宫里获得了两件秘籍:一是《岳册》,是侠义救国的秘籍;二是《战神图录》,是武道极致的秘籍。在《战神图录》里,最后一招是“破碎虚空”,亦即打破现实时空,消除现世的知识体系,以进入到完全不同的境界中去。黄易的武道极致以打破恒常时空观为基石,《破碎虚空》让传鹰虚悬于半空,在幻想层面突破了牛顿力学的万有引力定律。《星际浪子》进一步致力于突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根据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质能等价原理,任何物体的运动速度都不可能达到光速,因此,真空中的光速就成了一个物理常数,但在《星际浪子》开篇第一卷第一章《方舟一号》中,宇宙飞船“由反正空间转移到正空间后”,首先在空间上进行突破,“巨鲸号的速度亦由超光速逐步减缓至二分之一光速的‘亚次光速’,朝火鸟星系飞去”[24]2。该书第二章《重返家乡》进一步陈述知识背景,说:“自联邦突破了光速,发明了正反空间的超极速宇宙飞行后,便全力向四方扩展,探索了超过五亿个河内星系,又拣选了其中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千多个星系,开发了一千二百颗殖民星。”[24]10这种基于科幻的大胆设想,其时空扩展已经超越了古代神话,使黄易得以熟练地对时空进行任意切割,在空间上进行正反空间的转换,在时间上进行重组古今的“穿越”,极大地拓展了武侠小说的表现空间,“武”就不仅是一招一式的“技”,更是能够以任何方式表现出来的“道”。

“天道”的第三个层次是对天道奥秘的追寻,即对天道无常性和必然性的探究。所谓天道的无常性,即人不能控制天;所谓天道的必然性,即天道自有其法则。黄易从物理空间和历史空间两个方面对此进行演绎。在物理空间,黄易将玄幻小说的视界时空拉伸至极大,如《星际浪子》里动辄数千亿光年,在正空间里光速是运动的极致,而在反空间里则完全不受限制,生命因此可能以极自由的方式存在,黑狱人可以自由往来于正反空间二元世界进行穿梭转换,夫秀清可以完全无形体地生存,等等。由于物理空间的极大延展,人类的生命已经微不足道,已经无法影响宇宙的生存法则。在历史空间,当相隔两千余年的人们可以评价秦皇汉武之后,他们可以猜想秦皇是否可有另一种历史命运,于是,特种兵项少龙得以依靠现代先进科技进入到战国晚期的历史时空中去亲眼见证秦皇的历史机运,试图理解嬴政在社会体制根本变革过程中的纠结,进而理解秦皇之后的人们面对过往历史之时的无可奈何。那么,当超越以往任何武侠作品的长时段历史呈现于人们眼前,更深层次的江湖规则和历史规则还是不是传统武侠所津津乐道的“正邪之见”呢?面对历史,项少龙虽然对秦皇的前因后果心知肚明,却无力改变历史,甚至无力给予历史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影响。更进一步,当秦皇如日中天般崛起之时,项羽灭秦的历史轨迹,似乎早就注定了。

经过了对“天道”三个层次的探索,黄易融会科幻和玄幻于武侠之中,初步完成了他对武侠之“道”的建构—既不同于还珠楼主三教合一的“天人之道”,也不同于金庸小说的“自然之道”,而是形成了属于黄易自身的“借武道以窥天道”。

(三)由武道之“天道”看历史之“天道”

从1996年写《大唐双龙传》开始,黄易不再醉心于玄幻式武侠,从这里开始,一直到他2017年去世,超越人类现实时空的玄幻作品仅有《封神记》一种,另除《云梦城之谜》有侦探推理色彩之外,黄易的《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日月当空》《龙战在野》《天地明环》再加上1986年之前的《寻秦记》这六部超长篇作品,都将文化探索的重点转移到了人类历史发展规律背后的奥秘。当然,由于玄幻和异侠小说的文类特性,黄易探讨的并非主流政治、军事的显在层面的现实生活,而仍然是具有幻想小说“设定”特性的人性与魔性的斗争。

回到非架空的朝代历史,历史是具有必然性的。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有学者指出,中国封建社会以其“周期性和停滞性”而形成了“一个超稳定系统”[25],由此而得出来的关于封建王朝寿命的结论是:王朝建立时内部无组织力量越小,王朝寿命就越长。由此可以推出:“在中国历史上,农民大起义后建立起来的朝代比由封建割据统一起来的朝代寿命要长得多。”[26]黄易小说进入历史时空,他的两组超长篇巨著就形成了对历史层面天道必然性的探索。

黄易历史天道小说的第一组,是《寻秦记》和《边荒传说》,历史背景分别是战国晚期和两晋南北朝,即完成“封建割据统一起来的朝代”进程中的历史;第二组是《大唐双龙传》和“盛唐三部曲”,以隋唐为背景,是“农民大起义后建立起来的朝代”由乱而治进程中的历史。封建王朝建立的基础,影响着封建王朝的命运。在《寻秦记》中,由于秦王朝本身亦是旧体制的产物,其所表征的从无序走向有序的统一进程,同时也是秦王朝自我毁灭的过程,其有序性最终是由楚汉纷争之后的西汉王朝来承担的。《边荒传说》中的两晋南北朝,更是秩序调节失灵的产物,虽然有建立秩序的努力,但所用的手段却是无序,使得这一段历史长期陷入无序之中。那么,什么是有序呢?有序就是“超稳定结构”,“是一种用周期性动荡来清除一体化结构在调节中释放出来的无组织力量,以保持这种组织方式的长期稳定的构制”[27],《大唐双龙传》从隋末写起,探讨的就是在无序性中如何建立有序性的问题。“大唐双龙”的实践表明,无休止的“周期性动荡”就是逐步接近有序性的途径。不过,由于中国封建社会的根本性质,有序性只能是一种永不可能在封建时代达成的理想,“大唐双龙”的一切努力仍归徒劳。“盛唐三部曲”继续探索由乱入治的问题,从太宗末年一直写到玄宗登基,在已经有了“贞观之治”的宏大历史叙事之后,为何大唐又一度陷入混乱,从小说看是由于魔门“邪帝”龙鹰称霸天下的野心,这与武侠小说通用的正邪模式并无区别,而女帝武曌本来也是魔门派遣出来争夺天下的,但她受到人间感化,以天下苍生为念,于是有了和魔门的斗争,最终将江山交还唐室。经过数十年斗争与转折,终于迎来了大唐盛世的第二春—“开元盛世”。一个历史的循环即将完成,而另一个历史的循环即将开始,“开元盛世”并不持久,“安史之乱”又带给人们关于治乱的无尽惆怅。

历史的无尽与无情形成一种无奈的循环,在黄易笔下构成了与金庸小说正邪斗争与个性解放不同的另一种文学风貌。传统武侠小说大多会在情节结构中设置一个“还江湖朗朗乾坤”的确定性结局,而黄易作品却可以说是“没有结局的结局”,结局展示的是历史的无序性,也即不确定性。然而,不确定性本身又是一种确定性,即注定“不确定”,这和传统武侠的邪不胜正形成了重大差别,也和温瑞安四大名捕的艰难苦斗形成了重大差别。

黄易的创作起步于数字化娱乐初兴之时,对新兴媒体方式的接受使他少了一些传统惯性。当温瑞安主要以分集连载和连环图画来适应新媒体时,黄易就更进一步了,他在1984年迷上电子游戏,在四年之后开始的武侠玄幻创作中,以电子游戏角色扮演方式来适应新媒体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同时为了满足市场需求,黄易有意识地将小说电子游戏化,将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的“修积善功”模式与电子游戏的“打怪升级”模式结合起来,在传统游侠“浪迹天涯”的情节平台上进行综合,大侠们完成一个又一个支线任务,情节目标由传统武侠的封闭式确定性结局改变为黄易小说的开放式不确定性结局,然而,也正如在线网游永无结局以获得长久市场一样,黄易小说的结局也总是可以无限延伸的。有论者指出,在中国“武侠小说的现代历程是一个文体扩张与文体渗透的历程”这一命题之下,黄易更进一步表现出了“小说的电玩化”。[28]也有网文指出:“黄易的书像角色扮演类GAME,又如战国GAME,吸引了偏好GAME的少年。喜欢黄易书的多半是1975年以后生的都市人。这些年轻人多数不爱文学,不关心过多的文化、文学水平问题,爱热闹,也读个热闹。将黄当成时髦了。读之一如《风云》、《仙剑》。即:黄迎合了部分品味不太差、求新的新人类。”[29]

从生命真貌到武道极致再到天道奥秘,黄易对“道”的探索走过了一条折返线。在折线路径上,黄易从传统武侠江湖与庙堂的纠葛扩展到人类与宇宙、人性与神性的纠葛,进而扩展到极大正反空间以至于无限。然而,当时间与空间以亿万光年的极大数量来计算之时,“道”就已经对现实人生失去了当下意义,于是黄易走上了返途归程。在返归路径上,黄易回到历史上的真实朝代,以想象中的故事演绎试图寻求人间之“道”,正如布罗代尔的长时段理论所揭示的,历史具有周期性,会“经常出现反复和不断重新开始”[30],此时,其中的复杂性得以充分显现,故事演绎亦必然“经常出现反复和不断重新开始”,亦即前述维持“超稳定结构”的“周期性动荡”。新传媒时代的节奏日益加快之际,既为了适应新人类的需要,也是历史之“道”的节奏与新兴数字传播娱乐形式内在节奏之间形成了一种同构,黄易小说亦形成了“周期性动荡”的独特面貌。

正如中国历史上的“周期性动荡”具有两面性,黄易小说中的“周期性动荡”亦同时具有两面性。一方面,黄易小说独特的节奏形式以及对“道”的理解,形成了他在“后金庸”时代的独特创造,并进而影响到21世纪中国奇幻文学的大规模兴起。另一方面,也由此造成了黄易小说冗长、拖沓、重复以及不确定性,形成了一种恶俗,这也是21世纪大陆新武侠兴起之后黄易被迅速取代的关键原因—尽管黄易在新世纪仍然笔耕不辍,他的“武侠旗手”地位却不能在新世纪得到保持;尽管黄易以停笔长达五年之久来酝酿“盛唐三部曲”,但作品在推出之后却没有产生预期的社会反响。黄易是一位优秀的武侠小说作家,但也是一位作品良莠不齐的武侠小说作家,无论是市场因素还是自身的观念因素,黄易都没有金庸先生那种不仅创造“流行经典”,也同时追求“历史经典”的精神。

四、余论:良莠杂陈的黄易及其武侠小说

在武侠小说的“金庸时代”结束之际,与武侠小说相关的时代背景发生了巨大变化:一是在意识形态层面,苏美冷战结束之后,中国所倡导的“和平与发展”观念在世界格局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影响,武侠意识形态的时代特征从忧国忧民转变为个性张扬,必然会在“后金庸”武侠小说中有所反映;二是在传播技术层面,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科学主义”前所未有地暗潮汹涌,大有取代“哲学主义”之势,科幻元素进入武侠小说乃是势所必然,这也必将改变人们对人类历史与宇宙自然的思考,进而以广义相对论的态势对武侠小说的时间与空间进行极大延展,甚至将历史置于现实时空之外的超时空平台,历史也将得出更加泛化和更加宏观的另类思考。在“后金庸”最初的十余年间,温瑞安和黄易在武侠文坛双峰并峙,都有突出的表现。温瑞安从1986年9月3日的《温柔一刀》开始,由《温柔一刀》《一怒拔剑》《惊艳一枪》《伤心小箭》构成的“说英雄•谁是英雄”前四部,展开了以“势”为核心的宏大历史叙事,然而他却又将“势”写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超稳定结构”,“展开一场让读者觉得‘好看’的游戏,在情节、人物、场景、活动、悬念的绚丽中,展开着感性的惯性刺激,一切都不过是‘后现代的超级空间’中无数无量的‘失却中心的迷宫’”[28]。到温瑞安于1993年2月26日完成《伤心小箭》,他的创作已经进入“武侠后现代”的另一个阶段了。黄易宏大叙事的高潮,从1994年7月的《寻秦记》第一卷开始,正好接续了温瑞安的宏大叙事。2001年1月《大唐双龙传》第六十三卷出版,黄易时代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大陆新武侠的风起云涌。

就黄易而言,1987年发表武侠小说处女作《破碎虚空》之时,正是温瑞安的宏大叙事开局之时;到2017年4月《天地明环》第十八卷出版,黄易的创作生命绵亘三十周年,这在武侠小说史上是不多见的。一方面,黄易被称为“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另一方面,他的《边荒传说》在《今古传奇(武侠版)》上从2004年第5期开始连载,而到当年第17期,仅仅连载13期便无疾而终了,对于这样一部超长篇来说,实在是无言地宣告了黄易武侠时代的逝去,其后的《边荒传说》和“盛唐三部曲”都再也无法重现《寻秦记》与《大唐双龙传》的荣光。与金庸先生相比,可以说,这样的黄易就是一个良莠杂陈的黄易,是一个毁誉参半的黄易。对此,我们可以尝试进行如下两方面的评价。

(一)是另类武侠的开拓者,也是武侠传统的崩坏者

黄易创造了“玄幻”“异侠”“穿越”等多种新的表现形态及人物类型,并将其运用于武侠小说的创作,带来了一股武侠新风,对于21世纪中国玄幻文学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这是黄易划时代的历史功绩。但是,黄易的这种武侠新创造在风靡十余年后,却又产生了明显的不良影响。

第一,黄易的另类武侠与武侠小说的玄幻化。作为一种文学类型,武侠小说有其核心叙事语法,在意识形态上是正义,在行为方式上是武功,在空间情境上是江湖,在时间情境上是历史,从平江不肖生到金庸再到大陆新武侠,武侠小说基本上遵循了这一核心叙事语法。当然,也有例外,如还珠楼主就将仙佛魔道引入武侠小说并产生了巨大影响,但是,《蜀山剑侠传》等小说的的基本设置仍然是以人间历史为时空外壳的。黄易一方面由“玄幻”将时空扩展到极致,同时也相应地带来了意识形态和行为方式的变化,由此形成了一个新的小说亚类型。如果说《蜀山剑侠传》在历史上已被确凿不疑地归为武侠小说,那么到了21世纪,由西式奇幻和黄易玄幻等的共同作用,玄幻/奇幻文学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类型,几乎从武侠小说中独立出来,萧鼎、江南、沈璎璎等一批作家率先投入到玄幻/奇幻之中,沧月、步非烟、凤歌等大陆新武侠小说的中坚作家也几乎不约而同地从武侠转换到奇幻领域。“2006年底,关于大陆新武侠‘盛世江湖还是危机前夜’的说法已经出现,无论是作家队伍还是《武侠版》的观念形态,都面临着一次重大转折”[31],这种转折不仅是武侠小说的转折,同时也是奇幻小说的转折。几乎与此同时,2006年以后,黄易的创作一度陷入沉寂,2006年的《云梦城之谜》和2008年的《封神记》都试图走出一条与大历史表现方式不一样的道路,重回玄幻穿越,但两部作品都没有取得预期成功,这直接导致了黄易从2008年10月《封神记》第十二卷到2012年10月《日月当空》第一卷之间的漫长空窗期。黄易重回历史化异侠的老路,无疑宣告了玄幻道路在某种意义上的受挫。

第二,黄易的另类武侠与武侠小说的游戏化。武侠小说游戏化并非黄易的创举,在还珠楼主笔下,尤其是1946年之后的《蜀山剑侠传》,几乎就将武侠小说的“在山修道,下山积功”模式发挥到极致,已经开启了电子游戏“静则满血复活,动则打怪升级”之先河。常常以超长篇形式出现的黄易小说,在人物从一文不名的状态成长为惊世大侠的过程中,经历无数波折,仿佛是电子游戏里的支线情节。当然,这种江湖经历的成长模式,本来就是武侠小说基本的叙事语法,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也是如此。而判断武侠小说是否游戏化的关键,在于人物成长的节奏。游戏里的支线情节,重要目的是打怪升级,当支线情节充分展开时,主线情节的时间节奏放缓甚至相对停滞,造成篇幅时间节奏与自然时间节奏的不相吻合,这在超长篇武侠小说里极易出现,比如还珠楼主笔下《蜀山剑侠传》“蜀山开府”之后的情节、《兵书峡》的主体情节等,都有这样的意味。黄易武侠小说里的《大唐双龙传》和《边荒传说》也有这样的意味。这一方面吸引了受到游戏熏陶的读者的高度追捧,同时,分集连续出版的方式也适应了游戏积分升级的节奏。武侠小说的游戏化,就游戏的特性来说自有其独到之处,即“这种将故事情节不断推演的结构具有巨大优势,构建了一个极具扩展能力和极大有利于游戏运营的架构”[32],这样的架构必将带来两个方面的效应:一方面是市场的游戏化成功,从而受到一大批特定读者的追捧;另一方面是由于节奏和篇幅的冗余,从而造成“粉丝”之外的读者很难卒读终篇。黄易小说具有这种基于游戏化的双元性,这就很容易解释为什么黄易小说会出现非常不同的两极评价这一特殊现象。

第三,黄易的另类武侠与武侠小说的网文化。网文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碎片化阅读,一方面是没有阅读边界,从而可以形成多元化的信息获取方式,另一方面则由于破坏了阅读整体而形成随意性和娱乐性的阅读体验。碎片化阅读的利弊不能简单评价,在拓展阅读广度的同时,又在破坏着阅读深度,在语言文字表达上往往也缺乏精致化追求。为了适应市场节奏,黄易小说的创作状态和今天的网络文学连载具有相似之处,今天网络文学的利弊也在黄易许多小说中有明显的表现。由于黄易小说的巨大影响和对读者年龄层次的适应,它既进一步吸收了网络文学的表现特点,也对网络文学尤其是网络武侠小说形成了一定的影响。

(二)是历史奥秘的探寻者,也是历史规律的逃逸者

《寻秦记》《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及“盛唐三部曲”等有着明确的历史背景的小说,是黄易小说中篇幅最大、质量最高的部分,也是黄易小说突出的代表性作品。在这些作品中,黄易表现了他的历史意识:一方面“借武道以窥天道”,以此来观照历史宏观时空中的宇宙意识,另一方面是通过治乱之间的历史变迁来探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社会意识。黄易小说的这种探讨,使得他的作品拥有深刻隽永的历史意味,从而对读者形成了巨大的吸引力。但是,黄易并没有真正展开对历史哲学的深刻探讨,又使他的历史意识具有某种庸俗性。他既是历史奥秘的探寻者,又是历史规律的逃逸者,故其带有历史意识层面的负面色彩,主要表现为历史架空化、历史轻质化。由于对历史规律的逃逸,2001年完成了《大唐双龙传》之后,黄易的黄金时代也基本结束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尽管黄易在武侠小说创作道路上仍然坚持不懈地努力走了下去,但他的影响已经落后于一代新人。黄易已经成为旧时代的余响,故而无法获得新时代的青睐了。

第一,将历史架空化,当作可以随意假设的历史。历史架空化是黄易小说的典型特征。此处所谓“历史架空化”,并不简单等于虚构历史朝代时间和历史地理空间,而是指在历史的重大转折点上虚构核心要素,从而解构有记载的历史变迁,进而“表现具有文明进程意义的‘看不见的手’对人性与神性的束缚与叛逆”[33]。以《寻秦记》为例,在现代的特种兵项少龙的神奇经历设定中,历史变为由某种神秘力量来推动,固然有人试图竭尽全力想要抹掉这些神秘力量的痕迹,但终是徒劳,如项少龙的所有记载都在“焚书坑儒”中抹掉了,但项少龙之子项宝儿却自作主张更名为“项羽”,从而在历史的显性层面留下了隐性线索。不仅如此,《大唐双龙传》中也设定了历史上没有记载的寇仲和徐子陵两位天下的竞争者,两位杰出的武术家、军事家和政治家,隋唐之际的群雄逐鹿中到处都有他们的影子。当他们窥见“天道”,才主动退出了天下纷争,由此带来了李氏大唐一统天下的“贞观盛世”的到来。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进步带来历史进步,其中固然有某些神秘和偶然力量的存在,但并不足以影响历史的总体趋势。黄易小说的“历史架空化”固然是基于文学观赏性的艺术设计,但终会带来一个致命的后果—“历史轻质化”。

第二,消解历史深度模式的历史轻质化。所谓“历史轻质化”,指在消解了历史深度模式之后,对历史叙事进行娱乐化呈现。历史深度模式是沉重的,历史的进步发展常常需要沉重的付出。进行了历史轻质化处理的那些武侠小说在情节发展中依然血雨飞洒,无数生命之花凋谢飘零,然而这些沉重的代价都被一笔带过,正如游戏电玩中的“打怪升级”必然指向无数游戏生命的凋零并以此为乐且乐此不疲,游戏者在其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并与历史的沉重有意识地间离开来,历史的沉重丝毫无法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深刻化体验。还要注意的是,“历史轻质化”有意排斥武侠小说的悲剧意识,也会消解“狂欢”带来的反讽意味。在黄易小说中,现代特种兵项少龙是推翻秦王朝的西楚霸王项羽之父,秦始皇并非大秦王族,而是由赵国公子冒名顶替,这样的设计虽然可以被看作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历史的既有发展道路,但却无法形成历史的沉重,无法形成美好被毁灭的悲剧意识,也无法形成反讽的喜剧意识。与其他武侠小说相比,黄易小说在这方面是十分突出的。比如金庸小说《鹿鼎记》的表面虽有“狂欢”,骨子里却是历史转折关头的沉痛;古龙笔下的小李飞刀有着至善人格的孤独与寂寞,等等。历史轻质化之后,悲剧和喜剧都甚少存在了,留下来的是游戏化的娱乐与搞笑,历史仅仅被当成过客观赏的风景,而不是人在其中的深刻体验,正如有学者论述新世纪武侠电影时所指出的那样:“这些影片中的朝代背景,并没有因为武侠文化历史底蕴的挖掘而提升武侠价值,而是被当作观赏性的历史景观或视觉元素,这里的历史与其说是为电影叙事提供的拟真氛围和叙事空间,还不如说是演绎现代人性、情欲、恩怨、争斗等等的抽象背景,也成为电影暴露、展演中国文化景观诸如服装、宫廷、市井、艺术、武功的噱头”,从而使得“这种对‘历史’碎片进行拼合乃至‘戏说’的创作本质,应和了大众文化的娱乐至上的游戏精神,作为一种影像‘符号’建构的‘拟像’环境,武侠影片就被降格为迎合受众心理的消费文化存在”,[34]这里虽然说的是武侠电影,而同样处于“后金庸”武侠时代的黄易小说,在对市场的迎合中,无疑也有这样的问题存在。

在武侠小说发展史上,从金庸时代到“后金庸”时代,作为“九十年代的武侠旗手”,黄易带来了武侠小说的新一轮繁荣。但到了21世纪,一些固有缺陷逐步凸显出来,使其小说渐隐幕后,也使黄易一度沉寂,带来了黄易历史观的虚化,并进而影响到他的一些行为和意识。2017年“盖棺”之后,辩证地看待和评价黄易,将是对黄易以及对“后金庸”武侠小说有意味的历史回顾,也是对当下武侠小说发展出路的探寻。这样看来,将来的文学史不可忽视黄易小说的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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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石 娟)

A Study of Huang Yi and His Martial Arts Novels

HAN Yunboa,b
(a. Periodical Press; b. China Research Center of Swordsman Cul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Huang Yi published his fi rst novel in 1987 and the last one in April, 2017, and his writing career lasted for 30 years. Huang’s martial arts novels fall into the three stages of preliminary attempts, mature writings and exploratory development. He was praised as “the standard-bearer of martial arts novels in the 1990s” because of his unique creation of “fantasy” and “strange swordsmen”, which demonstrates that Huang opted a “post-Jin Yong” martial arts novel approach different from Wen Ruian. Furthermore, Huang Yi “revealed the heavenly rules with martial arts rules”, and integrated science fiction with martial arts novels, and made a re fl ection on historical rules with historical materials after “the triple shifts of Huang Yi”. Huang’s works such asXun Qin Ji,Datang Shuanglong Zhuan,Bianhuang Chuanshuoand “Trilogy of the Prime-time Tang Dynasty” all embody profound historical connotations. However, Huang’s novels emerged during the transition between the Jin Yong era and the “post-Jin Yong” period, and have their merits as well as the down sides. Huang is at the same time a trailblazer of alternative martial arts works,and a destroyer of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novels. He is an explorer of historical mysteries, and an escapee of historical rules. To study Huang Yi’s martial arts novels, a dialectical attitude should be taken to consider the varied literary and cultural orientations.

Huang Yi; martial arts novels; Jin Yong; Wen Ruian;Xun Qin Ji;Datang Shuanglong Zhuan;Bianhuang Chuanshuo; “Trilogy of the Prime-time Tang Dynasty”

I206.7

:A

:1008-7931(2017)04-0022-22

10.16217/j.cnki.szxbsk.2017.04.002

2017-04-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BZW100);西南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14XDSKZ005)

韩云波(1966—),男,山东济南人,编审,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研究方向:武侠小说与类型文学、期刊编辑学。

韩云波.论黄易及其武侠小说[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7,34(4):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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