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不相忘

海宁

1

我搬入新居半个月后的周末，一早上，还在睡梦里，忽然被门铃声吵醒。我嘟哝着爬起来，贴着猫眼中看门外按门铃的人，吓一大跳，竟然是从老家赶来的老爸老妈！

什么情况？他们又是怎么找到地方的？给二老开门，待他们坐定。妈努努嘴，说：“你忘了你老爸以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我爸在部队作战科是负责画图的，天生对方向和方位敏感——如此，在一个陌生城市根据区域找一个小区，对他来说的确不是难事。

听我分析半天，老爸忽然大笑：“傻瓜，只要出租车司机认路不就行了？”

我顿悟，原来这么简单，他故弄玄虚，只是为了逗我。但是，他们到底来做什么？老爸答：“庆贺你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窝。”

不说还好，一说真是让我脸红，这小窝，百分之八十的款项出自老爸和老妈多年的积蓄，我只拿了装修款。其实当初我对买房并不热衷，是老爸竭力促成的。记得当时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怕日后某人不在房产证上给我加名字？他摇头，想了想说：“管他是谁，敢？！不过有备无患，全当后盾吧。”

看，懂兵法的人就是不一样。

就这样，我在这个所谓一线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小两居，虽不能和富贵人家的孩子比，但比起大多数同龄人来说，还是有点小奢侈的。老爸老妈造访，就是想来看看新房。

我当然希望他们来，耿耿于怀的只是没有提前通知让我接站——还是不信任我，这点小事都不“麻烦”我。吃早餐时，我问老爸，“在你看来，我究竟多大才算长大呢？”

他吸着面条含糊说：“只要我和你妈在，你多大都是孩子。”回答得真有哲理，只是这个男人，大半辈子每天早上吃面条，不烦啊？“不烦！”他说，“这么多年就你自己管我叫爸我都不烦。”

什么理论啊，真有才！

2

爸妈来的第三天，我发现老爸和小区外水果、蔬菜摊点儿的商贩竟然都熟了。那天下班路过时，看他正坐在蔬菜摊前跟摊主聊天。

摊主是四十几岁的妇人，微胖，整日风吹日晒，面色黝黑。不知他同人家说什么，两个人都笑容爽朗。

我走过去在他背后喊一声：“爸。”

他回过身来，对买菜的妇人说，“我姑娘，从小喜欢吃番茄和西兰花，好养活得很。”

妇人喜气洋洋地跟我打招呼：“以后想吃过来拿，给你留新鲜的。”

我愣愣地想，拿？不要钱吗？所以“嗯”一声不作答。只忽然觉得性格上我原来是不像他的，我从小不擅长和陌生人寒暄，能省则省，或者是我懒惰。

他替我应了，拖着我的手回家。走几步是水果摊位，卖水果的小伙主动招呼他“大叔”。他点头应得亲切，不忘寒暄两句，“这两天的火龙果够新鲜，姑娘喜欢吃”。

对，我喜欢吃火龙果，在他来之前，我已经在此处买过几次，交钱拿东西，从没多说过一句话，也没抬头留意过人。他一来，什么都不一样了，走好远还听小伙在身后说，“想吃就来拿，保证新鲜、最低价。”

呵，都是一样的话。我好奇地问他：“你都跟人说什么了？”

“拉拉家常，以后你在这里住，和他们熟悉点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又不是白送，也就说得好听，您没听说过‘无商不奸啊？”

他瞪我一眼，说：“年纪轻轻怎么那么俗气？你爸是那么贪小便宜的人吗？重要的是有生活氛围、有人气。人气懂不懂？”

我扑哧乐了，原来人气就是和小区周围的小商贩搞好关系，以前我以为人气是指微博粉丝数呢。

3

这只是个开头，他在这里联络的不仅是外面的商贩，更多是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很快，他就摸清了这些邻居们的来龙去脉，几口人，在哪里工作，包括邻居大姐的电话，并不经我同意把我电话留给了对方，理由是“远亲不如近邻”。

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对人家说，麻烦照顾担待我……但能有什么事啊？

“没有事最好，万一有事呢！”他一本正经地说。

他还真总是防着万一，难怪人说，年纪越大顾虑越多，反正说不过他，随他好了。

没成想，之后没过几天，他竟把负责收小区废品的中年男人领到家里来了。我进门的時候，他正给人泡茶喝。我新买的碧螺春，他真舍得。

门口已经收拾了一堆物品，我蹲下来翻看了一会，旧杂志、旧衣服、旧茶杯……用过的瓶瓶罐罐，都是没用的物品，我一直懒得处理。难为老爸老妈，能如此准确地挑拣出来帮我清理，但不至于把人领回家吧？什么人啊就往家里领，一点不为我的安全着想。

表面上当然不能发作，等那人一走，我便大叫，还军人呢，真没安全意识，你知道现在外面多乱吗？然后把“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的论断跟他分析了一遍。

他不以为然，反倒批判我：“这世道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弄坏的，好好的不相信别人，看谁都像坏人，心眼越来越狭窄，人和人之间越来越生分。”

“万一是坏人呢？说说，那么多东西他给你多少钱？”

“没要钱，人家愿意要就不错了，也就凑巧他家里有丫头，正读高中呢，个头比你低点，也不胖，你不穿的衣服刚好可以给她穿，也算你做好事了。”

真是没了脾气，多大的工夫，他连人家有女儿读高中什么模样都弄清楚了，真不当外人是外人了。老爸，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我说完这些话后，他就顿了一下，然后幽幽地说：“爸这个年纪了，什么不懂？不过爸知道，一个有女儿并时时把女儿挂在口上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是坏人。”

我怔了怔，听到他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眼睛就慢慢地湿了。

4

一个月后，老爸老妈打道回府。只是没想到他们走后，我的生活热闹许多。早上在电梯里，总有人点头打招呼，忙得我赶紧回应，过了好几天还有老太太问，你爸啥时再来啊？

每天下班回来，小区外卖水果的、卖青菜的、卖凉皮的包括干果店的胖大妈，也总是坐在门口一边磕瓜子一边用方言招呼我，闺女，下班啦。

真有人气啊，我总是边答应边感慨，那些曾经让我感觉有点烦烦的寒暄、招呼，已经被老爸注入了感情，我后知后觉，却也终于体会到了。

就这样过了半年。8月，伴随一场大雨，天气彻底转凉，我的心情也有些低落。卫生间也跟着添乱，大雨过后有一处角落开始漏水。我给物业打了电话，物业查看过，怀疑顶部隔板里的上水管出了问题，让我找装修工人解决。

茫然无措时，我在楼道碰到邻居大姐，她对我说，负责收废品的男人略懂一些电路、水路，可以找他。问题很快解决，对方不仅帮我拆装了卫生间吊顶、修好了漏点，还坚决分文不收并将电话留给了我，说：“姑娘，以后有事随时找我，我不在门口的话，打我电话好了……姑娘，好像比以前瘦了些，得注意身体，别减肥啊，我丫头也减肥，我不乐意，女孩子太瘦了不好，爹娘看了心疼……对了，你爸他好吗？”

“我爸……”我沉默良久，点头，“他好，他很好。”

“那就好。”他拿着工具离开，“记得问你爸好啊。”我默默点头，然而谁又能知道，那次他和妈来的时候，他已是肺癌晚期……

中秋，我回了趟老家，在爸的墓前，转达了那个男人和那些人对他的问候。爸在离开前，我答应了他，不对任何人倾诉失去他的痛苦，也不让自己反复痛苦。他说，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不希望我如此。

是，那不是他想看到的，他想看到的，正如如今我一个人生活在别处，有安稳工作、温暖居所、邻里和睦、时时有人照顾帮扶，懂得信任他人、真诚微笑。

然后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们彼此相望不相忘。

编辑/倪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