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说它忘记了

兔子先森

大二的时候我去一家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公司面试实习。

面试官看着我的简历问：“你绘画得过奖啊？”

我点头，想到了几年前在画板上有著背水一战的执念的那个自己不由笑了下，“是，不过是挺久之前的事了。”

没有抱什么希望会被录取，原本就像是辅导员说的一样，有一个正规公司的面试经验也是好的，毕竟现场有太多比我优秀的人。

可是我被留了下来，面对我的愕然，面试官的理由是：“你的色彩搭配给人一种美的敏锐，这是你的优势。”

我傻愣愣地点头，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拿着实习证站在了公司的大门口，阳光很晃眼，周围的人撑着伞躲在有阴凉的地方行走。那光线隔着厚重的玻璃门给人以不可忽视的光亮和难以磨灭的炙热。

就像是人，有些人天生就是太阳，而我，是费劲全力也只能成为依靠着她才能发光的月亮。可是我追逐她的那些年所学到的东西，终究还是成为了我无可取代的力量。

1

学校出设计赛成绩的时候我没有去看，躲在教室的角落趴在桌子上戴着耳机听歌，苏周一把从后面扑上来压在我后背上。

她垂头笑着看我，眉眼弯弯像月牙儿：“安安，你得了一等奖哦，请客请客请客。”

我看着她脸上的微笑，像是夏日里最清凉的风带着薄荷的香味，心里的苦涩却在一瞬间放大。

然后我听见教室门口有人喊我：“顾安，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透过玻璃反射我看见苏周在我背后冲我比加油的手势，我没有回头，低着头一路走出教室。

到了办公室门口看见老师，她坐在位子上，侧对着门，在认真地看着什么，手上拿着的是我和苏周的比赛画稿。

我没有打扰，站在门口将她脸上的表情看了很久才慢慢敲门。她这才看过来，点了下头，招呼我进去。

“我考虑了一下，这次市比赛还是你和苏周一起去吧，我和学校领导商量商量。我看了，其实你们的水平差不多，只是她没怎么上心。她在这方面天赋高，色彩布局还有设计很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好好向她学习。”

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手上拿着的苏周的设计稿缓缓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苏周，你看，你和我平起平坐的设计稿，在别人眼里是你没有用心设计的。

我把这件事告诉苏周，她没有一点惊讶的反应，只是开心地拍手：“这样我们又可以一起并肩作战了。”

我只是笑，一言不发。

不难受的，我知道不该难受的，可是怎么还是这么想哭呢。

他们眼里的我和你勉强在一个起跑线上，只有我知道，那是时间带来的契合。我用比你多十倍的时间换来了这一次和你平起平坐的机会。

2

合上电脑，把书本关上，我舒展开一直半皱着的眉头。

一抬头就看见苏周正在听歌看视频，手机屏幕那头放着的是一个正在弹吉他的歌手。

她看见我合上了书，把耳机一把摘下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问我：“午饭吃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位置上，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你不需要看看其他参赛者的作品吗？配色卡你不要看吗？”我的声音冷得不像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连我自己都吓到了。

她没有察觉地困惑地抬头：“不看啊，有什么好看的，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啊。”

我没有理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将目光注视在其他地方。我怕嫉妒太明显，会刺痛她，也会被她干净的眼眸伤到我自己。左边胸口又隐隐作痛，那种无力感又一次顺着心脏四处弥散开来。

苏周，你但凡有一点点努力的样子，我也不会颓败成这样。赢了就像是输了，输了却就是输了。

我半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在徐徐发着颤。

你有没有体会过那种“无能为力”的哀伤？就像是她之于我，我从有记忆开始一路追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像是夸父逐日。

可是徒劳无功，从一开始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就隔着一整个银河系，于她轻而易举的事对我而言却需要九牛二虎之力。

就是这样的心情，想要努力却又无可奈何，现实一下一下击打着钝痛的心脏。这不仅仅是嫉妒和羡慕，而是一种无力的哀伤。

有些东西努力得到了和别人天生就拥有的那种感觉依旧还是不一样，每每想到便更加无力。

而苏周就是我的无能为力。

我曾经问过自己，一遍一遍地发问，她能做到的我凭什么做不到，大不了就比她多花百倍的时间努力。可是原来有些事即使努力也达不到相应的高度，这就是差距。

捂住眼睛理智还是会咆哮的差距。

我突然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追逐她，明明不是有天赋的人，却在这一条死路上颠沛流离一路死磕。她是被学院免费录取的艺术生，我这么普通的人为了进这里让家里人花了一笔巨款。怎么能任性成这个样子呢。

班主任老刘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劝诫我：“其实你不用学这个的，我看了，你的文化分够了，不走这条路会更好。”

我该不该喜极而泣。在所有人因为文化分不够而撒丫子走在艺术道路上的时候，我的老师对我说，你不要走这条路。

“对你而言，艺术路反而更难。”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意思呢。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在画室里只为了追逐一个根本不可能追逐到的人，我的文化分排名以几百几百的速度往下掉。

我从教室搬书回去的时候，老刘很开心。他一直觉得我是读书的料子，没必要在这条路上死磕。我和家里人说这件事时他们没有说话，但是我分明感觉到他们松了一口气。

我多么任性啊，本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让一堆人陪着我在沼泽里浮沉。

3

是什么时候开始执拗得不肯放手？

三年级的时候，班级比赛出个人报刊，那是我开始真正接触绘画。画画老师看着我笔下的人物说，这孩子画得挺好，然后我看见她看着苏周的绘画册，眼里放着光。endprint

我那时候不知道，但现在终于还是知道了挺好和天赋的区别。我那一颗拼命追逐的心最终还是埋葬在所谓的遗传基因里。

市里的比赛是我和苏周最后一次的合作，在她知道我回去踏实上课不走艺术路了以后，我第一次看见她开始努力，会偶尔看其他人之前的作品，会和我讨论思路。

她的一点努力最显著的结果就是，一等奖。我和她上台领奖，他们说这是黄金搭档。只有我知道，这是一人战队，所有的荣耀都是归属她一个人的。那些人笑眯眯地询问关于设计的灵感来源和大胆的色彩搭配，她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而这一切和我都没有关系。

她把奖状让我拿着，对着镜头，我连一个淡淡的微笑都挤不出来。

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即便是站在一旁都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出了少年宫，她说有事要先离开一会儿，让我站在原地等她。我站在一棵樟树下仰头往上看，树影斑驳，心底的声音一遍一遍响起，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是不是一开始就放弃比较好？

脑子里紧紧绷着的弦在她拿着两个冰淇淋一脸笑意地和一个过来祝贺的学弟说“不过运气好”的时候嘭的一声彻底断掉。

“你不要任性了好不好，你加把劲儿把我甩开好不好，你这样让我一路跟着你，徘徊在你周围，我真的精神都要衰弱了你知不知道！”我朝她吼，用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

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运气好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有时候，天赋两个字真的让人绝望。她对色彩的掌控力是我永远也赶不上的，她的笔下有灵魂，有些人就是老天爷在赏饭吃，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冲她大声吼，那些压抑在心底的无能为力的哀伤在此刻爆发。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已经嫉妒她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刚买给我的抹茶冰淇淋在手上慢慢融化，顺着指缝滴下，周围的人纷纷侧目，而我控制不住。我只是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并肩作战拼命追逐还是换来一个放弃，我真的不甘心。

她在一旁静静地站了很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话。半晌，她将手里已经融化的冰淇淋静静地扔进垃圾桶，去洗手间洗了手才走到我面前，慢慢地开口，声音不大且平和，但我反而更加揪心起来。

“顾安，10岁的天赋到了20岁就变成了一个笑话，你不会觉得我一直是靠天赋走到现在的吧？”

我看着她哑口无言。

她眼睛也慢慢变红了，兔子一样：“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追赶你也是很累的啊。”

“你是不是以为有天赋就了不起啊，你错了，我除了这个天赋一无所有。你们所有人都说，有这样一个天赋真好。可是我知道，即便我不喜欢这个天赋我也要努力喜欢上，因为我一无所有。”

“我想成为的是你，可以有很好的成绩，以后有很多很多的选择，而我，却好像没有路了。我还喜欢吉他，可是我是音乐白痴，你只看到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在我身上放大光彩，却没有看见我羡慕的眼光一直停落在你的指尖。”

“说到底，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了喜欢的东西那么努力，我看着你飞快前进，你知道我多怕被你甩在身后吗？”

我看着她纠结在一起的眉头和渐渐变红的眼眶，我想，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住在我自己建筑的坚固城墙中自怨自艾。

任性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是我。

4

整整两个月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我才发现，我这么孤僻的性格连个朋友都没有。她离开我依旧是遍地的朋友，上课下课放学回家哪怕是去办公室小店铺身边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人和她结伴而行。

我远远地望着从来不会形单影只的她，终于明白，原来，迁就我的也一直是她。

我们两家是邻居，这么久不去她家两个人也甚少接触，她妈妈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于是特意叫我去她家吃晚饭。

我去她家，像以往一样闲来无事照旧翻着书柜，然后看见了书桌下厚厚的一叠草画纸。一张一张翻开，全部是关于设计的搭配色彩。而她放在箱子里前几天才刚买的顏料已经用得所剩无几了。

我一张一张看过去，看上面的色彩缤纷和搭配感受，每看一张就觉得心脏处受到迟钝一击。

所谓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她说的不需要去看别人的配色方案不过是因为她自己一个一个都搭配过了，她说每个人理解不同不过是她试着靠自己的脚步踏踏实实走出自己的风格。我被嫉妒蒙住了眼睛，一昧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她的天赋。

千言万语都是我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努力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说出口的东西，因为它一直是像空气一样的理所当然的存在。

有脚步声传过来，我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好走到书房门口看见我，一下顿住了脚步。 我站起来抬头看着她，她犹豫地走过来，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声音极小：“我们和好吧，好吗？对不起。”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酸涩感在心里慢慢放大。心里暗暗出来一个讽刺的声音，你看，顾安你多厉害啊，明明是你的错，偏偏还要她道歉，你多了不起啊。

她看见我没有动作，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角，冲我笑，小鹿一样的怯怯的眼神。

终于崩溃，内疚像水流一般在心里汹涌澎湃。我缓缓蹲下身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哽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蹲下来扶着我的手臂一遍一遍回我：“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什么都不需要再多说，我懂她也懂。我有多嫉妒她，我比谁都清楚，从一开始我和她就是不同的。

我和她和好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好像只存在梦里。

只是偶尔我们各奔东西朝自己选择的那条路奔波。我走到楼上的单独成立的艺术室，站在窗外看。她依旧是最得宠的学生，绘画老师常常坐在她身边言笑晏晏。

我开始放下所有执念直面高考，她在准备艺考后又去了法国进修。异国他乡，她给我发信息：这是一个艺术的国家，满街上都带着芬芳。endprint

她出国前说了一句话：为了这天赋不成为笑话，我得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接到信息的时候，我这里刚好凌晨，正好写完了一套数学卷。抬头往窗外看，月亮很亮很圆，明天又会是一个好天气。

5

高三毕业，我暑假兼职教一些初中学妹绘画，虽然学艺不精，但是好歹有大量经验在身倒也不算多吃力。

明明是教她们，每天留在画室最晚的却是我。她们一脸困惑地问我：“学姐，你这么喜欢画画怎么不去学艺术啊？”

我笑了下：“不适合。”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会得以善终，有的时候看清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一个小学妹沉默一下：“我以为喜欢就要一路坚持。”

我点头：“是啊，所以我现在还在这里。”沉默了一下，“只是，偶尔需要学会转弯。喜欢的事如果真的无能为力的话可以让它成为爱好，未必成为事业。”我只是开始明白遇到了墙壁不要再不撞南墻不回头，绕过墙壁往左右两边转才是最佳选择。

大学有一次绘画鉴赏课，讨论起天赋的重要性，不知道怎么开始变成了两边倒的争论。

“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神经，先天比后天要重要很多。”

“天赋是一时的，没有足够的信念支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在课堂上为一个远在异国的她争吵得面红耳赤，而话题还是曾经最让我忿忿不平的天赋。

苏周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她声音里满是疲惫：“安安，我的天赋还是不够。”

我在这头无声地泪流满面。

2014年3月1日，俄罗斯天文学家发现了银河系中一颗最大恒星，代号为HR5171A。它比太阳大1300倍，比太阳亮百万倍，即便距离地球1.2万光年，人们还是能用肉眼观察到它。

不是每一道光亮都来自太阳。

她开始感受到我当初的压力，在越来越广阔的道路上行走，她看到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知道天赋的尽头。那些说天赋决定一切的人没有注意过那些有天赋的人在夜里崩溃得歇斯底里，不知道那个深夜十二点给我打电话一言不发、孑然一人在异国他乡默默流泪的女生，在和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我好累啊”后又埋头沉浸在各种颜料色彩中。

我说，我和她，她是太阳，我是月亮，她的过于耀眼让我觉得迷失，她一出现我就不见了；但其实，她的光芒可以让我反射到其他人的身上。

不是所有的光亮都来自太阳，但是月亮是。我一路跟随着她的那些年，好的坏的，也在深夜痛哭过，不甘心过。她从来都是别人家的那个孩子，我远远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我永远也走不到的位置，却是终于释怀。

我还是在坚持每天画画，去一个地方一定要看画展，但是也去学了笛子、弹了吉他，参加社团，在学生会兜转，开始有很多朋友。重心开始慢慢转移，回首过去只是挥挥手。

不管走的路多么不同，最终都是殊途同归，说到底每个人都配得上更好的自己。

所有的事都会过去，念念不忘的只有当年的月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