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光,语焉不详
2017-09-12Z姑娘
Z姑娘
[ 1.故事开始以前,最初的那些夏天]
我清楚地记得,遇见周北是在炎热的夏季,那天所有小学生都放了暑假,黄昏的光静悄悄的,在天边晕开大朵的花海。
顾楚天霸占了我的冰箱和床,看完《魔豆传奇》又看《虹猫蓝兔七侠传》,最后我忍无可忍地挡在了电视前面,咬牙切齿地看他吃完最后一根可乐味的碎冰冰,顾楚天拍拍裤子说:“我们去吃饭吧?”
很遗憾的是,那天爸妈临走前大吵了一架,连买瓶矿泉水的钱都没给我留下,顾楚天拍拍胸脯,“没事儿,我藏了很多私房钱。”
于是我们一同跑到了另一栋楼的顶层,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就要敲响他家的门时,听到阿姨怒气冲冲的声音几乎是炸裂到门外,“居然冒充我们签了那么多张不及格的试卷,等他回来……”
顾楚天手忙脚乱地捂住我的嘴巴堵上我的耳朵,灰溜溜地把我绑到了楼下。
天色已经没有原先那么灿烂了,顾楚天那个嘴跟坏掉的水龙头似的家伙喋喋不休,见我一言不发,他凑过汗津津的脑袋,哎呀叫了一声,伸出脏兮兮的手就往我脸上糊,“索索你别哭啊。”
不过后来无论谁问起这件事我咬紧牙关不承认,不,我蒋索索从没被饿哭过!
那天我们像两只没人管的小怪物游荡在老城区的街道上,我听到了一阵跟我弹琴似的极其有节奏的吸鼻涕的声音。
“谁这么不讲卫生?”我嫌弃地转过头,迎面是一家冷清却依旧透着暖橘色灯光飘着香的包子铺,门口坐着个埋头写字的男孩。
顾楚天说,那天我的笑是带着匪气和邪气的,他当时就在心里为周北祈福了,这个看多了小说的混世魔王一本正经地说,“劫难?是这么形容的吧。”
我一巴掌拍了过去,“你少给我乌鸦嘴。”
那时的我是真的没想到,将来有一天,顾楚天一语成谶。
周北抬起头,我当即被他脸上的巴掌印子吓了一跳。
我问清了来龙去脉,“那你想不想让包子铺的生意兴隆起来,阿姨以后不迁怒你撕你的作文?”周北立刻小鸡叨米似的拼命点头。
“看过一本叫做《解忧包子铺》的书吗?”
意料之中地摇头后我得意地说:“我也没看过,但我知道那是一家可以让顾客说一个故事就能免费吃包子的店,就因为这个,别提那家店现在多有名了。所以你给我拿几个肉包子,你家店就会很快出名。”
我和顾楚天直接篡改了前因后果,加上胡编乱造,周北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厨房。我暗自窃喜,看来把别人卖了,还让他心甘情愿帮自己数钱的本事要从娃娃抓起。但其实那天并不是那么幸运,很快我就听见厨房里的一声怒吼,周北“嗖”地冲出来。
我拽过那袋包子立刻脚底抹油,但良心还是让我躲在一边的水果摊旁看完了周北妈妈手下不留情的全过程,等风波过去,我一边吃包子一边给周北口述了一篇作文补偿他。
周北笑了,那个单纯的亮晶晶的笑让我觉得自己是把他卖了还让他心甘情愿替我数钱的坏蛋。
[2.那是我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情窦还未开]
周北说,在十二岁以前,每次我跑到他家的包子铺敲他的桌子,他都会条件反射似的觉得屁股疼。我和顾楚天是那条街有名的不良少年,光是和我们在一起玩这一条罪证就够他望子成龙的妈妈双手叉腰站在街头河东狮吼了,更不用说三天两头就会有人跑去告状。
“你家少爷把我车划掉了漆。”
“你看我的菜园子被糟蹋成了什么样了!”
顾楚天会逃跑,我爸妈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告状的人对包子铺格外积极,因为周阿姨会送给他们一大筐包子赔罪。不过后来周北就不哭了,默默地挨几下扫帚,期间还能分心冲我做个鬼脸。
有時候碰上周阿姨心情不好,我也会于心不忍让周北别再跟着我们作恶了,周北就特别诚恳地说:“索索你划破那个人的车是因为你看到他撞坏了张奶奶的小摊子还不认账。偷菜也不过是听楼下的爷爷说想吃新鲜蔬菜,这怎么能叫作恶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周北特别认真的样子让我十分受用,这时候顾楚天就会不爽地拆我台,“这样叫善良,那要警察有什么用?”我气得直翻白眼。
我们相爱相杀到了六年级,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们会永远好得整日厮守在一起,哪怕顾楚天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小升初考试提上日程后,周北时常从隔壁班跑来问我题目,一长串的题,我说得口干舌燥他却依旧满脸茫然,这时候顾楚天就抢走他的作业,“这么笨,还不如回家学做包子。”
周北不生气,但我猜他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实在做不出题时他问我,“索索,考完试以后你们肯定会被实验中学录取,你们会不会忘了我?”
我大大咧咧地说“傻瓜”,同桌就坏笑着凑过了脑袋,“索索啊,如果有天只能选择周北和顾楚天其中一个人陪你,另一个老死不相往来,你会选择丢下谁呢?”
“丢下我自己。”我没好气地回答,这种乌鸦嘴的问题一向避之不及,直到那天,周北刷了一夜的数学题,却在第二天拿到了三十分的试卷,那是他长大后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白皙干净的面容上带着慌张,“索索,我不想和你分开。”
顾楚天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有患得患失的时间,还不如多做点儿题。”然后他扬了扬满分的试卷,转着篮球跑出了教室。
情窦初开的同桌锲而不舍地又问了我一遍同样的问题,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丢掉顾楚天那个又讨厌又毒舌的家伙。”
尔后我听到篮球砸落在地上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顾楚天站在不远处,神色像一汪暗色的湖水,写着巨大而真实的难过……
[3.心里有一些话,我们却不讲]
我不是没和顾楚天吵过架,但这么久的冷战还是第一次,久到我一看见他的背影就难过得要命。好多年了,顾楚天陪伴我的时间,比我父母加起来都长,亲密如血液相通的情感,轻易破裂得如此干净。
我想找个契机向他和好示弱,骄傲的自尊心却始终抬得老高,但机会还是来了。endprint
距离小升初考试只剩下七八天的一个中午,我和周北吃着关东煮走在放学的路上,我心血来潮,“好久没去看张奶奶了,我这还有几串玉米和青菜,干脆带给奶奶吃吧。”
说完我还不忘叮嘱,“到时候就说是特意给她买的。”
我站在顾楚天家那栋楼的一楼使劲儿敲门,回答我的却只有安静。我不顾门卫的阻拦从窗户翻了过去,张奶奶晃悠了一下,倒在我面前。
我当即惨叫一声,张奶奶的嘴巴里吐着白沫,身体不住地抽搐着。周北闻声第一次翻窗,可是他完全还是个小孩子,楼道的门卫阿姨也心有余力不足。
我跑到外面搬救兵,迎面看见了顾楚天,我立刻拽住了他,“快点来帮忙,十万火急。”那一秒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顾楚天已经比我高了一头,坚挺的背像一枚盾牌。
他冷不丁地阴阳怪气,“还是周北更适合帮你。”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好在张奶奶还是及时被送去了医院,顾楚天赶来时我已经站在路边等回去的公交了,周北和他一起把单车骑得快要飞起,衣摆扬起一个滚圆却帅气的轮廓。
顾楚天不停地跟我道歉,说如果知道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我扬起脸倔强地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道歉了多少天,我就多少次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顾楚天咬咬牙,“蒋索索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那一秒我有片刻的心虚,想到要适可而止,却还是固执地说:“我只是忙着给周北辅导数学。”
顾楚天松了口气,“交给我吧。”
毕业考那天晚上,周北一如既往当和事佬,自掏腰包请我和顾楚天吃冰,我们一边撕书一边牙齿打颤,借来了打火机点燃了一场烟火。最美妙的时刻,顾楚天拽过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蒋索索,我们和好吧?”
我才突然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一天我也以为,我们三个人没有什么渡不过的难关,但我没想到,邻省的实验中学,只有我和周北考上了,顾楚天第一次滑铁卢。
后面的假期我们争分夺秒地呆在一起极力掩饰着情绪,我悄悄给顾楚天准备了分别礼物,但最后替我拿行李跟我同行的却也是他。
顾楚天家里人动用关系交了择校费,周阿姨却因为起早贪黑做包子累倒了,周北没有爸爸,他只能留下来照顾至亲。看吧,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时候我们就体会了人生的不公。
[4.你得到你想要的吗,换来的是铁石心肠]
到了实验中学后我和顾楚天的光芒就被掩盖得几乎没有了,我们都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玻璃扔到真钻石里,分分钟见真假,陈宁就是其中的一部分璀璨。
小城里上学年纪普遍晚,陈宁则是替朋友出头打了一次架,被迫休学,多上了一年,经历过小风雨的少年做事体贴温暖,常常坐在我后排逗我笑。
初二的时候,我们三人行依旧坚持着每个周末见一次面,后来又加了陈宁,我坐在他的单车后一路飞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顾楚天比往昔要沉默,只有周北还是一副傻乎乎又很简单的模样给我们买好吃的,以及强颜欢笑。那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这一年里,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有天中午,陈宁和我坐在教室里,趁教室无人在桌子上用蜡烛简单地摆了一圈爱心,他告了白,我点点头,然后他红着脸僵硬着冰凉又微颤的手包住我的手写物理题。
以前我觉得顾楚天挺厉害的,周北只能听懂他讲题,现在陈宁随手几个公式,一道物理大题便迎刃而解。
我把精力分给了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会被忽略。那天中午周北和顾楚天站在教室外各怀心事,但我丝毫未察觉擦得锃亮的大窗户外面站着两个人。
周北是特意赶来的,晚上我才想起顾楚天的生日,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我打电话给顾楚天,被他按掉,周北悄悄给我发短信,“顾楚天现在很不好,我陪他在你们学校的操场打球。”
穿着白衬衫的顾楚天站在夜幕中有一点发光的感觉,我喊了他一声,迎面一个带风的篮球砸了过来,我用胳膊挡住,还是被砸倒在地上。
周北不可置信地望着顾楚天,“你疯了?她是索索啊。”
“是蒋索索又怎样?”顾楚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复杂的失落,顾楚天说:“我喜欢你你对我怎么样都行,我不喜欢你你什么都不是。”
周北和我一起愣在了那里。
我心烦意乱地找那个情窦同桌聊天,她哈哈大笑,“顾楚天一直喜欢你,是你自己不长脑子。对了,周北也是。”
“噗。”我的手机沉浸在了西瓜汁里,“周北还是个小孩呢。”
“你不知道你眼里的小孩到底承受着什么。”同桌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話,挂断了电话,可是之后无论我如何逼问,周北都是从前那个乖巧的样子,“没什么,真的,等你们寒假回来,还跟过去一样。”
[5.此生多勉强,此生越重洋]
陈宁见我经常担心,主动说:“今晚我们逃掉晚自习去看看吧。”我点点头,给顾楚天打电话,我们和好了,但对一些事只字不提。
黄昏时候我们坐在一家卤味店吃面,夕阳凝结了光彩。陈宁把碗里的肉夹给我,“别乱看了,快吃。”
顾楚天“咚”地站了起来,“算了,周北估计也没什么大事,你们自己去吧。”
我追出去,顾楚天红着的眼睛像一只暴怒的狮子,“蒋索索,我麻烦你把我当人看待,顾忌一点我的感受。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我手足无措地甩开一直被陈宁拉着的手,顾楚天哭了,一米七的男生站在川流不息的街道,轻轻抱了抱我,“对不起索索,我说过我会永远陪伴你保护你的,但我做不到看着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生和别人情投意合。”
顾楚天说:“别再联系我了,周北那边替我道个歉,有他在我就得跟你和好,可是蒋索索你不理解这种感觉。”
我没哭,得到就总该有失去,我知道我们之间完蛋了。
但我跟陈宁说:“你走吧。我现在心里很乱。”尔后很没出息地逃跑了。endprint
很多年后我们遇见,陈宁说,“蒋索索你其实是个挺绝的人,你跑了之后我没找过你,我知道你不可能回来了,让你烦躁的事物你都会当即逃开。”
我确实自私,不会为别人考虑。回不去小城了,我在公用电话亭里取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给周北打电话,问他能不能现在过来。周北在电话里急得要命,“索索你怎么哭了?你等着我,顾楚天怎么会扔下你?等我到了饶不了他。”
周北送我回到学校后已经很晚了,我转头用手摆了一个喇叭大喊,“路上小心!”
周北冲我挥挥手,那一瞬间我有种错觉,那条学校外一下雨就泥泞得难以走动的小路此时像一首诗。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周北面对面。
第二天在情窦同桌的电话响到第七次的时候,我不耐烦地接通,“今天没八卦。”
“你要不要回来一趟?周阿姨失踪了。”
我当即打车回到小城。周北家确实出事了,他跟我们隐瞒多半是怕我们瞎担心,毕竟这世界上,有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替周北分担。
周阿姨累得晕倒后就一直有些神志不清,邻居帮周北卖掉了包子铺。好在地段好卖了个好价格,周北存起来,每天放学后打工赚钱,回家照顾周阿姨,忙得停不下来,存款他只舍得用一点点。
那天晚上周北照例带着周阿姨去散步,接到我的电话后匆匆把周阿姨送回了家,慌张得忘了锁门。我偷看到周北去派出所报失踪,眉眼干净却满是憔悴,情窦同桌跑去帮忙,周北说:“也没什么需要忙的,你别告诉蒋索索就行。”
[6.人隨风飘荡,天各自一方]
周阿姨失踪的第29个小时,我去了旧河边,水边风声猎猎,我想起有一年端午节我们一起去放生黑鱼,我坐在顾楚天的自行车后座和周北聊天,哈哈大笑得晃翻了车。顾楚天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挡在车下面,我的脸没有磕到地面上。
我站在河边祈祷,要是黑鱼想报恩就让周阿姨回来吧。周阿姨没回来,周北的外婆来了,母子连心,她从一个我压根没去过的地方找回了周阿姨。
周北松了口气,兴奋地打开手机,我的手机在一瞬间震动起来,我按掉,收到周北的短信,“忘了你在上课,我现在实在是太高兴了,明天我去找你吧?给你带蓝莓慕斯。”
高兴的那一瞬间,他第一个想到要与我分享。
但我扔掉了手机,很快便转学去了全封闭初高中连读也没假期的学校,又让情窦同桌帮我转达了他。
被我祸害了十几年的周北,会在时间里淡忘我吧,我不敢再影响他的生活。
到这时为止,我迎来了我的十六岁,我曾得到的,又完整地失去了。
有点遗憾,平生一顾,却未能至此终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