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卧底

■ 马 良

人间卧底

■ 马 良

编·手记

本该青春飞扬的年纪，却被所谓的前程、所谓成功的标准折磨得痛苦不堪，庆幸的是备受煎熬的少年最终抚平创伤，学会了平静地面对每次失败与打击。快要奔三的我也终于认识到，生活不过是成功与失败的调和体，好的、坏的都是财富。老鸡汤悟出了新道理，那这碗鸡汤你才真的算是吸收了。所以无论你们身处顺境还是逆境，都希望你们能早日明白，生活本是体验的过程，失败的经验多一些，那是赚到了，因为它们最终会成为我们成功的垫脚石，让我们插上一双翅膀，飞抵任何希望达到的高度。（By凉小天）

17岁那年，学校安排我们去太湖写生，那是个叫杨湾的小村庄。我们驻扎在一个由废弃的学校改建的招待所里，睡的是课桌，吃的是村里人凑合着烧出来的盒饭，手艺粗糙但原料都是上等湖鲜，把新鲜的银鱼和湖虾只当咸菜一样胡乱下饭。

一大早，我们就出门去湖边画画，面对湖光山色或者老街、村落写生，每天必须完成几张水粉画和速写。晚饭后，我们会聚在一个曾经的活动室里，把作品放在两张破旧的乒乓球桌上，由老师点评。这本来是一个挺质朴的学习程序，听上去甚至有些乡村生活的田园诗意，但事实上，这是我人生里最惨烈的一段记忆。

带队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画家，默默无闻却十分霸气，他肌肉发达，黝黑健壮，总是紧锁眉头，眼神暴烈、茫然，讲话时眼光总是掠过我们的肩头，直直地看着远方，哪怕我身后只有一堵破墙。不过这是好事，本来我也不敢和他对视，他的坏脾气是出了名的。日光灯苍白、昏暗，乒乓球桌上摆着我们在烈日下戴着草帽鼓捣了一天的收成，密密地铺满了两张大桌子。待铺陈完毕，班长便通知老师过来验收。他缓缓走进来，房间里鸦雀无声，他点起一支烟，根本没有多看我们任何人一眼。他的衬衫敞开着，随着吞云吐雾，从领口处可以看见他强健的胸膛一起一伏。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死死盯着躺在那一堆画稿里的我的几个“孩子”，那几张小画儿分明在瑟瑟发抖。他缓缓伸出手，用粗壮的手指探向那一张张刚才还春风得意，如今却面如死灰的画，只轻轻一划，如同拂去桌上的灰尘一般容易，几张他看不入眼的画便飞出了乒乓球桌的边缘，坠向深渊，一头栽在地上，“死”在尘土里。然后，他坚定的大脚竟一脚踩在了那些画上。

我仓皇地转过头，只见那些画的作者，我的某位同学正闭上眼睛，轻轻叹出一口气。待我再扭回头的一瞬，我的那几张小画儿也正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万劫不复”这个词我并没有用得太重，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一脚可真是万箭穿心。在他的脚踩中我的画的瞬间，我只觉得那些阳光下曾见过的所有美好的事物，瞬间都暗淡了，我笔下曾经细细流淌的温情，那些慢慢在纸上堆积起来的热爱，顿时土崩瓦解，一文不值。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但我只能忍住，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脆弱和幼稚。我低着头死死盯着那个踏在我心头上的脚印，在眼角的余光里，那些画和纸片还在纷纷扬扬地飞着，我根本没有勇气再抬起头。桌子上最后只留下几幅作品，地上一片狼藉。他在走出门前吩咐了一句：“桌子上留下的是谁的作品，谁钉在墙上。”房间里一片安静，我走上前去捡起自己的画，其他人也在默默地收拾。几个幸运儿也如同做错了事一般，悄无声息地拿起那几幅“无瑕”的作品，匆忙而慌乱地钉在墙上。此时，远处村里的小狗们突然狂吠不止。这昏黄的房间如同一座被轰炸后的城市，踯躅在废墟间的幸存者，唯有以沉默面对被摧毁的一切。

从那天起，我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地奔赴被羞辱的境地。记忆里，在那些湖边小村的夜晚，我心爱的“孩子们”都会在我充血的眼睛的注视下，残忍地被“处决”，无一幸免。我曾经拼了命地想努力证明自己，反复地撕了画，画了撕，只差把心血一口喷到画上，可那只大脚从没有饶恕过我。站在烈日下，面对浩渺的太湖，我终于一笔也画不下去了，与日俱增的自卑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成为死死压住我的阴影，强烈到我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墙上的画越来越多，我的心伤痕累累，在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将全部骄傲都孤注一掷的日子里，屡战屡败的我最终只能去学习扮演一个冷眼的旁观者。

事实上，不可能不在乎，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一切。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再认真画画，痛恨“才华”这个和我无关的词，对未来的职业也很绝望。在这台没有刻度线的天平上，在这场以我看来谁也没有资格做裁判的博弈里，我再也不愿把自己和盘托出，不敢轻易地把热爱押上去。再后来，我下意识地开始在其他领域找寻一些自信，喜欢看书、写日记，着迷于电影，幻想去学当导演，这些“不务正业”的念头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自信跌到谷底的三流少年，在内心组织策划的一场维护尊严的反击罢了。

当再次遇到这位老师时，我已经成了一个所谓的知名艺术家。阔别20多年的再见并无戏剧性，他从海外归来，我们寒暄热络，和所有久别重逢的师生一般。在说话时，他的眼睛还是会掠过我的肩头，怔怔地望着远方。我也想学他，但眼光始终掠不过他如今早已稀疏、斑白的长发。

我知道他一定不记得那些日子了，那些日子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真的太残酷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根本无法作为一个冷静的叙述者来说这个故事，甚至永远不愿再提起，如今终于坦然，也许是我长大了，变得不太计较了，愿意和这个世界保持几分清醒的距离，也或许只是搞明白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这世上多的是和我一般盘缠不够却志在千里的难兄难弟，到处都是无趣却运转有效的规则，大部分人都苦苦挣扎，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你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虽然逻辑反常，我也不是受虐狂，但还是要实话实说，我要感谢他，在我青春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的年纪，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怎样成为一个失败者，在这个遍地都是失败者的世界，我当仁不让地成了一个资深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