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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依为命

2017-09-12青年河

延河(下半月)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村子荠菜野菜

□ 青年河

相依为命

□ 青年河

许多年后,父亲与迷糊爷爷回忆起村子里的盐碱地时,仍然满怀激动:“出了村子,向东望去,一直到东北的大夯上,那个盐碱,一大片一大片的,冬天里白花花的,盐花浮起一层。”迷糊爷爷显然还要激动,声音也抬高了许多:“再早的时候,那碱场还大呢。我去河套孙回来的晚上,六七里地都是下了雪般明快,一直到进了村子才黑下来。”

是的,盐碱地就包围着我们的小村子。那一大片一大片白白的盐碱地里幸好有野菜,幸好野菜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漫山遍野。碧绿的野菜将白白的盐碱覆盖或者点缀,我们的小村子也被深深包围其中。小村子只有贫瘠的土地,贫瘠的土地上只生长着野菜。我们丑陋的小村子在无法走出的野菜丛中默默地生长着,我们就恰如其分地生长在野菜中间。冬天里,我们点缀其间,白花花的盐碱在生长着;从春天开始,我们就跳跃在碧绿之中。随意而闲散的人们,三三两两的,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好像是为了野菜;即便是黑夜,也有不息者,黑暗中的野菜多了隐隐的魅惑。这些自我的喜悦永远也无法荡出小村子,总会有一天,它将熄迹于小村子。有谁还记得,小村子曾经的样子。在野菜包围之中的小村子,微笑之下深藏着不易觉察的、灵魂的忧伤。受伤的灵魂走不上离家的路,也走不上回家的路,负载着外乡的耻辱的游魂飘荡在虚无的天空。小村子的野菜漫无边际、无休无止,耻辱就埋藏于此,并于此开始漫长而煎熬的旅途。那时候,我这样目光浅浅的、害羞地认为。雾露深处,我逃也逃不掉,谁都知道,我是一个吃野菜长大的孩子,我就是一株不合时宜的野菜。

当年那些乡村的耻辱剜也剜不尽。碧绿的野菜在疯狂地生长,疯狂地铺满大地,村庄的耻辱被另外的耻辱遮蔽。在贫瘠的生活里,我们与野菜相依为命,与耻辱一起秘密地生长。整个小村子里以及小村子的上空都弥漫着苦苦的、涩涩的、土腥的野菜味道。每次,我们都用长长的布口袋装野菜,用小推车推回家,每个人的手上、身上都被浸染得绿绿的,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野菜味道。野菜的味道随着风在天空里弥漫,每个人都无处可逃地被包围在野菜的碧绿、青涩之中。嫁到镇上的老姑每次回到小村子里,都要我们为她剜野菜,她要的是黄茎菜、麻榨菜。院子里的几个簸箩里的野菜堆得高高的,那是家里几个欢快的姑姑剜的。姑姑们围着簸箩说笑着把长长的布口袋填得满满的,然后是父亲用小推车给送到镇上去,把老姑家的两个大簸箩都倒得满满的。老姑一家子的笑脸都被这野菜所吸引。但是,我看到的却是荒场上凉爽的风,它吹过漫无边际的野菜,野菜折腰;吹过陷入野菜深处的、在剜野菜空闲里直起身子的姑姑们的消瘦的脸,那些脸突然笑起来。那是一次漫长的风吹,直至野菜被风吹逝干净,直至姑姑们顺着风的走向而去。风停下来的时候,那一张张清癯、精神的脸,何以变得胖而虚弱,更兼苍老?

老姑来我们家时总是高傲(那个时候我为什这样认为)地说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野菜了。她的话很让我们感到贫贱、自卑与无奈,我们的土地里,除了野菜,好像什么也长不好。很小的时候,我就去过镇上,清楚地记得曾经在那里吃过一次肉包子、一次蒸鱼,当然还有白面的馍馍,这些好闻的、难忘的味道在我身上好久都散发不掉,我抬着头与大爷爷说:“大爷爷,陈家集街上真好闻。”“真好闻,啥味?”“有香喷喷的肉包子味、鱼味。”这个可爱的老头抚着我的头说:“那就等我闲下来带你去走老姑家。”这些散发不掉的、极尽诱惑的味道使得镇上成为我心目中美好、难忘的天堂。我为什么没有出生在这个地方?我曾经一个人偷偷地到镇上去溜了一圈,又饿着肚子跑回到小村子里,心里还感觉美滋滋的,并成为我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但这只是短暂、虚幻、一厢情愿的感觉,时间不长,我发觉天堂里的人们极高傲,我开始对天堂失去了信心:原来那个地方也不怎样。他们因为我们的土地上只生长野菜以及我们脸上的菜色、身上散发出的野菜的味道而看不起我们,他们提着焦黄、香喷喷的油条在浑身野菜味的我们的身边大摇大摆地、不高兴地晃过去,好像我们占了他家的马路。在熙熙攘攘的、目光不友好乃至鄙夷的人群中,我倍感孤独。我在天堂里的人们面前有一种耻辱贫贱的感觉,我觉得我像一株矮小丑陋的野菜,像一株被无情的狂风刮得直不起腰的野菜。看着那些人的陌生面孔,嗅着那些闻起来怪怪的气息,我感觉极不舒服,觉得在那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想,那些目光高傲的人们是否把我当作了一株丑陋、瘦弱的野菜。天堂就这样在瞬间里坍塌,变成了非常不友好的地方。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仓皇而疾速地逃离开那个我一刻也不愿停留的小镇。好长时间里,我不再回过头去看那地方,在柔弱、受辱般的心里,我已把它轻轻地抹去。我只埋首于无法逃离的、深沉的、愈积愈厚的旧时光,谦逊、质朴的乡下野菜在其间流露出的是更为谦逊,那是我看到的散落在野草丛中的清癯、漂亮的面容。她们是我院中的姑姑:秀玲老姑、东玲老姑、金玲老姑、焕娥姑、焕玲姑、爱荣姑……她们有的喜欢我,有的讨厌我。回过头来,她们也发现自己错了。那是在增顺爷爷的葬礼上,一直不喜欢我的爱荣姑越过很多人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三四岁的我黏黏地跟在她身后,令她摆脱不掉。她的母亲——天增奶奶对她说:“你得把孩子看好了。”爱荣姑姑厌恶地看着我这个流鼻涕的累赘。吃野菜长大的爱荣姑姑无法想到,她面前这个傻乎乎的、吃着野菜的孩子会成为这个家族的骄傲。

时间随流水逝去之际,也以另一种形式在向回走,它正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在修改着一切。曾经一本不喜欢的书被无情地合上,经年后再次打开,发现已发生戏剧般的改变。比如,现在我竟有些怀念那个逃离开的小镇,在那些不熟悉的、久远的、但又似在身边弥漫的丝丝气息里,是小村子里的、野菜的清新味道。我无暇想起那些野菜是如何抵达小镇的,并如此长久地将那些气息封存至今。今天的弥漫令我有依旧置身野菜包围之中的清新愉悦。因为这久远的、若有若无的味道,那些不熟悉的面孔也陡然间亲切起来。今天,我更愿意与人说起我在乡下吃野菜的生活,我依然是一个向导,还能够一一说出那些野菜的乡下乳名、朴素做法、简单吃法。只是,我的乡下的那些野菜已经逃遁的没有了踪迹。我恍然明白,那些曾经的、似曾真实的感觉,原来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些神经质的、自我想象的错觉,那是我自己给自己内心里背上的自寻烦恼的包袱。一颗幼小的心灵何以如此沉重,那是我离开被野菜包围的小村子多年以后,一颗颗孤寂的内心在预演。在回望与想象之中,苍凉之音由远及近地在内心逐渐响起。

回到野菜们的中间,我自由自在,我才像那个乡下的调皮孩子,我才能够像一株野菜一样在野菜中间随风摇摇摆摆着,或者像一只蚂蚱一样在其间无忧无虑地蹦蹦跳跳着。其实,我就是一株贫瘠的、但自由自在的野菜。野菜喂养了我,野菜里贫瘠的营养维系着我们瘦小但坚韧的生命。野菜为我们顽强而贫瘠地活着,我们娇小瘦弱的身体在一大片一大片贫瘠的野菜里躲闪跳跃着。我们的小手也被野菜汁液浸得绿绿的,那是野菜贫瘠的叶子。许多年后,我暗暗地想,我的身体里是否秉承了野菜的坚韧与顽强、卑贱与渺小。比如,今天我只在自己的内心里。我不看不起周围任何人,比如街头的流浪者、乞讨者;我也不高视周围任何人,比如我的顶头上司、我们这里的头头脑脑。野菜有野菜的想法,适宜的时候就长得快一点,不适宜的时候,就慢下来。有时候,我会悲哀地想到,我甚至还不如一株野菜,我一直在不合时宜地、无可奈何地疲于奔命。我没有一株野菜的简单、质朴,我不如一株野菜随意、自然。在一株谦逊的野菜面前,我羞愧地低下头去。它从不表达什么,风来了,它顺着风的方向;雨来了,它在雨中低下头去;平静的日子里,它就成为平静的一部分。前一段时间里,在写作上渴望突破而不得的时候,随着是一场山雨欲来的网上艳遇,内心躁动、跳跃。有事情回到乡下,恰好是站在稀稀的几株青青菜面前的时候,那个想象中的女子给我来了短信,那短信如妖艳的诱惑躲闪跳跃着,我有些心神恍惚。无意间低下头去,眼前那几株青绿幻然成为多年前漫无边际的葱葱郁郁:那时候,我在瞬间冷静下来,内心单一、纯洁如水。几十年的时光无声息地流逝而去,但其间星星点点的妖魅事物令我一次次沉沦。这一次,养育我的野菜又如护符把我唤醒:我其实就是一株野菜,春生夏长秋枯冬亡,世事就如此简单,也如此往复。

因为感恩,我愈加怀念在小村子里剜野菜的日子,姑姑们年轻,我被姑姑们带在身边,姑姑们说笑着剜野菜,我已记不清我在做什么怀念那些遥远的、贫瘠的野菜,是苦的、涩的、酸的、清的……一直鲜绿,和着土腥的气息唤醒我沉睡已久的内心。一个个亲切的名字于我唇齿间次第绽放,我们的乳名就在其间跳跃、茁壮生长:黄茎菜、苣苣菜、杨枸子菜、苦菜子、婆婆丁、青青菜、麻榨菜……到了后来,我在心里一边边地、深情地呼唤着它们。呼唤之间,令我怀念的熟悉面影在其间晃动、摇曳,然后又次第清晰、模糊,直至消散、远去。比如,在小村子的沟沟沿沿上,已经找不到杨枸子菜了,它稍稍泛着绿意的、小小的瘦弱身影只在苍凉的梦境深处游荡着,小村子把它遗忘已久。

带着泥土味道的野菜,清新、干净、纯正,幻觉之中,它在我的身体里不绝如缕地散发出来。也许,那些野菜三十年前就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身体里,并长成我身体里的血肉、骨骼。它时而处于沉睡之中,时而清醒着。虚幻之中,我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一个疯狂、魔障、放纵,另一个清醒、理智、收敛。我正在一点点离开它远去,正在无可奈何地把它忘却,正在不经意间慢慢地背叛着它。我背叛的,是我最初的生活,是我的小村子,热爱与背叛在矛盾中于我内心纠结。在小村子里的一次葬礼上,去往墓地的马路沟里,我看到一株土头土脑的、孤独的婆婆丁被一双双忙乱、结实的大脚踩来踩去。它不死不活的样子,是另一种形式的、悄无声息的乡村葬礼的开始。

许多年后的春天,在县城南郊的麦田里,我又与野菜相遇。它们看上去实在娇弱,它们零星、孤单,这些飘零到县城之郊的乡下孩子,令我心生怜意并及自我:我就是它们中的细弱一株。我小心地把它们剜回家去,仔细地择净,放在清水里小心地冲,洗了又洗。自己的几十年的简单生活,在清水中、在鲜绿之间荡漾开去,将自己身上飘零多年积下的尘埃洗净。最后,在苣苣菜里放了咸盐,学着做苣苣菜咸扒拉,可惜在小城里没有棒子面,只好用面粉代替了,咸扒拉虽然有些过于粘,但依旧是咸咸的、苦苦的、清清的,浓酽酽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乡村场景,熟悉、遥远、幽深。影影绰绰之间,生活在慢慢地向回走,向着被野菜包围的小村子走回去,每向回走一步,我的思念就又加深一点,这越来越远离的征兆令我处于不安与惶恐之中。猛然之间,又想起我的痼疾般的口疮,一年之中,这小恙令我烦恼无比,但又无可奈何,它就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几乎常驻我的口中,赶都无法赶走。有一年的春天,经常去一同学家吃饭,同学每次都从单位剜苣苣菜回来,说是吃这玩意祛火清心,吃完饭还要我带一些回家。一段时间之后,才想起好长时间没有遭受口疮之苦了。然而,好景不长,苣苣菜终于吃尽了,口疮之苦再次降临。我知道,我陷入的是一种小小的惩罚,我忘记和背叛的,会对我做出公正的裁判。我付出的代价,不多也不少,正好够我自省,这也恰恰正好是一株野菜的清贫一生。

对野菜的认识,都来自早年在小村子的野菜生活。恍然想到,那时候,我把野菜都忽略过去,把眼睛都望向了虚无的别处,我对野菜的描述都来自一点也不真实的、飘忽的想象。然而,就是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视而不见的野菜,我的认识也贫瘠得可怜,仅止于它们在我的小村子的土名字。比如,我不认识城里人时兴包水饺用的荠菜,经向人请教,我从单位的后院里剜了一些,岳母看了看后说不是,并再次告诉我识别荠菜的方法。但我始终分辨不出荠菜和与它相像的一种野菜来。我怀疑,荠菜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喂养过我。在我的乡下,有一种野菜叫婆婆丁,与他们说的荠菜相似,但我不能确定这就是荠菜。小村子里的人也没有听说过荠菜。当我在田地里问起我本家的小姑姑什么是荠菜时,她说,或许就是老娘子只高(这个名字这么怪,听了令我极不舒服)吧。田垄上正有几棵老娘子只高,叶少而黄,茎长,样子丑极了。这样子,使我想起了另一种野菜——青青菜,叶有刺,顶一个丑陋的青皮脑瓜,与小时侯大肚子、大脑袋、细胳膊、细腿的我几乎没什么两样。有人说,这是营养不良的征候。

谁又能听见我的身体在拔节成长的茁壮声音,它与其他孩子拔节成长的茁壮声音一起奏响着,构成小村子拔节成长的、生命的宏大韵律。碌碌劳作的人们,为什么把这些都忽略过去,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倾心、动容。莫非,那些内心早已麻木;但我相信,更多的是小村子之外的遥远模糊风景令掩藏于麻木外表之下的内心蠢蠢欲动。我还看到,他们满身泥污,内心焦渴,正在等待一场无来由的倾盆暴雨的来临。我只是混迹于那人群中一个若无其事的孩子,一切都与我无关。不比那一株可怜的野菜,也伸开着为我所看不见的双手,在迎接,在承受,不是一场喜悦的来临,而是一次苦难的开始。唯有目盲的野菜看得见,唯有无聪的野菜听得到,它以它的先知先觉在告诫着处于危险中的麻木人群。

青年河,原名孙光新,1973年生于鲁北平原腹地。作品散见于《散文》《山花》《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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