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帕戈斯群岛被扣的中国渔船

2017-09-11杨璐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7期

杨璐

“鱼翅逻辑”是加拉帕戈斯群岛事件吸引眼球的外壳，真问题则是随着中国远洋渔业发展而生出的摩擦。

渔船上的鲨鱼尸体

当地时间8月13日早上6点左右，厄瓜多尔加拉帕戈斯国家公园的巡邏船在雷达上发现了某船侦测点，因为这片水域必须获得许可才能行驶，巡逻船通过无线电对发现的船只进行询问。船只并没有进行回复，巡逻船上的达尔文基金会佩拉约·萨利纳斯博士同其他3名船员跳入充气橡皮艇追赶，他们发现这是一艘中国渔船，并且怀疑它可能与非法捕捞有关。

2015年7月16日，在太平洋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圣克鲁斯岛上，科学家们在为海洋鬣蜥做监测

充气船并不适用于高速追捕，总部又派出了一架海军直升机和一艘海岸警卫艇，最终拦扣了悬挂中国国旗的渔船“福远渔冷999”。萨利纳斯博士事后对外描述，这艘渔船是冷冻运输船，有90多米长，6个货舱，其中大部分已经装满。从现场拍摄的货舱照片里，他认出货舱中除了金枪鱼，还有双髻鲨。根据《濒危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从2014年9月14日起，长鳍真鲨、路氏双髻鲨、无沟双髻鲨、锤头双髻鲨、鼠鲨五种鲨鱼和前口蝠鲼属所有种类被列入公约附录Ⅱ，接受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保护。

厄瓜多尔海军在第二天就把抓捕现场的照片发到了推特上，加拉帕戈斯国家公园的相关人员也把事情经过发在了网络上，消息一经传出，就引起了强烈的关注。事发地加拉帕戈斯群岛无论对于厄瓜多尔人还是全人类的动植物研究都太敏感。上海自然博物馆自然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何鑫事发当时正在加拉帕戈斯考察，他告诉本刊，这个群岛是火山形成的，历史很短，上面的物种是从美洲迁移过去，又因为它距离海岸线接近1000公里，一直没有现代人类居住，直到1535年才有人登岛，所以，人类活动对它的惊扰很小。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下，上面的物种又珍稀又特别。1835年，达尔文登岛考察，收集了很多标本，对他写出《物种起源》有深刻的影响。

除了是给达尔文《物种起源》以灵感的地方，加拉帕戈斯群岛还是世界上很出名的观看鲨鱼的区域。它周围海域有富饶的生态系统，根据萨利纳斯博士的研究，这里的鱼类生物量为平均每公顷17.5吨，是生物量丰富程度排名第二的科科岛的两倍。它也拥有种类丰富的鲨鱼，何鑫说，跟其他水域相比，保护区更安全，并且水域比较浅，会有很多野生动物到这里来产卵。一些鲨鱼会在这里度过最年轻的时期，再到比较深的水域里去。

这个被称作达尔文和上帝分手的地方，在上世纪50年代被划为厄瓜多尔的国家级保护区。虽然是厄瓜多尔的一张名片和旅游胜地，但是登岛必须要经过申请。“不能携带任何植物种子或者有生命的东西到岛上去，出岛的时候，也不能携带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回来，包括在当地纪念品商店买的标本，出海关的时候被查到也要没收。登岛有时间限制，也划定了游览路线。遇到野生动物，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便它走到你的游览路线上了，也要保持距离。它上面的野生动物完全不怕人，但是绝对不允许抚摸着合影。”何鑫说。在群岛的海洋保护区范围内，不允许工业化捕鱼、采矿和石油钻探，因为保持原始的生态环境，不仅是可贵的科研价值，为厄瓜多尔带来世界性声誉，也具有可观的经济价值。根据国家地理学会的“原始海洋”项目和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研究，加拉帕戈斯地区的每一条鲨鱼因为潜水和旅游业，在有生之年价值540万美元，一条死鲨鱼只值200美元。

虽然“福远渔冷999”只是冷库运输船，并不用来捕鱼，可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驶入这样有利害关系的水域，冷库里躺着6000多只割掉鱼鳍的鲨鱼尸体。这个场面自然让人联想到，鱼从哪里来，鱼翅又去了哪里。

标签化的鱼翅贸易

关于加拉帕戈斯群岛非法渔船事件的网络内容里，很容易就能看到人们穿着“Save a shark，eat a Chinese”T恤的图片，这种极端情绪发源自中国人与鲨鱼最出名的联系，把鲨鱼鳍加工成鱼翅，就成了中华料理中的高级食材。早在明代中期以后的文献里，就有了对鱼翅的明确记载，《本草纲目》评价它“味并肥美，南人珍之”。到了清朝更成为宫廷和上流社会的美食，咸丰十一年（1861）除夕，即位不久的同治皇帝的晚膳菜单上有攒丝翅子，光绪二十年（1894），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孔府进献的两桌寿宴中有鸡丝翅子，桂花翅子和葫芦大吉翅子。鱼翅贸易业从清朝开始兴盛起来，从阿拉伯湾到马来群岛的每一个海岸国家都向中国出口鱼翅，而现在的新加坡当时是鱼翅转口贸易的一个中心。

这种被打上昂贵的、奢侈的标签，并且“另类”的饮食习惯，很容易具有国际传播性，但它的逻辑又与象牙或者虎皮不同。并不是所有鲨鱼都列入了濒危野生动物的名单，国际上对鲨鱼的态度是可以利用、消费，但必须是可持续性的。香港护鲨会总干事周婉苹说，对渔民来说，鲨鱼的经济价值不如金枪鱼，即便是针对鱼翅专门去捕杀鲨鱼，成本和收益都不划算，更多的情况其实是作为兼捕的鱼获。远洋渔业中有两种渔法，一种是延绳钓，一种是围网。延绳钓是在船上装有巨大的尼龙线卷轴，尼龙线上是成百上千的带诱饵的鱼钩，这种渔法捕捞的目标是经济价值高的金枪鱼等品种，但这些上钩的金枪鱼又会吸引来大量的鲨鱼。围网法的原理是用比较大的网把整个鱼群围起来，在用这个渔法的时候，会用一些人工手段把鱼群聚集起来，鲨鱼或者其他的鱼种也可能被吸引进网。

一旦兼捕到鲨鱼，放生的存活率不高，所以如何处置兼捕的鲨鱼和减少兼捕发生，是保育鲨鱼的关键。现在国际性管理组织和区域渔业管理组织都出台了很多计划和规定来保育鲨鱼，最常用的方式报告所有鲨鱼鱼获数据，除了头、内脏和皮以外，鲨鱼所有部分必须保留到首次上岸地点，首次上岸时鱼鳍重量不能超过船上鲨鱼重量的5%，禁止违反规定保留、转运和运输鱼鳍，鼓励释放误捕活鲨鱼，特别是幼鱼，鼓励研究选择性渔具，确定鲨鱼育幼区等。周婉苹说，对于每只渔船来讲，存储空间有限，运输成本高，可是鲨鱼的经济价值低，理论上，这些要求整只带回的规定其实促使人们减少兼捕。但实际情况是，管理非常难达到要求，因为公海上控制渔民要付出很大的成本，并且鱼获可以在海上转运，根本无须到当地港口上岸。“国际上针对其他鱼类的保育推行起来都效果有限，保育鲨鱼更是困难重重。”周婉苹说。endprint

在这种背景下，鱼翅贸易就存在了争议。持有“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观点的人认为，鱼鳍晒干加工成鱼翅所获得的经济价值，使得渔民不会砍断鱼线，放生鲨鱼，而是割下鱼鳍，把鲨鱼抛回大海。绿色和平组织的潘文婧曾經参与过西非渔业巡逻，她告诉本刊，渔民把鱼鳍割下来，就会直接放在自己船上晒干，晒干的鱼鳍很小，不占地方。执法人员上船检查的时候，藏在箱子里、麻袋里都很方便，不容易被找到。鲨鱼的信息本来就不透明，执法力度也不够，周婉苹说，香港是鱼翅贸易的中心，她所在的组织并不反对鱼翅贸易，但这种不规范的现实中，如果能减少鱼翅消费，就能让渔民减少了兼捕的动力。

中国内地的鲨鱼专家们持有另外的观点，既然鲨鱼是可以利用，并作为兼捕的副产品，那么吃鱼翅就是节约资源。“全球鲨鱼产量基本上稳定在每年70万到80万吨，跟中国人吃不吃鱼翅没有关系。吃鱼翅导致鲨鱼濒危是个伪命题。”上海海洋大学教授戴小杰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在2009年发布的《中国鲨鱼产业报告》中，鲨鱼捕捞排在前列的国家有印度尼西亚、西班牙、阿根廷、美国、日本等，前15位的国家和地区捕鲨量占全球的70%多，中国内地排在15名之外。鲨鱼肉在欧洲、美国、中东等地被用来食用，鲨鱼皮可以做皮革制品，鲨鱼肝油用在保健品或者化妆品原料，它们跟鱼翅同样都是捕杀鲨鱼之后的利用。根据中国两份鲨鱼行业报告，2011～2013年，鱼翅销售量逐年下降，批发价也从顶峰时期跌了三分之一到一半，可全球的鲨鱼捕捞量还是稳定的，没有减少。

远洋渔业发展中的摩擦

“鱼翅逻辑”是这件事吸引眼球的外壳，真问题是随着中国远洋渔业发展而生出的摩擦。农业部渔业渔政管理局局长张显良对媒体表示，根据中方掌握的信息以及厄方提供的信息，船上的300吨渔货是从距离厄瓜多尔专属经济区1200海里公海上的台湾渔船“HAI FANG301” “HAI FANG 302”转载来的。“福远渔冷999”是因避风而进入厄瓜多尔加拉帕戈斯海洋保护区，没有证据表明该船在厄瓜多尔海域有捕捞和转载行为。

根据非营利组织SkyTruth对“福远渔冷999”的AIS数据分析，这艘船在7月7日从福州起航，直接穿越太平洋，全速驶向厄瓜多尔。8月5日，在位于加拉帕戈斯群岛以西1700英里（约等于2736公里）的东太平洋，“福远渔冷999”的速度降了下来，并在这之后的三天里只是缓慢移动。同时，有“福远渔7866”“福远渔7861”“福远渔7865”“福远渔7862”与它相随，最近的距离只有30米，每艘船接近的时间要花上12个小时。SkyTruth没有找到两艘台湾渔船“HAI FANG301” “HAI FANG 302”的数据。它分析“福远渔冷999”同这四艘船的航迹，说明这种长时间的海上汇合可能是有大量的货物在转移。潘文婧查阅美洲热带金枪鱼委员会的数据，这四艘船都在这个区域组织中有登记，在它的海域范围内捕捞金枪鱼。

远洋渔业里这种转运很常见。渔船经常是一周7天，每天24小时不停歇地下网捕鱼，它们无须靠岸，利用“福远渔冷999”这样的冷藏运输船，就可以把鱼获带走，捕鱼船则在海上停留几个月，节约时间和燃料成本，实现利益最大化。不过，远洋渔业的研究者们也认为，转运会使得合法捕捞和非法捕捞混合，增加监管的难度。

“福远渔冷999”在8月12日到达了加拉帕戈斯的边缘，因为避风进入海洋保护区，在8月13日早上被厄瓜多尔巡逻船发现并拦截。对于关注到这条新闻的普通人来讲，中国渔船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捕鱼好像很惊人，可实际上中国已成为全球海洋渔业第一大国，远洋渔业作业海域分布在全球40个国家和地区的专属经济区，以及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公海和南极海域。潘文婧一直关注中国远洋渔业的发展，她告诉我说，中国近海渔业资源越来越少，可人口基数大、对海鲜的需求并没有减少，只能到远洋去补充国内的水产需求。

除了需求驱动，政府的走出去战略和海权意识也起到了推动作用。潘文婧说，国家和地方政府都会给远洋渔业各种形式的补贴，力度不小。跟“福远渔冷999”所属公司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上市公司平潭海洋CFO曾经在答复投资者时解释，如果是捕捞船更新改造，国家给予造船价30%的无偿补贴，地方政府给予30%的无偿补贴，国开行还会给40%的低息长期贷款。船出海后每年还有经营性的补贴，从前以油补的形式，现在改叫国际渔业资源补助，每艘船每年能得到700万到1000万元。

因素叠加起来让中国远洋渔业崛起很快，周婉苹说，因为渔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传统的远洋渔业大国有萎缩的趋势，中国远洋船队则越来越大，是这个行业里新来的大户。此消彼长之间，本来这个行业的透明度和国际执法力度就弱，违法成本低，被抓住的概率也低，新的渔业大国对需要掌握的法律规范也不熟悉，主观客观的违规、钻空子就频繁发生。“福远渔冷999”并不是唯一一例，中国渔船和管辖国的冲突层出不穷。潘文婧说，参与西非巡航时遇到很多船员，都不是渔民出身。有很多内陆人考个证件就上了船，对他们来讲就是打一天工赚一天钱，环保意识、保护濒危野生动物的意识并不强，甚至对管辖国或者区域的法律都不清楚。虽然有派当地人作为观察员登船监督，但因为语言、文化不通，观察员所起到的监督作用很有限。

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不更加严格地监管远洋渔船，对国际形象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