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快熟了

燕北这个地方盛产苹果，个大皮薄酸甜可口，而且是清朝末年皇宫中的贡品，十分有名。燕北村西临燕河，东靠秀山，一到春季，满坡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绽满枝头，煞是好看。几场秋霜过后，又是满坡的粉红色果实在绿叶中时隐时现，让人垂涎欲滴。

这年初秋，一支国军部队的旅部驻扎在燕北村。据说，小鬼子就要来了，他们是来阻击鬼子的。旅部警卫连连长叫鲁小达，出身于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对士兵要求非常严，不允许他们骚扰当地百姓。因此，村民们对这支队伍并无反感。

一日凌晨，鲁小达被匆忙叫到旅部，王旅长亲口对他下达了命令：“刚才接军部紧急密令，旅部立即转移防地，你率领警卫连坚守燕北村，两天后去鲁城，我在鲁城等候。”半个小时后，旅部便火速出发了。让鲁小达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旅部撤离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他们便突然被鬼子给包围了。鲁小达经过侦查，发现鬼子是有備而来，他们有汽车有摩托车，都是轻装上阵，武器装备优良，从兵力部署看，至少有一个大队的鬼子。而他手下仅有100多人，让他不明白的是旅长只说旅部转移防地，让他坚守燕北村，并没有透漏任何敌情，他也认为这是掩护旅部转移的常规行动，哪里会想到在这里和鬼子遭遇啊？他和士兵不得不仓促迎战，被鬼子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他只好下达了向秀山撤退的命令。因为鬼子的火力太强大，而且双方力量悬殊，如果硬拼必将全军覆没，不如退守秀山等待时机反攻。他开始向王旅长求援，王旅长说：“你要坚守阵地，我立即派一个团增援！”

天大亮的时候，士兵们伤的伤亡的亡，情况十分危急，可增援部队仍然杳无音信。鲁小达再次向王旅长求救，但已经联系不上了。鲁小达和士兵们且战且退，占据了秀山的有利地形，居高临下，鬼子一时难以取胜。但鬼子把整个秀山包围起来，天上飞机轮番轰炸，地下火炮、机枪轮番射击，鲁小达和他的战友们被彻底困住了。夜幕降临时，鬼子停止了进攻和炮击。一天的顽强战斗，让战士们筋疲力尽，饥饿难挨。因为没有粮食，即使有粮食，也没有烧火做饭的工具呀。无可奈何，鲁小达只好率领两个战士悄悄下山，来到半山腰的苹果园里。苹果园已经被鬼子的炮火给炸得一塌糊涂，遍地残枝落叶，即将熟透的苹果落在地上，七零八落的。他们脱下军装，捡起苹果背上山，战士们吃着又甜又酸的大苹果，不但解了渴，肚子里也不饿了。有了苹果吃，大家恢复了体力，又有了精神，攒足劲儿准备跟鬼子决一死战。此前，鲁小达下达过严厉命令，不允许士兵动老百姓的一针一线。

按照师长的命令，鲁小达已经完成了掩护师部撤退的任务，他们可以撤出战斗了。但鬼子把秀山包围的犹如铁桶一般，他们想撤，可是已经走不了了。就这样，他们白天跟鬼子拼命，夜里吃苹果充饥，硬是坚持了3天3夜。

第4天天亮之前，趁鬼子还没有发动进攻，鲁小达说：“兄弟们，一定要记住，是燕北村的苹果救了我们，以后我们之中不论谁，能活着冲出鬼子的包围圈，有朝一日，可要还给老百姓一片新果园啊！”

当鬼子发起第二轮进攻时，鲁小达大喊一声：“弟兄们，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的时候来到了！”他率领着十几位兄弟一路怒吼着，奋不顾身冲下山去。鬼子被他们的气势惊呆了，双方混战在一起。这时候，鬼子后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鲁小达一愣，随即喊到：“弟兄们，冲啊，咱们的援兵到了！”等鲁小达冲出鬼子的重围时，他才发现身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鲁小达身边爆炸了，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一下子便失去了知觉。

鲁小达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户农家的炕上。一位20多岁的女子微笑着站在他面前说：“鲁连长，你终于醒过来了！”鲁小达挣扎着坐起来问：“我怎么会躺在这里？我的弟兄们呢？”女子告诉他，她叫尚一飞，是灵山游击队的，家就是燕北村的。这次是接到上级命令，说秀山有一支国军部队被围困，前来牵制鬼子的兵力，协助大部队突围。后来鲁小达才知道，他的100多位兄弟几乎全部壮烈牺牲，除了一个叫吕明元的人下落不明以外，就他一个人活着。很幸运，他仅仅伤了皮肉。这些牺牲的兄弟，有几十人是他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兵，他记得每一个士兵的名字，鲁小达和尚一飞及燕北村的老百姓把他的弟兄们埋在山坡的苹果园里。他眼含热泪说：“弟兄们安息吧，等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的那天，我如果能活着回来，我会和你们永远相守在一起的！如果我死了，我的魂儿也会和你们一起看护着这片苹果园！”

鲁小达拒绝了尚一飞让他参加游击队共同打鬼子的好意，只身来到鲁城，结果鲁城却连一个国军的影子也没有。

一个月后，鲁小达终于在云阳找到了部队。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参谋像见了鬼似的一惊一乍地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呀？”鲁小达不高兴了：“我凭啥就得是鬼呢？”参谋偷偷跟他说：“我们以为你早就完蛋了。小鬼子一个大队，你100多人是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啊。”鲁小达问：“你咋知道鬼子有一个大队？”参谋压低声音说：“军部侦查得知，鬼子在执行一个代号叫‘斩首的行动，目的就是奇袭燕北旅部，掐断我军的指挥中枢。当军部侦查员发现一个大队的鬼子急行军往燕北方向前进时，他们距离燕北已经不到10公里了。旅长为了安全起见故意隐瞒了敌情，准备牺牲你的警卫连，来换取整个旅部的安全。这个计划叫做‘丢卒保车。”鲁小达终于明白了事实真相，可那些掩埋在地下的兄弟们却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当了旅长替死鬼的内幕了。他愤怒地骂了一句：“这个混账王八蛋！早晚会有好果子吃！”

3年后的1948年秋天，已经成为团长的鲁小达接到命令，驰援105师。105师被共军围困在燕北一代，该师王师长正是当年那位实施“丢卒保车”计划的王旅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远在凤城的鲁小达，星夜兼程赶往燕北。鲁小达心情非常激动，几年来，他跟小鬼子打了好多回硬仗，立下了赫赫战功，戎马倥偬，没有时间看望他的弟兄们，这次能重回燕北，可以跟他的弟兄们见上一面了。他买了许多香和黄表纸，还有几十斤烧酒，就是为了祭奠他们的。他还想尝尝燕北村苹果园的苹果，那可是他们当年的救命果呀。可惜的是，原本他想消灭了小鬼子，就回到燕北村苹果园为他的弟兄们守墓，为燕北村的老百姓重新栽苹果树。但鬼子是滚蛋了，共军和国军自家人又杀在了一起。眼看着国军越战越弱共军越战越强，鲁小达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亲眼看见国军内部尔虞我诈，互相勾心斗角，互相拆台，觉得国军溃败是迟早的事，他早就有了脱下戎装回家种田的想法，但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他又心有不甘。他认为，不管是国军胜了还是共军胜了，他的那些长眠地下的弟兄们都应该受到敬仰和怀念，因为，他们是为了中华民族而战死的。

经过几天几夜的急行军，他们距离燕北不过百里了。天色已晚，他命令部队就地安营扎寨，并跟王师长联系上了，告诉他明天即可到达燕北，王师长激动地连连表示感谢，希望他们能早日解围。晚上，鲁小达正在帐篷中研究燕北一代的作战地图，警卫员告诉他，有一个女人要求见他。他让警卫员把女人领进来，仔细一看，女人是尚一飞。鲁小达高兴地说：“哎呀，3年多没见了，尚队长一向可好呀？”尚一飞微微一笑：“还好。只是现在遇到点小麻烦，这不，听说你路过这里，就来求援了。”鲁小达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尚一飞说：“我昨天接到上级指示，我军将国民党105师包围，准备于近日发起总攻。从截获的敌军情报知道，国民党军已经有一个团的兵力正在向燕北靠拢，目的就是解燕北105师被困之急。听说团长就是你，我就来了，希望你能看清形势，不要再与共产党为敌。这样，你那些躺在燕北的兄弟们才會感到高兴的。”尚一飞这一句话，触动了鲁小达的疼处。他知道了当年日军围困燕北村的真实情况后，恨透了这个混蛋的王师长，当年弃我们于不顾，实在可恶，今天也要让他尝尝被抛弃的滋味了。于是，鲁小达问尚一飞：“我怎样做才会帮你？”尚一飞答：“我们游击队要对你们进行偷袭拦截，拖延你们增援的时间，希望你能配合一下。”鲁小达说：“这件事我答应你！不过，这事就你知我知，万不可走漏风声！”

黎明时分，尚一飞的游击队在距离鲁小达驻地不远的地方燃放鞭炮，炒豆般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山谷。听这声音，没有人会怀疑这里正在发生一场激烈残酷的战斗。恰在这时，鲁小达接到了王师长的电话，王师长焦急地喊：“鲁团长，你们到了哪里？我这里遇到了共军的猛烈攻击，请赶快向我靠拢，我快坚持不住了！”鲁小达也佯装焦急地说：“哎呀，王师长，你听听这激烈的枪炮声，我这里也遇到了共军的阻击，前方正进行激战。不过，你放心，战斗结束我会加速前进。”通完电话，鲁小达一把将电话线扯断了。

这边鲁小达刚把电话线扯断，那边译电员送过来一份密电：“据悉，共军主力正向我部迂回，接电速返。萧翎原。”萧翎原是他们的军长，军长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鲁小达诡谲一笑，大声命令：“10分钟后，立即撤退！”鲁小达有些遗憾，本来要去燕北祭奠战友的，可没办法了。他把带来的香和纸钱在道边点燃后，把酒洒在道边，遥对燕北方向跪下说：“弟兄们请原谅，这次我食言了，等天下太平后，我一定会回来的！”

可惜，鲁小达没法回来了。他的部队撤回后，立即被空运到了福建，而后便开拔去了台湾。本来，鲁小达团长当得好好的，突然就被撤了职。当鲁小达被送上军事法庭的时候，他看见了站在一边的王师长。他眼睛一闭：完啦！这回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原来，国民党105师被共军全歼后，王师长却化妆逃跑了。他的部队虽然已经全军覆没，但他有很多黄埔同学都在军部任要职，几经疏通关系，他没有受到惩罚，又弄了一个平级的闲职。他对鲁小达增援迟缓、贻误战机、见死不救一直耿耿于怀，假如当年鲁小达增援迅速，不至于让他惨败。因此，就把鲁小达告上了军事法庭。

后来，因为有些事无法说清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把鲁小达撤职了结了此案。

鲁小达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可他心里始终惦记着燕北村那些死去的弟兄，那可是他从家乡带走的子弟兵啊。哪一天能回到家乡，他也无颜见江东父老！不能回家乡，不能和他的兄弟们厮守在一起，他难受万分。他坚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要好好活着，大陆的兄弟们还等着他团聚呢，燕北村的苹果树还等着他给栽上呢。以后，鲁小达开了一个水果店，虽说收入不多，但足以维持生活了。他想：燕北村那片果园的苹果真是好吃极了，如果能让那里的苹果在他的水果店出售，该有多好啊！

一晃30多年就过去了。

鲁小达由中年迈入了老年的门槛。这些年他趁身体好，拼命挣钱攒钱，期间受尽了罪，吃够了苦。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有生之年回到燕北村，偿还那里老百姓的苹果树，为那里的兄弟们修一座漂亮的公园，建一座高高的纪念碑。

1987年10月，秋风飒爽，天高云淡，鲁小达漂洋过海，终于回到了燕北村。

当一位少了一截胳膊的男人推着一位少了一条腿的老妇人来到鲁小达面前时，鲁小达惊讶万分：这个少了一截胳膊的男人正是当年下落不明的吕明元，更让鲁小达惊奇的是，这位妇人竟然是尚一飞！吕明元见了鲁小达，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缓缓地举起右手，给鲁小达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喊：“报告连长，三排三班班长吕明元向你报到！”说罢，两个人抱在一处嚎啕大哭。尚一飞也是泪水涟涟，看着两个男人跟孩子一样尽情宣泄着积攒在心中多年的思念之情。

吕明元哭着告诉鲁小达，秀山突围战中，他被鬼子打断了胳膊，疼得昏了过去。醒来后他撕破军装，扎在断臂上，藏在秀山的一处山洞里，忍饥挨饿过了3天，才来到燕北村。看见了兄弟们的坟墓，他发誓要在燕北村住下来，和兄弟们在一起。燕北村的老百姓在秀山脚下为他盖了一处房子，他靠着一只手，为战友的坟墓拔去杂草，逢年过节为战友们上坟烧纸，把坟墓收拾得干干净净。1949年春天，尚一飞的游击大队在燕北村西13里处参与歼灭国民党105师，战斗中她被机枪打断了左腿，住在燕北村养伤。两年后经人介绍，与吕明元结婚。虽然没有子女，但两人相亲相爱，互相照顾，生活也算幸福。

鲁小达听后唏嘘不已。他和吕明元一起推起尚一飞，沿着乡亲们修的路，缓缓地朝秀山走去。但见路旁的庄稼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沉甸甸的谷穗耷拉着头，高粱挺着高昂的头颅，玉米穗儿又粗又长。到了秀山脚下，鲁小达放眼望去，半山腰上苹果树一片一片，把整个山腰都遮住了。鲁小达激动地说：“哎呀，30多年没见了，果树咋这么多呀？”尚一飞告诉他说：“老吕跟我讲，他们的鲁连长说过，不论是谁，只要活着，就要想法赔偿老百姓的苹果树，没有我们，这些苹果树不会被破坏。这些年，老吕把他的心血都耗在这里了，他年年买树苗，栽果树，一干就是30多年！”吕明元立即接过话茬说：“这些年，一飞把每年政府所发的残疾补助都用来建果园了。别看她瘸了一条腿，可她能着呢，这果园是她建起来的，她当了30多年的村支书！”

来到那片墓地，鲁小达更是激动万分。那上百座坟茔分布于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每块坟前都立有石碑，石碑上刻有名字，坟墓周围都是油绿的松树。他双膝跪倒，喃喃地说：“兄弟们，你们一向可好啊？我回来了，虽说晚了点，可还是承诺了我说过的话。我来守候你们了，以后咱们天天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鲁小达站在苹果园深处，只见那粉红硕大的苹果缀满枝头，就像小灯笼一样在秋风的吹拂下摇摇荡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苹果快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