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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汀烟雨杏花寒

2017-09-11左岸枫染

百家讲坛(蓝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青杏少爷杏子

◎左岸枫染

一汀烟雨杏花寒

◎左岸枫染

梁疏桐卸下一身铠甲走进烟雨园时,一身春蓝长裙的烟晴正立在廊下,仰头望着一树杏花。冰白月光落在她好看的眉眼间,融成哀婉的神色。

“你又在数花?”梁疏桐轻声问道,战场上杀气腾腾的将军,眉梢眼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烟晴回过神来向梁疏桐行礼,抬眸的一瞬,瞥见他贴身穿着的一件绛色衫子腰间濡湿了一片。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终究还是忧心忡忡地问:“少爷又受伤了?”

坐在桌前的梁疏桐喝下一杯清酒,似是未闻烟晴的那句话,只叫她打盆水来为他洁面。

梁疏桐似是有些疲惫,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烟晴轻轻擦拭去他脸上的尘土血渍,渐渐露出一张干净而清秀的脸庞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看,身形瘦削的梁疏桐都该是个明月寒窗下诵诗的书生。

两厢沉默里,梁疏桐缓缓抬起手,覆上了烟晴已然泪雨涔涔的清丽面颊,说:“对不起,烟晴,若那日我不将你唤来烟雨园,也许你此时仍过着不知愁的日子,抚琴唱曲,怎需来做这些粗活。怎需在这将要兵败城破的时候,陪在一个败将身边,生死难卜。”烟晴握住梁疏桐的手,急急摇头,泪眼模糊中,忆起了与梁疏桐初见的光景。

七年前的江南溪州,还是个太平安宁的小城。梁太守膝下幺子疏桐学成归来,15岁的少年正是不知愁的年纪,迎着熹微晨光走在太守府后院的廊下,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那时烟晴刚入府不久,是太守府上的歌姬、舞姬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她与一众莺莺燕燕躲在假山后偷觑小少爷,一时看愣在原地,被人自身后推搡了一把,踉踉跄跄便摔倒在了梁疏桐脚下。她顺着那双绣金线云锦靴向上看,正好对上了一双温柔而熠熠的星眸。

梁疏桐扶起她,屈膝半蹲在泫然欲泣的小姑娘身前,声音柔柔地道:“可是哪里摔疼了?我这里有一包糖渍杏子,你拿去吃,别哭啊。”直到梁疏桐将油纸包塞进她手中,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她才呆呆地回复了一句。

“烟晴?可是烟雨初晴的烟晴?这名字真好听。”她看着他笑意暖暖的眉眼,那句“我姓燕,燕青的燕”,立即从嘴边咽了回去。她笑一笑,说:“是的,是这两个字。”梁疏桐抚了抚烟晴额前的碎发,道:“你是府上的丫鬟吧?以后便来我的烟雨园当值吧。”她愣愣地点头,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抱紧了怀中的杏子。她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转头便去央求管家,愿为小少爷研墨斟茶更衣洒扫。

变故发生在五年前,和平来往了数十年的邻国忽然举兵来犯。那时烟晴刚跟着梁疏桐念会诗经里《击鼓》那篇,便切切实实瞧见大队的兵将在街上抓捕壮丁,梁疏桐赴京求学时,礼、乐、射、御、书、数都曾修习,所以即便他好文,也被逼着穿上了戎装,提起长枪上了沙场。

因战事就在溪州城外几十里处,不过十日光景,城中百姓便尽数北逃了。暂时停战时,梁疏桐曾趁夜回府,曾经轻歌曼舞、亲朋满座的太守府如今人去楼空,连檐下的燕子都只余空巢。

他走进满目凄凉的烟雨园,却在抬眸瞧见那一抹清丽身影时愣在了原地。几年时光,他才惊觉身边那个木讷的小姑娘已生得蛾眉曼睩、霞姿月韵,立在一树杏花下,眉眼间仍是那不知愁的神情。

梁疏桐不是没赶她走过,可是平素温婉和善的小姑娘倔强起来,竟让他这金戈铁马的将军也没了主意,她那时瞪圆一双杏眼带着哭腔道:“少爷若不留烟晴,烟晴出了城便向打仗的南边去。既然留在少爷身边是个死,不留也是个死,少爷便留下烟晴吧……烟晴为您浣衣烧饭,洗马磨枪……”

后来梁疏桐便格外惜命,再重的伤他都能扛下来,许多次死里逃生,都为着这烟雨园里一树杏花下,还有个等他回家的小姑娘。

三年光景,战争打了又停,停了又打。天高皇帝远,溪州这千里外的小地方似是被朝堂遗弃了,粮草常常供给不足,派来的援军也常是些老弱病残。纵然梁疏桐已是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也无法凭一己之力,挽回这城将要破亡的局面。

“烟晴,我当年在京城学骑射时,以为顶多娶妻时骑一回马,大抵此生是用不到的。不承想如今不曾娶妻,也并未做成我想做的文官提笔安天下,却引马拉弓,做了将军。”梁疏桐将自己的令牌塞进烟晴手中,告诉她一路北上,有这块令牌便无人敢欺她,“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梁疏桐抱紧伏在自己胸膛上哭泣的女子,腰间的伤太重,他这条残命已回天乏术。

“烟晴,我有些想吃糖渍青杏。”他冲那坐起身拭去泪水的女子轻轻一笑,眼中划过任性,仿若年少时,他央着她做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一般。烟晴点点头,走到廊下,似是早已瞧好树上哪里已结出杏子,轻车熟路地爬上树,兜了满怀。

从始至终梁疏桐都默默地看着烟晴,明亮的双眼浸着笑意和星光,在天将熹微时,渐渐失了神采。而那时,正立在书案边从糖罐里抓了一把糖,要撒到青杏上的烟晴,看到梁疏桐的一只手臂无力垂了下去。一声闷响,他的指节敲在地上,惊起一片飞尘。

晨光从高墙外打了进来,透过杏叶树枝斑驳一地。风起云涌,似是正在酝酿一场蒙蒙烟雨。远处敌军的号角声又接连响了起来,泪珠滑落脸颊,烟晴渐渐泣不成声。她仍旧做着糖渍青杏,哑着嗓子喃喃:“‘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得遇少爷,是烟晴此生之幸。”

那场战争以溪州城破为结局,敌军一路北上,兵临城下时皇帝才惊觉,那年朝堂上,向自己死谏说若溪州城破国将难守的年轻将军竟一语成谶。

太多的家破人亡,不会有人注意到已然废墟一片的溪州城太守府,坍塌了的烟雨园里,一棵杏树年年都蓬勃生长,似是被人悉心呵护。也不会注意到树下一座简易的坟冢,冢上年年都会被放上一个小小的陶瓷罐,一年一罐,如今已堆了一座小山。

后来新朝确立,世道太平,溪州城渐渐又新住进了百姓,旧城里的旧故事,再不会有人知晓。有好玩的小童闯进烟雨园,曾瞧见一位老妪坐在廊下,仰头望着一树杏花,两鬓花白。

杏花如雪,月满小园。

烟晴一生都很听梁疏桐的话,唯有那次她并未听他的安排。那晚她葬了梁疏桐之后,躲进他藏酒的地窖里,避过了敌军,自此以酒窖为家,从未离开过溪州城。她怎能舍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独自逃命去?她的小少爷那样喜欢热闹,怎么能够让他一个人睡在这杏花下,听风听雨,却听不到她歌唱?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余生莽莽,她会陪他度过,为他腌制每一年枝头最好的杏子。虽然她明知,这天大地大,再也无处寻见她的小少爷。

编 辑 / 夕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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