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有一愿，盛世长安

◎ 一品地瓜酥

吾有一愿，盛世长安

◎ 一品地瓜酥

图/敏依

多年后，章邯捧着一壶凛冽的刀子酒望着北方星辰，冰凉银甲在身，周遭血气四起，远方传来缥缈的号角声，总觉得像是在做一个无论如何都醒不来的梦。此时已是楚国雍王的章邯忆起往事，总半是唏嘘，半是哀叹。

章邯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青简上，应是在秦二世元年。当时兵戈四起，所幸烽烟还未刮到咸阳城，所以阿房宫里依旧笙歌婉婉，热闹非凡。还是那一年，章邯踏出阿房宫的朱色宫门，看见为皇帝修筑亭阁的奴隶死伤无数，咸阳城里饿殍遍地。

他蓦然想起涉世未深的当年，族中长老问他，活于此世可有心愿？彼时他金裘缓带，鲜衣怒马，一柄寒光重剑舞得凌厉好看，声如洪钟地答道：“此生唯愿，盛世长安。”

可后来他才知这世间从未太平过，只是帝王贵胄们沉浸在虚幻的太平美梦里迟迟不愿醒来。

当周文的人马浩浩荡荡到达戏水时，前一刻还在醉生梦死的胡亥，后一刻便惶恐地追问周遭大臣该当如何。大殿上一片静默，朝臣的腐败与君王的昏聩早已让大秦满目疮痍，再也找不到半丝生机，遑论出战。

唯有章邯想起烈日下的奴隶，想起那些生就遭受不公的人，才向皇帝提议，可大赦天下，自己带着骊山刑徒出兵作战。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战，周文一百二十万的兵力，占据戏水有利地位，他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扑火。

出征当夜，他看见满天星斗空旷而辽远。他想，这样美的星夜应属于后世的无尽安宁。世人都向往盛世，身为武将，他对此更是无比渴望。

戏水一战时，他忘了最后是怎样从百万将士里突出重围，只知他杀得长剑都卷了刃，身上的银色战衣被血染成红色。最后他跪在地上，单手撑剑，看见戏水群山残阳如照，好像当年盛世太平的祈愿已经实现。

戏水大战后，章邯被重用，从此南征北伐，镇压各地起义军。他被朝中同僚尊为“战神”，可他每次走在咸阳街道上，似乎总能感受到死在他手上的亡灵恶毒的目光。那些人生前的最大祈愿，不过是求一方太平盛世，寻一处茅屋草檐，然而他们却死在了刀戟下。

后来漫漫长夜里，章邯总是梦见那些本该平凡耕作的战士，还有戏水的惨淡夕阳。他还梦见过揭竿而起的陈胜，明明是自己钦佩的豪杰，却只能将其剿灭。撞破他宫门的那一刻，他真想对那位英雄道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常年夜半惊起，不过是担心那些战士亡魂入梦。如此反复，盛世的梦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咸阳宫灯火通明，荒淫的笑声飘荡得很远。最终，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那些杀伐到底是为了人间正道，还是帝王家的靡靡之声。

直到他遇见项羽。彼时，章邯已征战无数，立下赫赫功勋，越发觉得当世帝王不是古来圣贤。他在巨鹿之战见到那个少年，年不过二十，面上却带着霸主的威严。那是章邯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败仗。暮色四合里，他看见少年单枪匹马而来，目光如炬，宛若真正的战神。那一战，他败得心服口服。他相信那个名叫项羽的少年，将来会是一方霸主。

乱世无贤君，佞臣当其道。巨鹿之战后，赵高当政。那一年，阿房宫的桃树再未开过花，只是宫室里的歌姬声音愈发绵软，咸阳城的饿殍越来越多。章邯想，是时候离开了。效忠朝廷十几年的同僚被杀害，祸福轮流转，总有一天会到自己头上。

逃离咸阳的那天夜里，章邯朝北重重叩首，而后他再不是秦国大将。史官也许会狠狠唾骂他，可追随胡亥注定无法实现他所祈愿的盛世太平。

再见到项羽时，那个少年不出他所料，已位居高位，目光越发刚毅。史书说他们缔结盟约，而后章邯背叛秦国，投靠楚王，害得秦军二十万将士无辜殒命。可史书未曾记下的，是另一番光景。

那夜屋内灯火如豆，窗外飞雨潇潇，项羽难得恭敬地问章邯，此生可有所愿，是想求得佳人相伴，还是身居高位家财万贯。章邯沉默良久才沉沉开口：“我愿为这乱世求一圣主，还望王上成全。”项羽一愣，面色倏忽凝重起来，半晌才应下。

正是秋末的冷雨天气，章邯向项羽深深作揖，觉得于溟蒙的雨丝尽头找到了毕生所求的光明。那光明里，有诗有歌，有花下美人，有绵长温酒，还有太平。

阿房宫的梨花初放时，歌姬再也奏不出当年浮华的靡靡之音，破关的将士鱼贯而入，秦朝君主十几年的美梦至此终结。

随后的清爽六月，章邯与刘邦战于废丘。那一战，他拼杀到筋疲力尽，抬头看见远处夕阳半露，晚霞满天，如那些年战场上的鲜血，如同昔年阿房宫的朱门。刘邦用水淹的方法企图扳回一局，可曾经杀敌百万的章邯却不知为何眼角流下一滴泪，而后抬手一剑，血溅当场。那般悲凉，成了史书里的剪影，让人心生敬仰。一身戎马的将军刺下生平最后一剑，剑光凛冽，刺的却是自己的胸口。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战。

喷涌的血滴溅成桃花形状，却是比桃花更悲凉的颜色，让他记起当年桃花飘飞的季节，族中长老慈善和蔼地问他活于此世可有所愿。那时少年白衣翩跹，眉目清澈，大声回答说：“吾有一愿，盛世长安。”可盛世离他那样远，只有在他醉酒的夜里，才能感觉到一丝慰藉。

倒下的最后一刻，他想起那个目光凛冽的少年，他有着所向披靡的骁勇，曾在一个月夜许他成为乱世圣主。他信了，可再也看不见。

而后史书翻过不知几页，关于章邯的记载至此终结，剩下的只能在野史里寻到只字片语。谁也不知道，那个将军曾做过一个怎样的梦，梦里三月桃李盛开，他脱下铠甲，归乡种田，世间再无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