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一只理想主义蚂蚁

■解学功

告别一只理想主义蚂蚁

■解学功

1

我像一只冬眠的动物，昏昏欲睡地蜷缩在从杭州到沂水的长途汽车的卧铺上，很少进食、喝水和说话。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出这次去杭州的理由：几次匆匆而过，我记得那座城市有很多高大茂密的夹竹桃，而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也曾经有一株种在褐色陶瓮里的夹竹桃，开粉红色的花。它原本是在奶奶家，奶奶去世之后，被母亲搬到家里来。但它本来就不是适合在北方存活的花，终于，在某一个因为母亲生病而疏于照料的寒冷冬天，它枯萎了。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因为失去才会变得敏感，而一个人在童年，尤其对失去不能免疫，哪怕在别人或者以后的自己看来，那是再细小琐碎不过的事。

我始终对那株夹竹桃念念不忘，所以想生活在满是夹竹桃的杭州，哪怕短暂的几个月也好——怀念没有错，但正常人对于这种事，怀念一下就好了，没必要非要因为这个理由跑到杭州去吧？乍一看是有些浪漫的想法，可结果怎么样，从我很快就离开杭州便可想而知。

2

“你买的是黄牛票哦，在车站售票处差不多够买两张了。”中途，检查车票的随车人员好心地提醒我，让我的坏心情更加糟糕——呵，我终于也是买过黄牛票的人了。

在进售票厅之前，我被一个中年男子拉住，“这里不卖去日照的车票，要去对面买。”询问过我的目的地之后，他这么说。见我半信半疑，他指了指一边穿类似保安制服、胸前戴着工作证的人说：“不信你问他。”后来我才明白，这个“工作人员”当然也是冒牌货。这些也不算过分，相较于我买了被他们承诺会沿途经过日照的车票但结果并不是这样而言。我只好坐到终点，再转车。

这次杭州行还能再糟糕点吗？我在心里叹息。

在杭州通过中介租好房子之后，房东突然跟中介毁约，要收回房子，我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还是得收拾行李离开。那时候刚好是“五一”假期，我连找了两家宾馆都客满，我拖着全部家当，看了一间无中介的房子，但是那个小房间竟敢要价1500元……我坐在马路边的长椅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觉得特别沮丧。我翻着手机里的电话簿，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句经常会出现在小说里的话：“他看着自己的手机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在此刻可以打电话的人。”

“还是回家好了。”那一刻，我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想。

扩大了我那个时候的沮丧的原因是我生病了。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心情糟糕，感觉很脆弱。那几天我一直觉得肠胃有问题，去过一次医院，排队两三个小时，结果问诊时间没有超过两分钟，医生说的还是我听不懂的浙江方言，我开始慌了，会不会是肠胃癌？上网查了一下，各项症状都符合。

我之前因为感冒而怀疑自己得了肺结核，跑去做各种检查，闹了笑话，甚至还出过更难以启齿的、在朋友圈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虽然我回家之后去看医生，结果不过是水土不服加上消化不良，药费总共花了12块钱，但我当时的恐慌都是真实的，所以你们不要嘲笑当初坐在杭州街头，觉得“生活为什么这么冷漠”的那个灰头土脸的我。

曾经，我一直幻想要过随性的生活，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觉得这会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侠客一样诗意，但事实是，我就是可笑的唐·吉诃德，一次次狼狈地返回原地。

3

汽车到达沂水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钟。经过司机同意，我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准备去坐早上六点钟回日照的首班车。

之前只是觉得车内空气沉闷，当乘客很快走空的时候，那种怪味道才清晰起来。我想离开，却又懒得动。后来我虽然都可以用调侃的语调去回忆这次出行，但当时确实是心灰意冷——“很失意”“很孤独”，那是货真价实的对于自己理想生活的又一次铩羽而归。

“喂，请你去看电影。”那个男孩在汽车外面用力地拍窗户，他的女朋友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对我笑。

“你们去吧，我不要做灯泡。”

“怎么会？赶紧走啦。”他坚持。

午夜场的电影院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我甚至不记得观看的电影内容。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只是觉得内心动容。

在车上的时候，那个女孩想吃一碗泡面，男孩穿过放满行李的狭窄过道去车前的饮水机给她接热水。

“饮水机坏掉了，只有凉水。”他走回来，用歉疚的语调对安静等待的女朋友说。

而我只是在那个时候随手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他们，那是上车前我在吃饭的小餐馆里临时起意接的热水。

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电影院了，因为没有要好到可以陪自己去看电影的朋友。之前的我一直这么以为，并自怨自艾。但其实，找一个陪自己看电影的人很容易，甚至只需要你随手递出一杯热水。

4

因为这次短暂的杭州行而发生的一系列看似荒唐的事情，其实不是偶然，在以前的很多次出行中，我也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个世界太冷漠，太不符合我的‘梦想’。”

现在仔细想来，我总是毫无计划、盲目冲动地凭感觉去做事情，结果当然就会遇到各种因为没有准备而面临的突发事件，继而生发出各种负面情绪，更加没有心思好好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难怪各种骗子会主动找上“心事重重”的我。

可笑的是，我从没想过要去纠正自己那些负面的情绪，甚至还有意地夸大和延长它们，我还很文艺地解释自己那么做的原因：我就像一只蚂蚁，靠啃食各种细微的情绪来写作。我从来没有试图纠正过自身的缺陷，其实那根本与文艺无关。

后来有人告诉我，杭州的夹竹桃大多数开白色的花。或许有一天，我还是会去杭州，看看那些高大茂密的夹竹桃开出的白色的花，希望那时候的自己不会再像这次那么狼狈，也不会再觉得杭州糟糕透顶，像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在做出反思的此刻，我已经决定不得不告别那个惹人发笑的曾经的我了。但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还是有很多舍不得，因为我一同告别的，除了那个像是一心想成为一个骑士的唐·吉诃德般滑稽的我，还有那些不再有的轻狂岁月。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