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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独行,守着心口一点光

2017-09-11■康

青春美文 2017年4期
关键词:糍粑冬瓜糯米

■康 夫

雪夜独行,守着心口一点光

■康 夫

冬天要吃甜的、软的,热乎的,黏黏的。第一好吃是果饭,第二好吃是糍粑。其实糍粑更好吃一些,不过因为果饭只有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吃到,物以稀为贵,所以排在前头。

果饭在别的地方叫八宝饭,只在我们那里叫果饭,因为用的是果脯。大概世界上所有的果脯都是从北京来的,盒子上写着“北京果脯”四个红字。送果脯给我的叔叔阿姨们一手递盒子,一手摸我的头,说:“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到北京去。”我坚定地说“好”,在长辈们的一片喜乐中接过盒子,暗下决心:去北京,做果脯。

果脯盒子是用廉价的硬纸做的,正面是透明玻璃纸,露出里面红的樱桃、绿的青梅、橙的杏干、紫的葡萄干、白的冬瓜糖,花花绿绿,很能哄小孩喜欢。然而用不了多久,我就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中看不中吃,有种莫名其妙的怪味道。

只有冬瓜糖好吃,它有十二分的甜。果脯是新鲜果肉加上白糖一起熬煮,再烘干而成,有些高级的品种还要在外面再裹一层蜂蜜。糖里加蜜,蜜里调油,图的就是一个“甜”字。冬瓜肉质酥松,熬煮时吸收糖分堪比海绵吸水,烘干之后糖全部沉淀在瓜肉里,一口咬下去,甜到飞天。

然而做果脯的人并不知道冬瓜糖最好吃,所以一盒果脯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块。大人们又规定不到做果饭那天不准打开盒子,看得见,摸不着。好在世上最不怕困难的就是小孩,我捧着那只扁扁的盒子,轻轻甩,慢慢摇,经过不断的努力,总有一块冬瓜糖会被晃到靠近角落的位置。我用手指在玻璃纸上捅出一个小洞,小心翼翼地把冬瓜糖勾出来,只要足够轻巧,通常不会被大人发现。如是这般每日一块,不多久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真正做果饭的那天,盒子里只剩下一小半果脯,别说冬瓜糖,就是其余种类,但凡略好吃一些的,也都找不见了。

“哎呀,怎么只剩这么点了?”老保姆看着我说,“是不是被老鼠偷吃了?”

我肯定地点点头,便没有人继续追究老鼠的事。她把泡好的糯米筛出来,装到大海碗里满满一碗,拌上热猪油、熬好的糖水,喷香油亮。

“今年的果饭谁来摆花色呢?”她问。

“我!”尽管屋里只有我一个小孩,我还是十分着急,生怕这个差事被人抢走。于是她又拿出一只空海碗,搬出一盘提前浸好的红枣、湘莲,和剩下那些果脯放在一起,也能凑够摆图案要用的材料。图案并不直接摆在糯米上,而是摆在空碗的碗底。我摆得很认真,一面摆,一面讲解创作意图:“这是一朵花,这是一个五角星,这是月亮。”摆好之后如果自己不满意,还要重新来一遍。

“再不下锅,晚上要吃不上了!”母亲在厨房里喊。这句话宣告创作的结束,糖油糯米扣进铺了果脯的碗里,上锅蒸熟,要吃的时候再反扣进另一只碗。这么一来一回的两次倒扣,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座香甜五彩的小山,果脯嵌在糯米里,像饭上开出来一朵花。南方人过年不吃饺子,果饭便是压轴戏,然而经过大鱼大肉的轮番轰炸,到果饭登场时,小孩已经没有多余的肚皮了。老保姆用筷子扒下一小块给我:“乖,吃了这一口甜,才算正式过了年。”

糍粑是冬日里的另一样好东西,不甜,但香,吃糍粑的季节在生煤炉之后。南方冬天没有暖气,天冷之后要在屋里生一个煤炉。我们的煤炉放在客厅,冬天夜里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炉子看电视。只有我对电视兴趣不大,被老保姆抱在膝盖上坐着,四下张望,眼睛随着炉子上银灰色的烟筒爬到天花板,转一个弯,又长长地通到窗户外面的阳台上去。烟筒是入冬后一截截拼装起来的,开春时又要一截截拆下。有一年烟筒拆得晚,伸到窗外去的那一截管道里被麻雀做了窝。母亲为难道:“难怪这几天总是听见窗户底下有鸟叫,怎么办?留着这一截不拆?”

想起这件不知猴年马月的事,坐在膝盖上发呆的我忽然认真起来,说了一句:“烟筒里有麻雀窝,在阳台那里,妈妈看见了。”

“要是管子里有麻雀,熏熟了给你吃。”老保姆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

我着急地想从她身上扭下来,好爬上凳子指鸟窝给她看。但她只是把我抱得更紧,歪过脖子不让我挡住她看电视的视线,说:“乖,外面没有麻雀,麻雀不敢到阳台上来做窝。”

大人们如此笃定,令我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大人们又如此敷衍,让我不肯善罢甘休。最后她们只好转移话题:“等下烤点糍粑。”

冻得冰凉的糍粑从阳台拿进屋子里,只有小孩的巴掌大小,摸起来的手感有一点粗糙。老保姆将糍粑一只只在炉盘上摆成一圈,我便不再纠缠麻雀窝的事。炉盘上的糍粑渐渐升温,软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朝上的一面渐渐鼓起,再鼓起、然后忽然裂开一道缝,滚烫的米香瞬间溢出,这时才发现里面早已软糯一片。用火钳夹起翻过来一看,贴着炉盘的那一面已被烫出了焦黄的纹路。大人把烤好的糍粑挪到一旁散热,我忙着把它们挨个吹凉。终于有一只不那么烫了,立刻捏起来捧在手心,两只手来来回回地倒腾。目睹这些铁石心肠的硬疙瘩变得温暖火热的过程,确是令人鼓舞的奇迹。

烤糍粑不加白糖,不用佐料,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口感质朴,香气醇厚,叫人欲罢不能。湖南糍粑当中,湘西糍粑最大,吃的时候要用刀切,吃法也很多。然而糯米不易消化,大人不准小孩多吃,吃完一只再要,就不给了,于是小孩免不了扭来扭去一阵闹。老保姆叹一口气,将我抱在怀中,脑袋靠在她的胸口说:“乖,给你唱个儿歌。”

“不要唱儿歌。”

“这个儿歌好听的。月亮粑粑,里头坐个嗲嗲;嗲嗲出去买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门绣花……”

“绣了一个糍粑!”

“哪里绣了糍粑,绣的是荷花呀。”

彼时我三五岁,她六十七八岁。每逢月底母亲给她发了薪水,我们两个人坐在床上数钱,她总拿出一张簇新的钱放在一旁,说:“给乖仔留着,到北京读大学用。”我说:“好。”她又说:“去不去北京都可以,有没有出息都可以,只经常回来让我看看你。”我说:“只有北京有果脯,其他地方没有。”她叹一口气,说:“北京远呀。”

逐年逐月,她回乡时间渐长,来我家的日子渐少。到我上小学时,终于趁我熟睡时一去不复返。我大闹一场,下楼去追,一直追出院子,僻静的水泥路上空无一人。大人说:“回去吧。”我虽然死了心,但还是不甘愿,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默默低着头跟在大人后面回家去。这一路上便不再吵闹,唯愿余生里能做个先行告别的人。

此后,我们不再做果饭这样麻烦的食物,也不再烤糍粑,好像她这一走,所有的年都过完了,童年也宣告结束。及至成年,江湖辗转,便如雪夜独行,风霜难免。好在那一炉明亮的火焰仍在心头,守着心口一点光,便不畏惧看似永无尽头的冬夜。

在她走后的20多年里,我只在离开故乡前见过她一次。我去乡下找她,旧屋昏暗,檐下漏水,她坐在竹椅上,面前是一片青翠禾田。

“我要到北京去了,去读书。”多年未见,她已逐渐失去记忆,不知道北京是哪里,只说:“吃了饭再走吧。”

她没有一个在世的亲人。自那次相见至今,又已十余年,情深缘浅,终于再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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