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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

2017-09-09陈蔚文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5期
关键词:村民

陈蔚文

2015年7月,江西省文联成立了扶贫工作队,甘萍赴江西省抚州市南城县浔溪乡太坪村担任村支部“第一书记”。甘萍知道这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忐忑!在城市长大,之后去山西当兵,再回到城市工作,从未有过乡村生活经历的她突然要去乡村生活、工作,她不知自己是否能适应与胜任。

而同事们对此消息似并不意外,或许和我一样,对甘萍最深的印象是在单位组织的体育活动上,形貌瘦弱的她逢赛必赢,并且甩第二名一段距离——她曾是名通信女军官,在她的瘦弱里包含了意志与力,那来自军营的淬炼。

2016年7月中旬,在甘萍驻村一年多后的夏天,省文联机关党委组织全体党员赴浔溪乡太坪村等地开展“两学一做”活动。回来后,女同事们都感叹:甘萍挂职的地方真偏远啊!坐车都坐晕了。

在“偏远”的背后,有多少来自基层工作的甘苦?

——题 记

1

浔溪乡,抚州市南城县下辖的一个乡,位于南城县东北方向,辖石磺、墩头、高岭、太坪等7个行政村。乡政府驻浔溪,全乡人口七千,是典型的山区乡,境内山清水秀,林木葱郁,森林覆盖率达90%以上。

太坪村距离县城46公里,是南城县最偏僻的行政村。2015年8月8日,甘萍作为村第一书记首次上任。进入村庄往山里走,空气越来越清新,不远处的山上翠竹静立,不时有鸟声啁啾,路旁溪水流淌,如果忽略贫困,这里真是一处风景如画的所在。

太坪村的青壮年大多在外打工,留守人员只百余人。放眼穷阎漏屋,半木制半砖瓦结构的屋里几乎没有家电。居住者主要是老弱病残智残和因车祸而致贫的农户。除了山上几亩竹林,多数村民家中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当富裕地区的人们在为“三高”而健身节食时,这些困难户却还在为温饱犯愁。

面对这些低矮破旧的房屋,甘萍心情顿感沉重。每一堵残垣,每一处灰黯,都对应着肩头责任。先从学习中央扶贫政策开始吧,她逐条细读,了解到五保户和低保户可通过政策性兜底脱贫(即通过最低生活保障和医疗救助等措施脱贫),一般贫困户可通过产业扶贫、就业生产发展脱贫。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帮助村民脱贫正应“授之以渔”。她和其他干部一起走访调研,了解到新鲜竹笋和黑干笋这些是太坪村的种植特色,野猪、竹老鼠和五黑鸡可以成为养殖特色,于是村党支部决定从发展这些特色产业着手,找出一条带动全村脱贫的路。

这条脱贫路,并不好走。道路是产业发展的关键,村里道路状况差,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乡党委书记徐国斌在听取村支部的汇报后,表示全力支持工作,并带甘萍去走访了县农业局、县扶贫移民局。接下来,她一家家单位跑,一位位领导去沟通,公路维修项目逐渐有了进展,比如县扶贫移民局长在听取汇报后,当场拍板了2016年两条公路维修项目:第一,蔡家山村小组距主公路1.8公里水泥路维修项目,除去县交通局立项资金外,县扶贫移民局补足不够的资金;第二,连通桃木坞与曾家岭之间4.5公里路的建设项目,由于修水泥路需100多万,资金量太大,县扶贫移民局拿出8万,甘萍又从省住建厅申请了10万元修路资金修建小车能走的砂石路。这条路修通后,從村委会到县城的时间将缩短30分钟,大大方便了村民的生产生活。

如此高的工作效率令甘萍振奋!当然,在这过程中她也碰过钉子,受过冷言,那种滋味的确不好受。有人说,干吗不整村搬迁,费这个事去修路?其实哪有那么简单,整村搬迁面临这么多户的安置地选择、农田再分配等问题,况且村里有不少村民并不愿搬离故土。甘萍理解他们的感情,祖辈聚居的村庄是他们的根系,如果一走了之,乡村成为空村,只能继续衰败下去……

大地之广袤正在于能接纳各色物种和每一种生命形式,譬如在多数人选择离开时,少部分不愿离开者亦应得到尊重,“扶贫”正是为村庄与留下者提供一份襄助,撑扶村庄业已虚弱的筋骨,并以此召唤离去者——或许有一天,他们会背着行囊重返故土。

2

甘萍被安置在浔溪乡中心小学宿舍,离太坪村十多公里。宿舍配备了电脑等用品,虽简陋但对付日常生活也够了。比物质简陋更难捱的是环境的孤寂——学校有十来位老师,通常周五下午就回家了。

有一次学校放暑假,学校就甘萍一个人,那天晚上刮风下雨,电压不稳又停电了,四周黑黢黢的,甘萍自认有过当兵经历,在女性中算胆大的,也不禁害怕起来。半夜时门忽然响动,不知是风声还是小动物,甘萍大气不敢出,眼也不敢合,手机余的电不多,她尽量忍着不开,怕万一有事打不出去……那一刻的感觉真是凄惶!

2016年夏天,在西安念大学的女儿来看甘萍,和她一起住宿舍。甘萍本想带她体验村里生活,但她没兴趣,说听不懂村民的话,住了一周不到,坚持要走,说这里没有漫画、电视,电脑又慢,说晚上睡不着,害怕,门和窗户总会发出各种动静。宿舍后面是山,蚊子和虫也多。临走时,十九岁的她一再叮嘱甘萍:“妈妈你买把大锁,一个人在学校时记得把大门锁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甘萍心里充满不舍——女儿念大学后,原本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盼到暑假,却不能好好陪下她。还有在南昌的家人,父亲肾萎缩,每天喝中药,母亲有“三高症”和风湿性关节炎,平时看病住院只能由哥哥陪,她都不能在身边照顾他们。

然而,曾为一名军人的她知道,领受了一份使命就必须去履行。在现实环境与困难前,只能面对。山区冬天冷,一大早要坐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去县里开会,冷风呼啸,到县里时脸颊都冻木了!夏天蚊虫多,裙子都不敢穿。语言沟通也是个问题,甘萍听不懂当地土话,和村干部开会时他们用方言,甘萍让他们说普通话,说着说着又变成了土话。好在待的时间久了,她也能听个大概,有时靠表情、手势也能与村民们亲切地聊家常。今年春节,甘萍给一位李姓农户患有精神病的妻子买了件棉袄,此后甘萍进村,她都会穿着棉袄走过来,指着棉袄示意给甘萍看,表示她的高兴。

除了村民,甘萍与基层干部也接触较多,从而对基层有了更真切的了解。1977年出生的乡党委委员宁四仂,自学校毕业就在浔溪乡工作,有20年的基层工作经验,至今还是副科,调职希望也不大。身为基层干部,他要完成县乡交办的工作任务,还要调解村里的各种矛盾,工作繁杂,回报微薄,“乡干部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他说。endprint

村团支部书记黎健辉1985年出生,父亲在他出生前因病去世,三岁时母亲改嫁,他跟着奶奶长大。退伍后他外出打过工,因没有技术未挣到什么钱。在县里与人合开饭馆,也亏了。他想过弄大棚蔬菜,但因缺乏技术与资金,也没实现。他现在是村里备用干部,不拿工资,他想做些别的,可除了回老家种地,又能干什么呢?他感到茫然。

甘萍理解他们,毕竟“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只是诗人的浪漫宣言,现实是粗粝的,比照他们,甘萍愈觉自己没有资格叫苦喊累,更不能以短暂体验生活的“过客”身份做一名旁观者。

这段驻村的日子,使她深感土地问题的繁杂。她尽量用乡村的视角去理解,过程中仍有诸种无奈——比如她希望村民养“五黑鸡”,这种鸡产自抚州南城浔溪,已有1300多年的饲养历史,被誉为“珍禽”,营养价值高,市场售价较高,但这种鸡产蛋率较低,生产周期慢,村民不愿养,他们宁可养见效快的饲料蛋鸡。甘萍想用“绿色产业”的概念说服他们,劝他们要有发展眼光,可村民不为所动——“见效快”已成当下时代共同的财富认知,这种认知使个人的声音显得那般微弱。

工作仍要干,只能不断调整心态,闲暇她去自然间走动。乡村生活虽单调寂寞,却也因此有份城市没有的野趣。她和村民们到山上挖笋,采野草莓,跟村民学种菜。村民做了好吃的艾米果,挖了黄泥笋,抓了冷水鱼,也常叫上她去品尝。

去村委会工作,每次都要经过半山组,它是太坪村七个自然村之一。每次路过,甘萍都感叹小桥流水的秀丽风光,但整个村子阒静无声,地都荒废,村民也全搬出去了。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座空村便要回归自然,大地上的村庄又将消失一座……

远离城市嘈杂,时间不再被匆忙的车轮与信息碾压,它分布在阳光、夕照与月影之中——这大片富有生机的自然,为何同步的却是经济的萧索?“维系了多少年的人和土地的情感凉了。土地反过来,成了年轻一代避之不及的敌人”,作家王小妮在《安放》一文中写到。为何曾经蓬勃的村庄愈来愈精神涣散,怎样才能让这精神再次凝聚起来?乡村与贫困真的是一对不可拆分的同义词吗?

3

这段驻村的日子里,甘萍打交道最多的是农民。“农民”,这个词在一些眼光中携带负面的定义,甘萍在与农民的交道中,却有了不一样的发现。

她记得有位在乡政府敬老院长大的老汉,有些智障,平时穿得像流浪汉,常受到嘲笑欺负。有次甘萍和村民聊天,发现他来看看隔壁邻居,呜里哇啦地和那户人家比划——那位邻居家有位在外打工受伤的中年人,瘫痪在床几年。老汉每天都要去看望那位邻居,叮嘱家人要好好照顾他。那一刻,甘萍很感动,一个自己都受嘲笑欺负的人,却能如此关心他人,让她体会到“人性本善”的暖意。

“推进新农村建设”要拆部分旧房,有些村民工作难做,漫天要价。其中一位态度特别强硬,就是不让路从他家宅基地过,村干部也做不通工作。同村有一位大爷,路也要从他家经过,但他没提任何条件,爽快地把自家房子拆掉一间,让道路顺利铺设。

“路是大家走的,如果都不讓道,这个事还做得成吗!”大爷说得很干脆,同时他还去给那位态度强硬的村民做工作,费尽周折,总算做通了。

在众声感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时,甘萍却从大爷身上看到高风亮节,触摸到了“仁义礼智信”的传统。

这个传统能否赓续下去,与风气、教育息息相关。农村教育是当代中国教育的重点,其现状并不乐观。以浔溪乡中心小学来说,多数学生是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把孩子留在家乡托给老人照管,有些父母对孩子情况很少过问,仅凭不多的师资力量要管理好这些孩子并不易。乡中心小学有个叫振宇的“问题孩子”,十岁才上一年级,跟着太爷爷太奶奶生活,其他家人都在外打工。振宇时常捣乱,学校没办法开除了他,他就成天在外晃荡,甘萍从共青团得知县城有个特殊教育学校,联系之后,学校说可以接收但要求每天接送,振宇的太爷爷太奶奶接送不了,振宇仍在外晃荡,让甘萍心情颇为沉重……

还有些孩子,虽然身在学校,但不爱阅读,对今后的想法就是打工赚钱,这也令人忧心。钱理群先生在《活着的意义》一书中曾说:乡村教育不能只限于教会学生“如何生存”,而更应该关注学生的文明观、世界观的培育,使他们懂得怎样“理解生存”,追求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这才是乡村教育的根本,也是我们反复强调乡村文明教育的意义所在。

浔溪乡中心小学承担了全乡小学阶段教育工作的百分之八十,校园设施陈旧,校图书馆藏书量少,长期未更新。甘萍向省文联领导汇报了情况后,省文联下辖的《摇篮》报社决定今后两年免费向孩子们寄送报纸。

一张报纸对一个孩子的影响有多大呢?甘萍相信的是——涓滴成河,一切努力总能留痕。

4

时光荏苒,转眼驻村已近两年,从最初的陌生到熟悉,去掉修辞与想象后,太坪村对甘萍来说已成“我的村庄”。每一排房屋,每一寸草木,每一声乡音,都与她建立了联结。

越来越多曾经陌生的词汇进入甘萍的笔记本与思维,“因户施策”“七清四严”“两公示一公开”“整户识别”“产业帮扶”……这些词汇构建起一个真实的扶贫工作形廓,使她感受到“精准扶贫”的含义正在逐步深化、扩展。基层工作的复杂性需要更多耐心——乡村是一个人伦社会,许多问题不能“想当然”,也无法用某种约定的方法论去套,就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说到的,“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是的,每个波纹之间的联系都是处于变化中的,要去亲历了解,才可把握。

在太坪村的日子,甘萍的工作一直得到单位支持,省文联领导多次赴扶贫村考察调研,了解情况,共商村庄建设规划,为贫困群众送去慰问品及慰问金。村里想建一个蛋鸡场,县里拨了二十万建鸡舍,开建时发现那块地中有三根电线杆需移除,这笔资金本应村里自筹,但村里拿不出。甘萍给文联领导打报告,很快收到回复,经开会决定,文联拨款六万块支持养鸡场的建设。endprint

近两年的时光,从最初的忐忑到能交出一份扶贫工作业绩单——加强了村庄建设,设立蔡家山组新农村建设项目,争取项目资金30万元,于2016年底竣工;加强农业生产基础设施建设。太坪村曾家岭组因2010年发洪水,大部分田地被冲毁。甘萍积极协调,争取到20万元沟渠维修项目,该项目已完工;改善交通条件。她先后为太坪村争取到蔡家山村民小组公路修建项目46万元,此项目也已竣工;桃木坞公路修建项目85万元正在审计阶段;争取到黄家、万家、里洋新农村建设项目60万,目前正在建设中。

同时,甘萍发现许多村民们白天劳作,晚上大都靠打麻将来消遣。为改变这一状况,甘萍与省舞协联系,得到省舞协的大力支持,省舞协专门派出了四名志愿者老师到村民中间教授广场舞。在老师指导下,村民们如今跳起了健康活泼的广场舞,比以往的节日还热闹——在扶物质以外,也要扶精神、扶文化,这才是完整的扶贫工作。

5

这两年中甘萍觉得收获最大的是,让贫困户有了强烈的脱贫愿望,不再是浑浑噩噩地接受贫穷。他们会和甘萍讨论做点什么可行,比如有个村民养了一千头荷兰猪(属于鼠类),养殖成本低,饲料以茅草为主,这种猪可食用也可当宠物,可是销路在哪?本地人不大食用,如运出去面临运输成本,甘萍也努力帮忙联系销路,但成效不佳。这也使她意识到面临最大的扶贫工作难题是——在基础性建设之外如何发展集体经济?

她努力寻找参考一些具有启发的扶贫案例,如她了解到,让企业参与到扶贫中能够有效拉动扶贫工作,江西有家上市公司在某村成立了一个控股产业公司,开展绿色种植与生猪养殖等,因为有资金方面投入与相应管理,产业公司目前运营得不错,村民也有固定回报。

太坪村现也参与了“千企帮千村”活动,准备与县麻姑米粉厂建一个绿色产业合作社,贫困户不用出钱也可入股,主要种植有机稻——浔溪乡目前有不少荒置了四五年以上的土地,一些农药污染等已代谢得差不多,基本符合对有机稻种植的土地要求。但办这个合作社要有相关的绿色认证,现还在探索中。另外准备开展蛋鸡养殖,让六户贫困户参与,每年每户有固定的分红。

其他一些工作,如村基础设施的建设,村委会的维修,村卫生所的兴建,村组公路的鋪设,都正在开展中。整体来说,太坪村留居的多是老弱病残,要做产业困难重重,必须借助外面的力量。还有,交通虽在改善,但交通成本、产品销路等问题仍阻隔在村民与脱贫之间,加上农业本是周期长、见效慢的产业,这条脱贫之路任重道远——不仅是浔溪乡太坪村的任重道远,也是整个转型期中国当下乡土的任重道远。

当有一天,在有着数千年农耕文明史的大地上,乡村不再是贫困、落后的代名词,当村庄的脊梁不再弯曲、瘦瘠,村民们又何须远行?树木生长,土地欣荣,外出者陆续回到生养他们的故乡——大地上的村庄,重新回到“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的传统。

后记:行文结束时看到则新闻,“武汉继黄金二十条出炉后,再颁布脱贫攻坚十大新政,鼓励市民下乡!”政策鼓励市民以及企业下乡创业,发展休闲养老,“互联网+”农业等,租用贫困村空闲农房十年以上的最高可奖补二十万等——这是否可视作扶贫的一条新路径?发动更广泛的社会力量去关注乡村脱贫,在城乡间架设一条可行的绿色通道。

祝愿每一条扶贫通道都愈来愈畅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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