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蒲韩乡村社区:一个乡村互助养老的样本
2017-09-09王潇
王潇
山西省永济市蒲韩乡村社区,是以永济市蒲州镇寨子村为核心成立的一个农民合作组织。自2012年开始,这个农民合作组织积极探索为乡村老人服务的路子,逐步形成一个覆盖蒲州和韩阳两镇43个自然村3000多户、低成本的农村照护体系:以妇女为志愿者主体,以失能失智老年人和高龄老年人为照护对象,农民互助。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杨团认为,当前农村的“照护贫困”(指照护服务的资源不能满足照护需求所陷入的窘境)不可小觑。农村长期照护体系如何建立,蒲韩乡村社区是一个值得观察的样本。
创立蒲韩乡村社区的初衷,并非为了养老
53岁的任淑列,是山西省永济市蒲韩乡村社区老年康乐中心的干事。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位独居老人,大家管她叫“巧巧手老人”——剪纸剪得可好了。儿子也孝顺,每次回家都给她带一大堆吃的用的。但有一天邻居们发现,老太太连着两天没有出门。有人翻墙进去,发现老太太喝了药,已经去世。
那是2000年,蒲韩乡村社区为老服务尚未开展。“我们第一次发现,农村老人是真的孤独!”任淑列感慨地说。蒲韩乡村社区创立5年来,社区中未再发生一例老人自杀事件。
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杨团说:“多份研究数据表明,近10年来,我国农村老人自杀率较之前明显上升,农村老年人自杀率高于城市老年人5倍。”蒲韩乡村社区探索互助养老服务路子,这在当前农村老龄化加剧及农村老人自杀率攀高的背景下,是取得了不小的“成就”。
祁英梅在床上躺了10年。因患类风湿性关节炎,她的胳膊瘦得只有普通女人的一半,身上发生多处骨折,头都很难转个方向,牙齿也已掉光。她有过“不好的念头”,但现在平心靜气地躺着,关注新闻,知道大洋彼岸的美国换了新总统,还会开导老伴“遇事不要冲动”、“活着比什么都好”。
4年前,56岁的祁英梅成为蒲韩乡村社区20户失能较为严重的长期照护体系中的一位。两位本地妇女作为护理员,每日轮班为她做饭、擦身,帮助如厕、拉家常,还打开电视让她知道天下大事。祁英梅的丈夫严振荣,只需每月支付两位护理员服务费共400元,远远低于乡村养老院每月几千元的费用。
蒲韩乡村社区除了提供对祁英梅这样的“2对1”志愿服务,还为失能程度较轻者提供“7对1”的志愿服务。“7对1”志愿服务,即由7名志愿者组成固定服务小组,每人值班1天,每天2小时,轮流上门服务。此外,对75岁及以上尚能独立行走的高龄老年人,开办有日间照料功能的“不倒翁学堂”。老人白天来学堂参加活动,吃两顿饭,傍晚回家,每月交200元或等值的米面油。
蒲韩乡村社区这个名字是发起人郑冰取的,因为服务对象覆盖永济市蒲州、韩阳两镇,目前有43个自然村、3865户、1万多人口参与。但创立蒲韩乡村社区的初衷,并非为了养老。
49岁的郑冰,曾是当地民办小学教师。1997年,她和丈夫开办了农资店,发现当地农民因缺乏农业种植知识,盲目为农作物施肥。于是,郑冰就利用自己农资店的便利条件,为村民免费培训,讲授农业种植知识。慢慢地,附近的村民都知道郑冰自掏腰包举办农业种植知识讲座的事,纷纷来听课,也顺便到她的农资站购货,第二年农资店就挣了6万多元。一个以农资购销和农技服务为核心的互助合作性网络,就这样慢慢形成。
后来,郑冰接触到“综合农协”的说法,才发现还可建立“既做经营又做福利,为农民提供经济、社会两方面服务”的农民互助组织。2004年,郑冰注册成立“永济市蒲州镇农民协会”,2007年更名为“永济市蒲州镇果品协会”。协会成立后,发展出许多兴趣小组,比如手工艺小组、跳舞小组。
养老问题就是在妇女跳舞中浮现的。一位妇女在被邀请参加跳舞小组时,面露难色,说父母一位车祸、一位瘫痪,照料压力大,难以抽身。另外,当地因适宜农作物种植,外出打工者较少,农民相对富裕,但依然存在比较严重的老年人“照护贫困”。
中国社会科学院课题组在2007年春至2009年夏,对蒲韩乡村社区做过社区卫生调查和老年人服务调查,被调查的70岁老年人中需要护理的高达63.6%。2014年课题组再次调研发现,随着社会老龄化加深,老年人失能的情况屡屡发生,情感慰藉的需要也凸显出来;而且,相比高龄老年人和健康状况较差的老年人,中低龄老年人和身体状况较好的老年人更需要情感交流。
从设立日间照护中心,到探索上门照护失能老人
郑冰经过反复调研,下决心探寻回应老年人情感需求的途径。她先从蒲韩乡村社区总部所在地的寨子村入手,组织人员走访会员家庭,梳理各家照料需求,区分失能老年人群体和高龄老年人群体,分别以居家照料和社区日间照料的方式实施照护。对于75岁及以上能独立行走的高龄老年人,试点设立日间照护中心,最初取名为“芬芳同乐屋”。
但设想与现实总有反差。干事们上门询问时,村里19位老人都答应参加,可社区照料正式开始那天,只来了3位老人。孝顺的子女,觉得自家的老人不需要接受社区照料;不孝顺的子女,担心老人去了社区后自己被人说闲话。
为了推进社区照料工作的开展,干事们干脆在“芬芳同乐屋”免费举办一个月的活动,天天安排唱歌、唱戏、剪纸等兴趣小组活动,陆续吸引了许多老人加入,还有不少外村的老人参加。活动持续开展了一个月,每个活动屋聘请2名妇女做护理员,1名妇女做后勤员,负责做饭和清洁。经测算,若一位老人每月交180元(如今是200元)费用,则12人大约盈亏持平。
2014年10月,蒲韩乡村社区正式设立养老服务部,将为老年人服务从1个村扩大到30个村,服务的老年人从几十位增加到几百位。各村老人活动的院子,多为在外打工的农户所提供,有的每年收取2000元象征性房租,有的干脆不要。endprint
运行一段时间后,又发现了新问题。老人们聚在一起,总爱谈家长里短,传得鸡飞狗跳;有人嫌别人吃得多,生怕自己吃亏,偷偷把馒头揣进口袋里,又被他人揭发,产生了矛盾。社区干事们建议充实老人们的生活,让老人们有事情做,把注意力转移到兴趣上。于是制订课程表,添加健身操、童谣等项目。2015年5月,更名为“不倒翁学堂”。
上门照护的探索,也在同步进行。对于家有失能老年人并提出协助照料要求的家庭,协会提供上门护理,即家庭每月交400元到800元,干事负责在本村妇女中寻找合适人选上门服务。
初始,妇女护理员们都深感“不好意思”,就两三个人结伴去照护一家老人。不久,干事们又发现,女护理员对照顾老大爷有顾虑,便开始寻觅男护理员。
对于蒲韩乡村社区的管理,郑冰要求很严。如果被服务家庭不满意,协会负责调换人选。比如有护理员嫌脏,在照护举动中流露出来,干事们回访得知后,直接通知护理员明天不要来了,经教育合格后再上岗。有的老人性格外向,就匹配爱说话的护理员;有的老人性格内向,就匹配寡言少语的护理员。
蒲韩乡村社区创立5年来,任淑列觉得,一步一个脚印在前进。她印象最深的改变是,最初上门常听老人自称是“活着的死人”,但现在鲜少听到类似的话。
动员妇女志愿者加入养老服务,开展乡村互助养老带动了乡风改变
第一次了解蒲韩乡村社区照护体系的来访者,总是难以理解,为何这样低廉的收费,有人愿意付出服务?而身在其中的人说,受益的并不仅仅是受照顾的老年人,还有参与照料的志愿者。
29岁的祁丹丹,对自己的村庄了如指掌。她是蒲韩乡村社区的辅导员,对接215户社员的综合服务,入户统计养老需求是她的工作之一。在平均年龄35岁的18位辅导员中,她算年轻的。
祁丹丹17歲起随父母在河南郑州开饭店,每年只在春节回家一次。2013年生完孩子不久,她去广州打工,虽然每月能挣五六千元,但除掉房租和生活开销,攒下的钱并不多。
最让祁丹丹难忘的一件事,是2014年春节回家那天,一年未见的儿子见到她,第一个动作是关门,紧接着问她:“你是谁?”这件事刺痛了祁丹丹的心,她决定留下。刚在家时,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觉得“乡下好没意思”。2015年,她加入蒲韩乡村社区,上门与老年人对话,发觉原来家乡也有用武之地。她说,在城市呆久了会浮躁,但走在宁静的村庄,“会有心灵被抚慰的感觉”。
63岁的杨兰英,为邻村一位老人做护理员。她说自己没有父母,就把护理邻村老姐妹“当作尽孝”。她的老伴10年前去世,两个儿子早已成家外出生活。她平日除了养狗、给柿子树剪枝叶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常常感到空虚。而做护理员之后,杨兰英说日子充实了好多,和对方就像亲姐妹一样,无话不谈。
一位“不倒翁学堂”的护理员曾在县城做厨师,每月能挣1500元,而协会只补贴她300元。她说:“在企业,到了饭点,人来了吃饭,吃完又走了,和我没有什么交流。但在这里,我和老人一边做饭一边唱歌,就像一家人。我不需要那么多钱,只要开心就好。”
杨团认为,蒲韩乡村社区养老服务的最大特色,是广泛动员当地妇女志愿加入。2013年组织“芬芳同乐屋”时,蒲韩乡村社区就向寨子村全体妇女发出倡议:“人人都为老年人尽点义务”。200多户的寨子村,居然有五六十位妇女报名参加每月一天的志愿服务。“等推广到30多个村开展日间活动时,聚集了各村120名妇女志愿者。再加上居家服务等志愿者,共有442人之多。”杨团惊叹于当地的民风淳朴和妇女的凝聚力。
开展乡村互助养老,也带动了乡风的悄然改变。村里几乎所有农户都为“不倒翁学堂”送过东西,如自家包的饺子、榨的油、鸡鸭产的蛋等。在协会号召下,30个村的村医每月免费为老人做一次体检、讲保健知识;每个村还挑选1名会理发的农民,定期为老人理发。
有一户人家的婆媳关系紧张,原本恶化到随时开骂的地步。儿媳妇参加跳舞队和学习小组后,思想受到很大触动,有一年春节给婆婆添了件新衣,但也不明说,只悄悄地放在婆婆床头。婆婆嘴上硬心里却乐,对邻居说:“我那死鬼媳妇,居然今年给我买了新衣服!”久而久之,媳妇有时回家晚了,会发现婆婆为她留了晚饭。婆媳关系一天天好起来,吵架声再没在巷道里出现。
“我们是辅助和支持家庭,而不是代替和取消家庭照料”
韩阳村的“不倒翁学堂”,有天发现一位老人失踪了。全村出动寻找,才在村外草堆里发现了睡着的老人。“这位老人的亲属没有一个人埋怨说,‘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要负责。我们很感动。”郑冰说。
为老服务探索5年来,郑冰被问得最多的是——你们都不签合同吗?果真不怕万一?出事谁来承担?而在郑冰看来,其实签了合同,也只是打官司时用到的依据。农村不同于城市,农村是一个熟人空间,祖辈几代人都生活在一个村子,相互非常熟悉。她说:“你是怎么对待老人的,大家看得到。”
任淑列认为,养老事业能做起来,和之前协会打下的群众基础关系紧密。“你这个人是不是可靠,这个组织是不是值得信任,人们由你之前所做的事情,就可以判断出来。”
上门照料老人的细节,也让老人家属暖心。有位老人视力不好,家里积灰无数。她接受的是免费的“7对1”服务,按理说,志愿者只需陪着老人聊天。但志愿者们合力将老人家中收拾整洁,老人的儿子回来后连说“谢谢”。
杨兰英尽心尽力照护的邻村老人,直到老人去年去世。而当柿子成熟时节,老人的儿子还来帮她采摘、运输柿子。“照顾是相互的。”任淑列说。“它不是买卖,是乡村熟人堆里建立的一种相互照顾的关系。”郑冰补充道。
因此,协会采取的也不是“出完钱就没事”的服务模式。每星期受照料的老年人子女,都得有人参与一次义务活动,如蒸馍、劈柴等。每个月邀请受照料的老年人子女开一次座谈会,了解护理员的表现。“我们是辅助和支持家庭,而不是代替和取消家庭照料。”郑冰说。endprint
难的是如何建立适合本土,而且可持续发展的乡村老人照护体系
常有别的村庄或城市的人员到这里,观摩学习自助养老照护模式,有的回去后推行了,也有的因“水土不服”而中止。
蒲韩乡村社区为何能承担起照护老年人的责任?杨团认为:“它不是一个仅仅覆盖老年人的农村老年人协会,它有经济功能和经济实力,而且以当地社区的繁荣为目标。所以,它很在意社区的需求,情愿使用农协的部分经营收益,承担老年人照护服务的支出。”现在,蒲韩乡村社区每年都将盈利的15%拿来用于公益支出,比如补助养老服务、修路、治理环境、办儿童夏令营。正是依托多年来彼此信任的群众基础,这种为乡村繁荣的初心,才能够渗透到农村的细枝末节。
郑冰说:“我们总结下来发现,要钱不难,难的是如何建立适合本土且可持续发展的老人照护体系。”她坦言,观念的转变是渐进的过程。虽然互助养老模式已推广5年,依然有老人把接受社区服务认为是“给儿子丢脸了”;还有不少急需照料的老人,因各种原因尚未纳入服务体系。
目前蒲韩乡村社区服务覆盖的人群中,75岁及以上老人有1120多位,加入“不倒翁学堂”的老人是168位;需要上门护理的老人是130多位,但接受“2对1”和“7对1”上门服务的,加起来仅83位。
郑冰还认为,医疗服务是农村养老的短板。他们请过几位退休医生举办卫生知识讲座,可退休医生讲了几句后,就拿出保健品开始推销,于是被“紧急刹车”。
寨子村的村医苏引熬说,目前农村医疗条件不比城里,老人的健康知识比较匮乏。他常为老人测血压、血糖,但老人如果发生严重并发症,村里也没有条件治疗和护理。
杨团认为,蒲韩乡村社区老年人自助照护的意义,就在于他们摸索出了一套以乡村农协为基础、规划和组织社区服务来补足家庭服务能力不足的长期照护模式,而且基本形成了照料乡村老年人的社区组织化、志愿者功能化制度。“这既有实践意义,又有理论意义,值得推广。”
在农协办公室的墙壁上,张挂着蒲韩乡村社区概况介绍图板,有段前言是郑冰写的:“我们守护着这片土地,依偎在中条山与黄河的怀抱里,享受着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自然景色,合唱着农民特有的喜怒哀乐,今生生于此安于此……”
目前,蒲韩乡村社区拥有经济、社会、文化的综合性功能,服务范围扩展的同时,服务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其业务主要包括小额信贷、农资统购、日用品统购、土壤转化、城乡互動、农民技术培训、居家养老、红娘手工艺、儿童教育、手工屋等。
(据《解放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