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腔

范晓波

被友情胁迫拜读一些据说有才的文字时，我往往瞄了几眼就给出结论：是写得不错，不过和文学创作无关。

你都没读完，怎么敢这么肯定？

你看过唱歌比赛吧，有时歌者一张口评委就可以打分了。评判文学作品也一样，水准到一定层面才需多方考量，对于一般习作，听听腔调就知道大致水准了。

可见文艺腔有时也能当褒义理解。有文艺腔，说明你不完全是凭直觉和冲动写东西，你懂得腔调对于文学表达的重要性，并通過阅读和练笔学会了科学的发声方法。

不过这只是写作的初级阶段，如果作者一开腔就是文学普通话，又可能被批评：文艺腔太重，缺少辨识度。

这时，文艺腔就滑向贬义的深沟了。

私人阅读时，我常因一些作品的语感太熟而兴趣索然。审稿时，我也常因此淘汰一些作品。

与题材跟风不同，文艺腔的细菌渗透在作品的每个细胞里，从每个句子甚至每个字词的毛孔往外冒酸气。

不过每个人的过敏点不尽相同，就像有些人梦见泡椒凤爪就流口水，我看见它就厌食。

我的举例只代表个人好恶远非普遍真理。

马尔克斯刚被盗版进中国时，“多年以后”就成了小说文艺腔。上世纪九十年代曾流行零度叙事，一时间很多人都在小说里对父母直呼其名。看当下中国小说，最怕遇上“做爱”之类洋词，总觉得这类外来词传达的经验和我们的日常隔了层厚厚的橡胶。

小说作为叙事文体，尚能靠结构和故事转移读者对腔调的腻烦，如同厨师凭食材挽救厨艺。在散文和诗歌写作中，文艺腔将直接败坏作品，这两种体裁，几乎就是用腔调搭建宫殿。

诗歌离不开意象，但一首诗里也不能有太多不及物的大词：大地、天空、灵魂、花朵……就说花这个庞大家族吧，私藏千百种别具风味的芳名而统称为花朵，是我最不能容忍的贪污。

写散文的作者一般很难克制以下冲动：一定要把一个人表达成独自，把孤单妆扮成孤独，把傍晚说成黄昏，把时间虚写作时光，把同情上升为悲悯，把失意夸大成崩溃。

有着方言背景的人，如果每次提到长辈都要庄重地使用父亲、母亲这种书面语，我基本可以肯定，他不打算写到真实的人性，只是用公共腔调写些没毛病也没新意的公共体验。

词语本无罪，鸦片在药店是药，在烟馆是毒品。如以上表述让某些中性词蒙冤了，我赶紧道歉，我不满意的不是词而是作者在修辞上的集体无意识。

写作都是从跟文艺腔攀亲戚开始的；写作要变成有野心的创作，则必须和大多数文艺腔撇清关系。

我是第一次跟大家这么说。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已对自己唠叨过无数遍了。

2017年7月5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