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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说钱师

2017-09-09陈福民

上海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人学学术文学

陈福民

我并不是钱谷融先生的门下,因为我从未有跟他读硕士、博士的经历,甚至连本科我都不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所以,尽管用了“门外”这个限制性的表述,仍然会难免有攀龙附凤之嫌吧?至少,这题目看上去有些俗气。

但我写下这篇文章,却不是没来由的。

1978年恢复高考,我进入大学中文系,学校在第一学期开设有“文学概论”课程。这门课对于今天的学生来讲可能是很枯燥的,估计很少有人愿意学。但我们那个时候却是甘之如饴。十年的混乱动荡与文化荒漠造成的严重知识饥渴症,让我们只恨书少。回想起来,当时的文艺学教材其实相当机械,观念也比较陈旧,大致是前苏联季莫菲耶夫和毕达可夫的中国版。授课教师也多是照本宣科,没什么出彩之处。无非是文学的三大功能,间或还有阶级论的遗留。在讲到文学的评价尺度时,涉及到“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的问题,老师们对这种机械二元论的区分是有强烈不满的,但在具体分析上,却又讲不清楚。我猜想,其实老师们除了学术能力的因素外,勇气与认知仍然是那时的限制性因素。当代文学史上的各种理论论争,在当年的授课中都被提到了,如“电影《武训传》”问题、“俞平伯与《红楼梦研究》”问题、“胡风集团”问题、“大连会议与中间人物论”问题……今天我们知道,那些所谓的“论争”都是在意识形态动机下的粗暴批判与干预,完全不具有学术讨论的性质。不过那毕竟是1978年了,老师们也不同程度地感染着思想解放的时代气息,尽可能讲解了一些在他们看来有创见、有新意的观点,同时也会分享多年来他们自己的困惑。于是,我第一次从这里“结识”了钱先生和他的“文学是人学”。

有关文学的属性,究竟是阶级论的还是“人性论”的,或者是还有更复杂的面向,这在今天已经是文艺学一个比较普通比较有共识的问题了。今天的学生也许很难了解,“文学是人学”这样一个普通的真理性的结论,会在当年遭遇蛮横粗暴的攻击批判。但就是这个从高尔基那里借用来的提法,让钱谷融先生吃了苦头。说来也怪,老师们讲述的十七年的各种文艺“论争”,从过程到结果都堪称风雷激荡波诡云谲甚至惨烈,钱先生所受到的冲击与胡风、邵荃麟们相比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凡此种种,也不过是在知识和情节上成为理论记忆,并不能入脑入心打动我。相形之下,只有“文学是人学”这个概括让我受到了情感的洗礼和震撼。钱谷融这个名字,由此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了我感同身受的文学观的寄托。今天分析这

一切,钱先生和他的“文学是人学”以及因之所经历的人生,当时之所以令我开窍,并不是由于深刻的理论领悟,而是因为,它以非常直观的文学化的方式,浸润了我刻板而含混的文学情感与文学信念。

在那之后,我的文学学习都是在这条轨道上前行。或者说,此前的文学阅读也会接近这条轨道,但年轻人总是没有自信,总是有很多疑惑困难,特别是在入学前的自学过程中,各种阅读材料都带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必然会有一些混乱观念的植入影响,对于文学与人性的关系的认定,总是不那么确切。直到“遇见”钱谷融先生和他的“文学是人学”,我才能校准了自己的文学轨道,在“人学”这条路上坚定前行。我不是钱先生科班的学生,但我知道,在校准文学学习轨道的意义上,我是他的文学观念的终生受益者。

有很多次,我都想当面问问钱先生,他当年是如何接受和信仰了“文学是人学”这个观念的,但我从没有真正去尝试过。这种缘分,没必要追问,也无需去刻意索解了。“文学是人学”的巨大影响之于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中人,又有哪个不曾受惠过?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又有多少理论论争,能像錢先生与“文学是人学”那样,被人们真正咀嚼吸收而润物无声呢?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太多人乃至一个文学时代的先生。

但是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1984年9月,我参加了由徐中玉先生和钱先生主持,陈子善、林明华两位老师担任班主任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进修班,第一次见到了钱先生。1980年代中期,教育部曾经推行一种“助教班”制度,以弥补各个高校青年教师研究生学历不足的缺憾。而华东师大开办的这个进修班,是“助教班”的前身。第一个进修班是由李何林、王瑶先生主持,由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开办的,华东师大这个进修班算是第二个。北师大那个班的生源,不乏一些已经在现当代文学领域小有成就的中年教师,华师大班的生源,则是全国各地有一定科研能力的高校青年教师。据我所知,这个级别的进修班仅此两个,其后就由全国各个高校自己争办的助教班制度取而代之。由于时代氛围与重视程度的缘故,这个进修班的级别与学术含量在当时是很高的。这也就不难理解,何以此班会让徐、钱二位先生出来主持了。

之所以说这个进修班是罕有的高规格班,是因为徐、钱二先生动用了自己的资源和学术影响力,请来了一批重量级学者来讲座授课。当年的资料我已经找不到了,记忆中授课教师有华东师范大学的许杰先生、南京大学的陈瘦竹先生(课表上也有陈白尘先生,但他似乎因事没有能来)、上海师范大学的邵伯周先生、中山大学的黄修己先生、上海文艺出版社的丁景唐先生、天津师范大学的夏康达先生、浙江大学的骆寒超先生……时萌先生当时还在一所师专任教(似乎是苏州师专),但因他在闻一多研究上的卓越建树,也被请来给我们授课。陈子善、林明华老师各讲一次,连刚刚硕士毕业留系任教的青年学者许子东、王晓明也来讲了一次。往事如烟,星星点点都成珍贵记忆,而今回想起来,令人感慨万千。好玩的是,与我们这个进修班同期入学的,有钱先生的五位硕士研究生,他们分别是李劼、吴俊、夏志厚、董朝斌和钱虹。大约是系里和钱先生要求他们在这个班与我们一起听课,头几堂授课还能见到他们。当然,才高学富如彼,他们基本是能不来就不来,偶尔来了也是不带耳朵,只专心低头看自己的书,钱先生也从不过问“追责”,这让我们很是羡慕。

从我见到钱先生那时起,他早就放弃繁复的著述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文学是人学”遭遇批判一直到新时期开始,钱先生都不再出现在文学讨论的热潮中了。就像以赛亚·伯林没有自己的体系性大部头著作一样,钱谷融先生也并不以此为意。有些人推测说他可能已经过了自己的学术创造巅峰期,我认为这么说非但不准确,也未能深切体会他。以我的愚钝之见,我宁愿相信这是钱先生自己的选择。他的创造力并不体现在那种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的写作上面,他个人的生命体验与学术信仰,其实是高度知行合一的。他拒绝废话,拒绝营营,拒绝无限度的连篇累牍。在本质意义上,他有些像维特根斯坦的信徒:对不可说的事物,保持沉默。但这样讲,似乎又过度西化过于矫情了,钱先生的学术人生,其实更深刻地印证了中国古典文化的某些面向:散淡、真率、优游而不苟且。他的创造性,在于他的清静无为中自有真见识和真性情,从不会为什么风头而改弦更张。他不会声色俱厉,也不会金戈铁马,但他从不会违拗自己的内心信仰。在遍地大师巨匠学问家的泡沫时代,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敢于说自己是“既无能又懒惰”、“一生只是玩,从不做学问”的人。endprint

有谁会认真对待钱先生的说法?或者真的以为先生是如他自己所形容的那样?一生学习,一生阅读,一生都在致力于学术人生的知行合一。这个问题上,钱先生有自己不与世论相苟同的学习观和学问观。而在我看来,如果这不是钱先生特别自觉的哲学信仰,也是一种非常接近哲学的学术人生态度。而这一点,乃是当世很多学问家和大师们最为稀缺的品质。

1992年,我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师从张德林教授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与钱先生的高足们比邻而居,吴俊作为先生的第一个博士,已经留校任教,住在教管院,胡河清毕业留校,总是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在校园里穿行;徐麟、杨扬和袁庆丰在读,同届的刘洪涛、高恒文、万燕不断有往来。总是从他们那里听到钱先生。张德林老师也经常鼓励我们多多向徐、钱二位老先生请教,然而我极少极少去钱先生那里拜望。这不仅是因为一般性的客气,更是出于对这位我深深认同的老人与我自己的尊重。他的散淡、优雅、自然、率真乃至他的爱下象棋爱打麻将,都令我着迷,都是我心向往之的品质。韩愈《师说》有云:“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一句:师者,亦可同游同乐也。包括我的导师张德林教授。一生酷爱杨派老生,乐此不疲,不仅时时开腔自娱,也常与学生粉墨同台,毫不扭捏做作,这也让我万分敬仰。然“乘兴而来何必见戴”,去拜访他,也不过多说一堆无意义的废话而已,于人有损,于己无益的事情大可不必。同时又有坊间盛传的钱锺书氏所诙谐者:如果你吃了一个鸡蛋觉得好吃,又何必一定要见那只下蛋的母鸡?于是我就不去或少去。他不该被过多打扰,他不该被过度的仰慕与爱戴所曲解所羁绊。至于殷国明、杨扬二兄等师门弟子的殷勤侍奉,则是分内的另一性质的事情了。

1995年我修完学业,准备论文答辩。导师张德林教授请徐中玉先生做我的答辩主席,錢先生、王晓明等人做答辩委员。由于我的论文写作并不顺利,那段时间我非常沮丧,情绪也相当低落而消沉,有一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挫败感。在去钱先生家给他送论文时,我大概是比较多流露了这些情绪。然而他听完我的陈述,哈哈大笑起来,一连声地安慰我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完全没有关系。具体怎么说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意就是,既然你认为没写好,那就以后再努力写好喽,这次是没问题的。后来在答辩过程中,他的提问与解说也是和风细雨,让我体会到一种宽容呵护。我想,这一定是众多师友在他面前讲了我不少好话的缘故,但我同时也固执地觉得,像他那样一个活得清醒明白、有自己学术人生坚定信仰的人,像他那样一个在清静无为中恪守道德底线有大智慧大慈悲的人,看事情总比我们看得通透,看人生总比我们看得长远。他以自己的透彻,接纳了这个世界的浑浊与不完善,并最终消融于这个世界。

去年底,钱先生以近百岁高龄北上,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代表大会。我这次没有犹豫,联系了杨扬兄约定时间去见一见先生。于我,这是对我与钱先生之间学术人生渊源的一次隆重的正视与致敬,一生有此一次足矣。在杨扬兄的引导介绍中,我与先生相见,相谈甚欢,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能真切记得我。一如既往,先生依然是他的出行标配:西装领带贝雷帽,气度非凡,和蔼可亲。笑谈中令人不知岁月之短长。

出了宾馆大门,沉入北京深冬的寒夜。劲凛的风打在脸上,我裹紧大衣做深呼吸,让自己回到现实中。于是忽然想到,或许,正是由于有了钱谷融先生这样的人,中国现当代学术庶几可免于浮夸、聒噪、势利与人云亦云,也是因为有了他的“文学是人学”,中国当代文学曾经黯淡无光的历史中,幸可见一丝微弱的光芒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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