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读李煜 (五章)
2017-09-08毅剑
毅剑
花开花落又一年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李煜《长相思·一重山》
流水、远天、秋阳……一切都静静的。
静静的云天,静静的山影,静静的想一个人沿着遥远的地平线策马而来,马蹄践踏着的菊花飞满视野,一朵朵、一瓣瓣似飞蛾的扑火,又如少女的狂吻——那种心甘蹂躏和死亡,依然不放弃痴爱的忘我激情,犹如火花般飞扬着四溅。
随风来了又去的烟波,悄无声息从高空划过的飞鸟,也像从历史深处走来又离去的一些人和事,走过了、喧响过了,就不再留有痕迹。
一重山,两重山……山山不尽。而时光,仅转瞬间,背后——已是渐深渐暗又渐远的流年。
人还在塞外,雁已过边关。我想象不出遥远的刀光剑影,也想象不出生离死别和总也挥不去的思念。只想象着风从河的对岸飘过来的时候,我的长袖扬起的同时,也拂动起你渐行渐近的裙摆。
花开花落,季节总会带来漫天飞舞的蜂蝶,打开又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愿醉死在你的怀里,也像蜂最终的死于花丛,即便千年后的再次复生,也不想挣脱着起来。
淹没雨夜的足音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李煜《长相思·云一緺》
窗外林立的楼宇丛丛无际,夜幕封锁着晶亮的雨帘,无定向的秋风裹着湿淋淋的心思撞来撞去,此时此刻,你是否还在路上?
你在朝着我的方向走吗?烛光摇曳,相思的泪从不曾干过。钟鼓已响三遍,雨水浸泡过的鸡鸣沾稠而凝咽。
已是深秋了,一些该走的事物还没有走远,另一些不该来的事物已在路上。我知道,一个注定没有结果的等待早晚都是伤,可我宁愿等待,宁愿一个人独自承担起两个人的伤害。
秋天——本来就是收获的季节,不到雪封大地,说结束还早。一些事物的热度在慢慢降温的同时,另一些事物的阴影也在慢慢向我靠拢。谁在楼宇的纵深处弹断了一把竖琴?谁又在不安抖动的罗被下辗转反侧?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在爱里沉陷,年复一年,在日夜交替中不停爱着,用我的皱纹、泪眼,用我的忧虑和焦心,也用我深深埋藏于胸腔底部的噪音……
一次次,我用右手握住自己左手冰凉的手指,试图感觉到你遥远迎来的气息。几近凝结的血液,也早已不再沸腾。但我依然深信着你的到来,依然想象着你孤独的身影,倾听着你穿越万水千山朝着我奔赴的足音。
不叹命运多舛,只感恩生活,感恩你,感恩那些在我身上留下沉重的所有人,使我在生命的每一天,都能够像雪下封冻的山峰一样,坚固到血液和骨髓。
砍不断的手足情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清平乐·忆别》
宫殿下,台阶上,我良久的伫立穿透岁月深处的日子,却感觉不到你的悄然走近。春已过半,落梅点点,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从善、从善——我亲爱的弟弟从善,你为何还不回转?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你要陪我一起来赏梅的吗?
南唐的万里江山是我的,也是你的,更是全天下人的。可嘆我贵为南唐天子,却连自己最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庇护,你的屈辱扣留,又何能挽得了这偏安的残喘?
从金陵到汴京的路,何止——只隔着一道长江的天堑?鸿来雁去的高空下,闪烁不尽的刀光剑影,无休无止的枕戈待旦,我空有满腔诗情,却无力驾长车中原驰骋,接你回属于我们共有的金陵。
其实,我也并不在乎,自身生命的长与短,也懂得一个人活着,怎么样才算得上体体面面。可我面对不了的只是秀丽江南的生灵涂炭,壮美山河的满目疮痍。
我不能拱手相让的,是南唐的万里山河;同样的,我不能不倍加惜护的,是兄弟的手足情深。
我知道,除了写诗填词,我不是一个可以征服天下的人,我也会像一个普通的人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的情绪低落,也会一个人静静的发呆和哭泣,就像此时此刻的触景生情——我的很痛很伤感的想你。
一些草开始枯黄的时候,另一些草也正开始返青。人的一生,注定不能与水的一生一样,不管流到哪儿都是家园,都有归属感,都会有爱情和怀念。即便是水,也总有着过多的低陷和顺从。
如果可以置换,我宁愿羁押北国汴京的是我;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我们能不能再一起出生在与世隔绝的山野,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一生一世的俩小无猜?从一个原本的山村野孩子,回到一个山村野孩子的本真?
无法倾诉的疼痛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李煜《乌夜啼·昨夜风兼雨》
在白山黑水之间,血液流淌出来,抑或喷射出来都只有凝结,这——一种结果。一些注定可以分享的快乐和幸福,一些注定无人理解也无法倾诉的痛疼,冥冥隐藏于生命深处,属于命运终极也解不开的结。
一个角度和位置,与另一个位置和角度,如果一定非要扯上什么因果,无非就是千年前你攀爬一生的踪迹,与今天我时常穿越马路上的斑马线连在一起。
一切从昨夜开始,从一个真命天子到“违命候”开始。没有昨天,从此也不再有昨天,有的只是风雨交加,遮窗的帐子被秋风吹出的飒飒声响;有的只是夜的深沉里,窗户外传来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秋雨声。
不知道,夜的路会有多长?但眼前的蜡烛燃烧的已所剩无几,计时的壶中水也渐渐漏尽。一个生的自己和一个死的自己交织,不是生死离别,却又胜似生死别离!梦中的太阳没有升起,月亮也没有出来,黑暗像漫溢的湖水,从此岸失足落下,没有重新上来的路,却又不知彼岸会在哪里?没有鸟鸣,也没有人语,深沉沉的夜色封堵了所有活口。
是的,人世间的事情,如同流水东逝,说过去就过去了……“想一想我这一生,就像做了一场大梦”——这是许多人感叹过的,在“我”的千年之前有之,在“我”的万年之后亦然。
没有人能替代另一个人心中的伤,即便是他最为亲近的人也不能。无法倾诉的疼痛,说与不说,都不能减负和疗伤。
风过家国四十年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李煜《破阵子·几曾识干戈》
人世间的黑暗与伤痛,那是一些尘埃般飘散在时光深处的低微。四十年的岁月,一个人的一生,还没有走完。可如今,一个家、一个国、一片三千里的山河和许许多多的人生,却已走到了尽头。
那纵横连绵的琼楼玉宇还在,那与云天相接的龙塔凤阁还在,那笼罩烟波深处的玉树琼枝还在,那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大江上的樯桅和帆影也还在……只是天变了,秀丽江南的属性也变了,同时改变了的,还有你和我,还有——属于我们原本的世界!
一片繁华中的升平歌舞,许多年了,守着这片秀丽山水的静美,我们彼此忘记了近在眼前的烽烟战火,忘记了远处的狂风会吹过来,远处的大雪会飘过来,远处的金戈铁马也会袭卷着杀奔而来。
犹如一场下了一半的,欲言又止的雪……四十年的“国破山河在”,就像一棵茂盛的大树突然停止了生长,一个人忍住了流了一半的泪,也像浓密的黑云层,忍住了耀眼的闪电和紧随其后的巨雷轰鸣。伴随亡国破碎了的,还有只属于我和你四十年的希冀和梦想。
南唐四十年的基业,仅一阵风,就被吹进了历史的烟尘深处。如今君臣尽被俘掠,自此一别,从此,高耸的宗庙不再有人前来修缮,那些原本属于李家的宫娥,又将花落谁家?
不可挽回的生离死别,也像玉石的不可挽回的破碎,从此,身陷暗无天日的异国他乡,也只能缄口闭目,痴痴倾听遗留在江南,只属于王城金陵的心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