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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与白天之间的那扇门

2017-09-08刘云芳

岁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太爷棺材村子

刘云芳

上半宿·圆月亮

出了老房子的大门,绕过梨树,那一排五棵柳树都是父亲种的。将近五十年了,柳树枝叶繁茂,上边住了几家子鸟,鸟藏在柳叶丛中,从来都不见身影。春天的阳光里,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如果不是在树阴里看到一摊摊白的黄的鸟粪,还以为是树叶叫出了声。

父亲说他不记得种树时的情景。爷爷插话,能记得才怪!种树的时候,父亲只有三岁,三岁的娃娃接过他的爷爷我的太爷手里的这些柳枝,把它们插在斜坡的沙土里。

种下这些树的时候,太爷每天都在肚子疼,没人知道是为什么。他让太奶奶把炕上的褥子全部都撤掉,把肚皮貼着土炕上的泥层,炉子里的火烧得很旺,听得见呼呼的声响。太爷说他的肚子里好像有个活鬼在乱踢,他想让火的热气从土炕下的烟道通过土泥层把活鬼给赶走。太奶给他端来一碗热水,他一点不怕烫,呼噜呼噜喝下去,说以阳化阴。

太爷那年才五十岁,刚把堂屋摆放了很久的一副棺材埋进土里,送走了他的父亲。他对正掀开门帘的孙子说,等着,等爷爷带你去看羊。这是他们俩每天要做的事情。太爷试图挣扎着起来,直起身子,结果肚子里的活鬼又开始闹腾。他刚蹲下身子,想继续趴在炕上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姿势能缓解疼痛。之后,他就天天这么蹲着,蹲着吃饭,蹲着吸两口旱烟,蹲着跟来家里的人说话。后来,干脆睡觉也这么蹲着。

爷爷说到这里,我们都听不下去,问,为啥不叫大夫?

太爷不让,一说去叫大夫,太爷就急得面暴青筋,直嚷嚷:我命大着呢,临汾战役的时候,共产党造炸药,我给城里送造炸药用的草灰,一驴车一驴车地送,子弹在我头上嗖嗖地飞,我硬是活得好好的。阎王他还没胆儿要我的命。

太爷信偏方,把十里八村老人们传说的偏方都试尽了,还是不见好。有一次,我父亲冲他伸手,让他抱,他使了半天劲都没站起来,流着汗直乐,说,爷爷的肚子跟大腿长到一起了。

父亲长大后才从大人们的嘴里知道,这些树是他种的。他对木工活无比着迷,给他的弟弟做了木头小车,又给他的妹妹们一人做一个梳妆盒。村里的木匠看他是个苗子,有心收他当徒弟,可爷爷偏不乐意。爷爷说,我们家祖宗多少代都是干木匠的,还用得着向你学,我儿子得学医。

爷爷把父亲送到山下的大夫那里。没几天父亲就跑出来,说是闻见药味就想吐。自此,爷爷也打消了让他当大夫的念头。

父亲找木匠学艺,木匠却早已被爷爷的话激怒,说什么都不让父亲碰他的工具箱。父亲也有骨气,说不碰就不碰,回到家自己琢磨着做工具。

父亲能做的东西越来越多,小到板凳桌椅,大到床、大衣柜,他什么都敢试。

大人们都说是祖宗的血液在他身体里作祟,让他见了木头手指头就不能安静。大约两百年前,我们的某代祖爷爷从永济一个叫蒲州的小镇,带着大大的工具箱来到了现在的村子。当时村里人很少,而且一直还没有出过木匠,东家有心让他留下,可他硬是不肯。一天清晨,当他醒来的时候,将要完工的衣柜却被烧成了灰烬。东家提出要求,要么人留下,衣柜的事不再追究。要么就翻倍赔偿。作为一介木匠,想来他也没什么积蓄,后来只好答应东家留下来,成为邻居,在这里娶妻生子,繁衍生息。木匠——作为我们家祖传手艺,不知从哪一辈断了,但是每一辈里总有一两个人对木工活着迷的人,就像是中了什么蛊似的。

父亲跟母亲订婚的那年,母亲才十三岁。父亲还在上初中,转眼,他就要高中毕业了,父亲早就打起那几棵柳树的主意,他心想着要做成什么样式的家具,每天在纸上画来画去。

可是爷爷一直不同意,爷爷说,这些树有用处。

直到父母结婚,这些树也没派上用场。后来,父亲母亲盖起了新房,门窗、桌椅都需要用木头,可爷爷硬是没让动,爷爷说,留着树,让它再长一长。

这些棵树一长就是四十多年,不知道有多少只蝉在树干裂开的硬皮上弃下了硬壳,不知道多少只鸟在树上锻炼出会飞的翅膀。

父亲已经到了中年,他是五个村子的电工,他和树都攒足了一股劲,要干一件大事。

当年的太爷蹲在炕上,把饭吃完,对爷爷说,你扶我出去。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走到亮地里,过了好半天眼睛才适应了,他往院子东边看,邻居家的老柳树还稳稳妥妥地站在那儿。他让爷爷给人打好招呼以后,砍掉五根细树枝。

太爷一边教父亲将柳枝插进土里,一边让爷爷把周围的土踩好。三岁的父亲勉强能把树枝扶住,太爷微微抬起一点腰说,让娃娃扶着,他扶着,就算他种下的。

太爷把前来看望他的亲戚都哄走,说他还要好好活着呢。他让他大孙子种下了五棵柳树,他得最少再活个三五十年,等孙子娶妻生子,等柳树长成到腰粗,让孙子给他亲手打副柳木棺材,他长得人高马大,得亲自躺到里边试一试。

人们分明看见他的脸已经枯黄。离我们最近的大夫在山下的一个村子,爷爷特地驾了驴车,跑去了,大夫听完以后,给开了两副药,说最好还是能带着病人去。太爷不肯动窝,他嘴里骂骂咧咧,说什么都不去。

太爷让爷爷去山顶的庙里看一看,庙里的墙上铸着黄铜神像,有一个鼓着大肚子的佛,村子里人说,按一按他的肚子就能治好肚子疼,这个说法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铜佛像的肚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按过,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爷爷在院子里绕了很多圈,直到太爷又一次满头是汗地骂起来,他才低声说,庙里的铜佛早就烧化了,那些年日本人烧的,你忘了?日本人爬上山顶,不知道一把一把扔的什么粉末,扔到哪儿哪儿就着,山上着了将近十天的火,把个庙烧坏了。那些日子的大火一下子就把太爷的脾气点着了,他蹲在炕上使劲骂起日本人。

父亲砍树之前,爷爷成天往山坡里钻,我们都以为他去拣柴禾,结果他回来以后两手空空,顶多口袋里装回几个野苹果。父亲有好几次问爷爷,要不要砍树,爷爷说再等一等,就又往山里去了。过了好一阵,爷爷让父亲去山里拉东西,等三轮回到院子的时候,我们发现一块很漂亮的长条石头。石头放到院子里,他们就去砍树。endprint

粗大的柳树连根被伐,空出一大片天。父亲像一个真正的木匠一样准备为他的爷爷做棺材,院子里长短锯像兄弟一样排列着,有的是他这些年添置的,有的是他自己做的。他叫人跟他一起拉起大锯,锯成木板,然后让风吹干。

爷爷对父亲絮叨,你爷爷个子很高,棺材得长一些,舒坦。

当年,太爷在一个晚上直嚷嚷,他说要见他孙子。太奶说,孙子正在那屋睡觉呢。他咬紧了牙说,我要带孙子去看羊。太奶回他,黑天瞎火的,羊都睡了,怎么看!天还没亮,太爷就一个劲地折腾,催太奶起来。他说老土窑的炉子里放着一个银戒指呢,是他母亲的,他母亲生病花光了所有的钱,但是给他留了一个银戒指。

太奶说,老土窑早就塌了,而且没塌的时候,屋子里圈了好几年的羊,一地的羊粪,哪来的什么银戒指。可太爷不干,非得说,戒指就在老土窑里呢。

太奶只好照着煤油灯去老土窑找。隔壁那间土窑洞,就是二百多年前我那位从永济落户到村子里的祖爷爷挖的,这院子有些年长满荒草,有些年变成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

自然什么都没找到。等太奶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安静得很,太爷还是蹲着的姿势,只是倒了下去,看上去,像个穿着破衣服的大青娃。太奶把手指伸过去,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鼻息。

哭声把爷爷奶奶都引了过来。寿衣是从别人家借的,太爷的身体已经僵硬,没办法完全拉得伸展,好不容易才把衣服穿上,佝偻个背,怎么都不像样,让人想起来就辛酸。如果不是这个姿势,村子里借来的棺材一定装不下他高大的身躯。村里年长的老人来看,叫着爷爷的乳名说,你快把你爸翻过去,把他后背给踩平了。爷爷怎么能忍心,但他们说,如果你不去踩,你爸到地下都这样,受死个罪!爷爷伏上太爷的身子,趴在他后背上,用力往下压,爷爷在他父亲的背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别人的棺材里,太爷倾听着亲人们的哭声。

后来,太奶没了,爷爷把太奶葬在埋太爷的那块地里。一块地,他俩一人守一个地头,风一吹,他们能听见同一棵杨树的叶子不住沙沙响。

柳木板子完全风干以后,父亲就不再让别人插手,他用墨盒画划,爷爷在旁边说,太爷临走的那三年,啥也没干,就整天哄我父亲开心了。

父亲不说话,他真的一点也记不起他的爷爷了,他把木头切割的时候也想把时间切开,想看看那三年的时间里,究竟有怎样一个老人把他捧到手心。

爷爷把话反复说了很多遍以后,把太爷的名字刻在了从山里拉回来的那块长条石头上,它是长条的形态,却并不齐整,把太爷的名字刻在上边,就好像刻在一座小山上。在村子里,墓碑是很少见的。村里几个老人都跑来看,看完了墓碑看父亲做的棺材,已经快成型了,大家都夸赞,就像那些木匠们做的一个样。就像太爷看着父亲把柳枝插进土里时说的,三五十年以后,柳树成材,他的孙子也妻儿满堂,给他做一副像样的棺材。

按照當地的风俗,不在同一个墓穴的太爷和太奶要重新合葬,父亲做的两副棺材抬进地里。他小心翼翼地挖坟,就像要挖出五十年的时间。爷爷总说,太爷下葬之后,父亲就成天哭着要找太爷,“爷爷去哪儿了?”大人们告诉他,你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

埋在土里的棺材已经腐朽,经不住铁锹的碰撞,露出了一堆白骨。父亲颤抖着手抚那一段段骨头,把它们小心地排列在他亲手做的棺材里,太爷的脊椎骨依然弯曲着,在宽大的棺材里,显得很细小。这时,亲戚们才来,帮忙把太奶的尸骨挖出来,这对夫妻相隔了五十年终于在阳光下又一次见面。十几分钟之后,棺材的盖子被盖上,锤子叮叮当当地响。

两副棺材并列落进墓道,黄土从铁锹里滑下去,滑到柳木棺材上,我听见父亲嘴里念叨着,爷爷、奶奶,你们别怕,我为你们盖楼盖厦。鞭炮霹雳啪啦地响起来,把父亲的声音完全遮住了。那个深坑很快被填埋,变成一个鼓起的坟包。

合葬的事情终于完成,父亲在院子里收拾他的工具和做棺材留下的木屑,我问父亲,为什么埋太爷太奶的时候,要说给他们盖楼盖厦。父亲答我,大家都这么说。我问他,那为什么要挖出来,重新合葬。父亲回我,大家都这么做。五岁的小表妹问,大家都给自己的爷爷做棺材吗?父亲把所有的木屑装进一个大袋子里,没有说话。

下半宿·扁月亮

一辆车停在村口,就不再走了,开车的人下了车,蹲在树旁的核桃树下抽起烟。放羊的过去了,羊们嗅车子的轮胎。放羊人热情,问,去谁家。他说去苏二杰家。放羊的人给他指路,就那一家,她媳妇刚生过孩子。还有那一边,他父母和奶奶住的那套老屋子。

他望着村子北头的那一家,院子与马路相连,没有院墙相隔,能看见三个白头发的老人在山一样的棒子堆里剥棒子。

其实开车的人知道他家在哪儿,他只是没想好该把车里的尸体和噩耗送到没出百天的二杰媳妇眼前,还是送到三个老人眼前。

苏二杰没了,三个老人坐在玉米堆里,一时间动弹不得。是车祸,路下边是以前的矿洞,一下雨,路边就塌陷了。车子翻到了沟里。别的人都只受了伤,唯独他丢了命。

苏兴子钻进厢房的老屋里。这里原本有三副棺材,停了好多年了,多年来一直当家具用,里边堆满了杂物。前两年,给苏二杰的哥哥苏大杰用了一个。他跟另外的两个小伙子一起死在了他们私自开采的矿上。那个坟就在东山上,还不算旧。

那时候,儿子媳妇哭得撕心裂肺。两个孙女还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把给他准备的棺材抬进了停尸的麦地。那一回,他是怎么挺过去的?他安慰自己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请人照看着。结果还是让她在半夜跑到了村口的地里,把脑袋直往棺材板上撞,留下一片血红,如果不是儿媳妇拦住,她真就跟着去了。第二天,刷上了一层红漆混着老母亲的血的棺材,把儿子高大的身体装了进去。

这次,他没有哭。老母亲也没有哭,甚至不住地笑起来,好像有人点了她的笑穴一样,一边狂笑,一边擦眼泪,却说不出一句话。自从苏大杰走了以后,她就落了这个毛病。

现在,屋子里的这两口棺材,一口是他母亲的,一口是他妻子的。他把棺材里的东西一点点拿出来,不叫人插手,旁边的人看着他的样子反而更害怕,去把他的邻居叫了来。邻居又叫了另外的邻居,一村子人很快都聚在了院子里。endprint

许久,苏二杰的母亲才哭出声来。她那一声“二杰”叫得人心都能裂掉。

苏兴子一声不吭,安安静静把棺材腾出来。他的老婆已经爬在车上软成一团,他却自始之终不看儿子一眼,在牛棚里找铁锹,准备下地。

他没去叫风水先生,自己找了一块向阳的地方,挖起来。不远的地方,苏大杰的坟头上的花圈还没完全枯烂。村里几个男人跟过来,陪他一起挖。

一直到钉棺材,他也没有看儿子的尸体,他说,钉吧,钉吧,有什么可看的,他一生下来,我就看着他,他长什么德性我清清楚楚的。

儿媳妇早已经哭得死去活来。他一抬头,看到土坡上边苏二杰的房子,这才后起悔。苏大杰死了以后,媳妇就改嫁了,带走了他的两个孙女。他为了省盖房的钱,把这套房子当作婚房给苏二杰住上了。

二媳妇说要带孩子去娘家住段时间,他们就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把柜子里的几千块钱塞给二媳妇。当她抱着孩子出了院子的时候,他才哭起来。他一哭,他母亲就止不住地大笑。

苏二杰打工的地方送来三万块钱,政府又给了贫困补助,村子里的人也都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的给他钱。他都收着。

他四处打听着什么,看上去很忙乎。有一天,村子里人忽然都收到了他发出的请柬。一家两份,大红的喜字耀人的眼睛,一份份拆开,里边写着苏大杰,旁边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另一张上边是苏二杰,旁边也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村里渐渐传开,那两个陌生的名字是两个刚死了的姑娘的。一个出了车祸,一个得了绝症。按照乡俗,未出嫁的姑娘不能埋进自家的土里。她们与苏大杰、苏二杰结了阴亲。

苏大杰的父亲说,就得高高兴兴的,得像活人娶媳妇一样,喜喜庆庆地办起来。两天后,两队车向不同的方向出发。鞭炮响个不停,大红的喜字贴在他们家的墙壁上,三个老人在村口张望。看着车子顺着盘山道下了山,又看着车子从那里回来。车子没有进村,而是直接去了坟地,姑娘们的照片跟儿子的照片被电脑合成在一起,看上去真般配。

他觉得自己的钱花得真是值。但是没多久,苏二杰的媳妇回来了,她已经向村子里好几户人家打听过,他们是不是收了二杰老板三万块钱?又说,那也应该有我的份。人们不知道媳妇后来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说了些什么。

我们要去集上,出了村子,下山,从两道山隘中间的公路走出去,能看见两排低矮房子,其中一个房子里时常走出个女人,有时候,她正在院子里忙着什么,听见三轮车从远处过来,她抬起头看。我们总跟她打招呼,三轮车上总是有人叹气,苏大杰这么好个媳婦!

听村里人说,苏大杰的母亲有一回路过时,也拉着老伴说,看,那是我们儿媳妇,是大杰的媳妇。苏大杰的父亲头也不回,说,你傻了吧,什么是媳妇?能一起埋进土里的,那才叫媳妇。

我在他家门口经过的时候,看见他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剪柴胡。后来听母亲说,他们把吃不完的粮食卖掉,他们上山采药,卖了钱,跟政府的补贴费放在一起,分成两份,让我父亲下山的时候帮他捎上。他说,这个到门村给大杰媳妇,这个到王村,给二杰媳妇。他说完,觉得有点不合适,嘴哆哆嗦嗦抽了好半天,不知道该发什么音,父亲已经发动了三轮车,走出院子的时候,轰隆隆的声响里,我听见他大声喊,给我的孙女们!

黑夜与白天之间的那扇门

那一年,我从外省回来,在山下,遇到了大杰二杰的父亲苏兴子。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等去城里的车。父亲正好也下山来接我,他看苏子冻得厉害,从不远处拣来一些树枝,放在他面前,点燃了。苏兴子抬起头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才多半年没见,他的眼窝深得厉害,像是两个大泥坑。他问我,知道吗,你小姨父没了。我们站的地方四边环山,在山底下,头上的那片天变得苍茫,我听见心里有塌陷的声音,我站在那里哭起来。不远处树梢背后是一条已经干涸的河流,石头发白,松柏上边是一层层尘土,墨绿色的树叶上,有一阵风踏过去。许多年前的日子都在我心里拥挤着交错、晃动,最后一次见小姨父是在开学前,仅大我十二岁的小姨父为了给我凑点学费,每天比别人在矿洞里要多上两个小时的班。

山下太冷,我的眼泪太暖和,风一吹,脸上好像要裂出两道鸿沟一样。我怪罪我们家人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当时村子里不通电话,可是写信也行,他们居然什么都没有说。苏兴子一直在拔拉着火苗,他就一直那么不紧不慢地拔拉着。他说,我们大杰也没了。他的话把我的神情一下子卡住了。我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直到父亲让我跟他告别。直到回到村子,甚至多年后每次看到他,我的的话好像都被卡住了一样。今年回去,我看见他和他妻子还有他的老母亲在剥棒子皮,棒子太多了,山一样,几乎要把他们藏起来,每年我都是这个季节回家,每次都是这样的情景,好像他们这一生都在面对永远也剥不完的棒子。

他们总是请父亲帮忙,用三轮车拉回熟透的棒子,或者把麦种送到地里。

我家院子的地势高,能看见许多家的房子和远处的山。在快进入黑夜之前,不见有羊回来,没有学生的读书声,以前一切可以证明黑夜来临的物证好像被什么偷走了一样,只有太阳像一个想要沉沦却又不甘心沉沦的红球。光线滑过我们祖上的坟墓,滑过那些与陌生姑娘合葬在一起的年轻人的坟头。在路的尽头,一个驮着背的老人走过来,远远看去,好像山和半拉太阳都在他的肩上扛着,终于,他没顶住太阳,它落下去了。那个人蚂蚁一样移回村庄,是苏兴子。

黑夜就要来了,人们还都没来得及点灯。“哞——”的一声牛的长鸣,从暗地里推出一扇门似的,告诉人们,村子好像还睁着眼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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