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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桌里的孩子们

2017-09-08邢凤娟

岁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思思饭桌作业

邢凤娟

“劉思思,你快点吃。别人都吃完多长时间了,就你磨磨蹭蹭,跟个大小姐似的!”一张梳着短短卷发的狰狞胖脸从厨房探进客厅,对着大圆桌旁的刘思思吼道。这是小饭桌的女主人张丽薇,她正戴着条印着“××牌鸡精”的白色围裙在厨房忙着清洗孩子们刚用完的碗筷。

刘思思正在长青小学读三年级。她纤细瘦弱,肤色白皙,眼睛细长,头上总是规规矩矩地扎着一条马尾辫,是个文静秀气的孩子。这餐饭上刘思思已经被催三次了。“X,每次交个费都费劲巴拉的,还他妈大小姐呢!”孩子们的吵闹声中,向阳的卧室里传出一个气哼哼的男声,瓮声瓮气的。那是张丽薇的丈夫——李绍德。李绍德五短身材,面相初看还算憨厚,细看总觉得有点凶,可能和他眉间那三道永远舒展不开的川字纹有关。他负责看管住宿小饭桌的孩子的作业,孩子们称他李老师。孩子们到小饭桌前,李绍德夫妇已经吃完了午饭,现在,李绍德正躺在床上午休。他一向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训斥孩子们的机会,半梦半醒状态中,也不忘给张丽薇帮腔。刘思思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转,强忍着总算没流下来。

每次听到李绍德说脏话,刘思思都很害怕。轮到说她,她总是想哭,心更是“怦、怦……”跳得异常。好在李绍德很少骂她,毕竟她是个听话的孩子。

“张阿姨,我不喜欢吃面条。”刘思思低着头,盯着手里大半碗已经成坨的面条小声说。“不喜欢吃?把你惯的!真以为你是大小姐呢?就收你四百块钱一个月,你还想吃啥?想吃山珍海味啊?穷嗖嗖的,还他妈硬装大小姐!”李绍德的耳朵似乎天生习惯听孩子们的轻言细语,他在卧室里居然听到了嘈杂的人声中刘思思那声若游丝的一句话。他躺不住了,掀开毛巾被,趿拉着拖鞋走进客厅,边走边说,说到最后一句时,人已经走进客厅,手指便狠狠地一下下戳着刘思思的脑袋。刘思思一下又一下低下头去,眼泪噼里啪啦落进碗里,更吃不下了。张丽薇知道自己的男人爱动手,生怕他打这个本来就胆小的女孩,万一吓坏了人家孩子可不是好玩的。她赶紧从厨房来到客厅,满面笑容地柔声说:“老公,快睡午觉去吧,这儿不用你啊!”把李绍德推回了卧室。

“妈妈,我吃完了。”张丽薇刚转过身,她的宝贝儿子——正读五年级的胖胖的李博超端着餐盘从卧室走出来。“乖儿子,把餐盘给妈妈,快进去看书吧!”她笑眯眯地接过儿子手里的餐盘。张丽薇一向公私分明,对自己的老公和儿子总是面目和善,声音柔和,和对小饭桌孩子完全是两副面孔。刘思思注意到李博超的餐盘上有些许剩米饭,还有一些鱼刺、骨头。李博超也不爱吃面条。趁着张丽薇进厨房,大家也没注意自己的当,刘思思快步走进卫生间,把剩余的面条倒进坐便,又立刻按水冲了下去。她来到厨房,悄悄把空碗放在灶台上。

刘思思所在的春雨小饭桌就在长青小学附近,离学校只有三百米远。正因为家离学校近,李绍德下岗后,才办起了小饭桌。这是户老楼房,面积不大。客厅有十多平,卧室一大一小,大的也就跟鸽子笼似的,李绍德夫妇住这间,小间是李博超的卧室兼书房。

李绍德曾是市三环毛毯厂的工人。那家企业在本市存在多年,辉煌的时间却短得可怜,最终毫无悬念地破了产,于是,李绍德成了下岗工人。老婆没工作,李绍德的工资一直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下岗后,家里经济支柱断了,李绍德顿时懵了,张丽薇也懵了。两人六神无主了两三个月,商量着办起了小饭桌。小饭桌生意好时有二十多个孩子,不好时也有十多个,收入也能让日子过得去。

春雨小饭桌的孩子们中午都在客厅的大圆桌上吃饭,饭后坐在桌子周围或墙边的沙发上看书、休息。客厅里有一组淡绿色旧布艺沙发,对面放着一台老式29寸电视。午饭后,张丽薇会给孩子们打开电视,用DVD放些老掉牙的动画片。动画片内容很单调,只有《大耳朵图图》和《喜洋洋与灰太狼》,孩子们已经反复看过很多遍,都能大段地背台词了,所以看电视时并不专心,总有说话的,室内常常像开了锅一样。

刘思思从窗台上拿起《伊索寓言》在大圆桌旁坐下,刚翻开书,还没来得及看,面前的书一下子飞走了。她吓了一跳,“啊”地尖叫了一声。一屋子的孩子目光立刻转向她。听到旁边嘻嘻的笑声,她才回过神来,原来今天挨着自己坐的是同班同学中最顽皮的男孩子赵子恒,刚才就是他拽走了书。赵子恒个子矮矮的,比她矮半头,微胖,脸像是总洗不干净,经常不完成作业,从不知守纪律为何物,几乎看不到他有老实的时候,她打心底里讨厌他。她板着脸对赵子恒说:“把书给我!”赵子恒把书背在身后,笑嘻嘻地说:“叫爷爷我就给你!”“不许说话。”陈思琪下令道。“姐姐,是他抢我书!”刘思思委屈地说。“那也不能说话,要不就去小黑屋。”一听“小黑屋”三个字,刘思思不敢再说话了。

李绍德夫妇午睡时,五年级女孩陈思琪负责管理孩子们。这女孩身材瘦高,足有一米六多,总是梳着长长的马尾辫,模样俊俏,人很机灵,嘴巴也甜,是李绍德夫妇钦点的小饭桌孩子头。

见刘思思不敢再说话,赵子恒很得意,摇晃着手里的书不停对着她做鬼脸。刘思思气不过,伸手一把抢回了书。因为动作突然,惯性作用下,书角向后翻去,碰到了赵子恒的鼻子一侧。这是本新书,铜版纸的封面刀一样锋利,一条两厘米左右的血痕立刻出现在赵子恒鼻子上。赵子恒顿时捂着鼻子杀猪般地叫起来,“啊,杀人了!啊,疼死我了!啊……”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拢过来。陈思琪立刻冲上去捂住赵子恒的嘴:“你要是把叔叔阿姨吵醒了有你好看的!”赵子恒梗着脖子道:“那你让我把她脸也划坏,我就不叫!”“那不行。”“啊。疼死我了……”赵子恒立刻又干嚎起来。“算了,刘思思,你去小黑屋!”陈思琪转过头对刘思思说。刘思思说:“姐姐,我不是故意把他划坏的。”“少废话,必须去。”陈思琪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态度很强硬。刘思思抹着眼泪拿起自己的书向阳台走。“不许拿书!”陈思琪严肃地下令道。刘思思只好把书放在窗台上,走进了南阳台。赵子恒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地盯着在阳台里抹眼泪的刘思思,真的不喊也不闹了。陈思琪和董瑜跟进南阳台去,七手八脚地在刘思思周围围了一些纸壳,直到她像站在了一个小屋子里,俩人才很有成就感地走出阳台,把阳台门插上。刘思思站在阳台里,客厅里的嘈杂声顿时远了,如果不是阳台里像冰箱冷藏室一样凉,她倒也愿意待在这清净的地方独自看会书。阳台里似乎越来越冷,隔着玻璃窗看着其他孩子在温暖的室内看书、看动画片,刘思思羡慕极了。endprint

陳思琪和董瑜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于明阳和裴帅又打闹起来。于明阳体型瘦小,看起来像个一年级学生,其实已经上三年级了,裴帅读四年级,看身高,说他是初中生都不会有人怀疑。身高相差这么悬殊的两个孩子却像一对固定的组合一样,时不时就会打闹到一处。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地互殴着,还喊叫着“你不服啊!”“不服咋的啊?”之类毫无新意的废话。陈思琪威胁他们说:“不许打闹,再闹也让你们上小黑屋!”裴帅捏细了嗓子摇晃着脑袋学她道:“再闹也让你们上小黑屋!”“哈哈哈……”于明阳听了大笑起来,其他孩子也都跟着笑起来。“董瑜,来。”陈思琪给董瑜使了个眼色,董瑜立刻站起来,两人迅速冲到男孩身边,一人抓住一个男孩往阳台方向拽。两个男孩像泥鳅一样,在女孩手中扭来扭去,拽了半天也没移动一尺远。裴帅长得高力气也大,他干脆挣脱了陈思琪的手,蹦到门口对着她又蹦又跳做着鬼脸。陈思琪指着两个男孩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你们还反天了……”

“让大喊大叫的滚出去,睡会觉都睡不消停!”卧室里又传出了那个嗡声嗡气的男声,前半句怒气冲冲,后半句含糊不清,很显然是在梦中被惊醒又睡着了。李绍德发话了,陈思琪如得了圣旨,赶紧打开防盗门,指着外面道:“快滚吧,你们俩!”两个男孩立刻得了特赦令一样高兴地直向门外奔去。

深秋的天空灰蒙蒙的,正午的太阳一点也不耀眼,看起来是橘红色的,淡淡地发着光,楼前的花坛中各种颜色的花都已经凋零,干枯的叶片丛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叶子还绿着。花坛后面的树上,只剩稀稀拉拉几片叶子,枝条正随着萧瑟的秋风摆动着,不时有一两片黄叶随风翻滚着落下。

一到外面,两个男孩立刻停止打闹。他们俩穿的不多,都是毛衣外面套夹克衫,却都精神抖擞的,看不出冷。于明阳问裴帅:“几点了?”裴帅看看表,道:“12点,还来得及,走!”说完,颇有大将风度地一挥手,率先向楼左侧跑去,于明阳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后面。楼左侧的草坪外横着一条车来车往的公路,公路另一面就是这个区域著名的商业一条街。七高八低的建筑中,有银行,商店,药店,还有不少风格各异的大小饭店。虽然是正午,各建筑和公路间还是人流如织,人们行色匆匆奔赴着自己的目的地。横穿公路时两个孩子左拐右绕小心地避让着车辆。司机们见两个小孩子在车缝里钻来钻去,纷纷鸣笛。一个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伸出头来怒骂:“找死啊?小兔崽子!”两个孩子充耳不闻,继续在车缝中穿行。终于穿过了公路,两个孩子直奔沃尔玛超市跑去。

下午一点十分,春雨小饭桌的孩子们小鸟一样飞出单元门,陈思琪组织孩子们排成一队,带队来到了学校。

刘思思在操场上跟好朋友齐欣跳了一会儿绳,随着班级队伍走进了教室。第一节是语文课,这是刘思思最喜欢的科目,可是今天她却难以集中精力。她先是有些饿,接着肚子隐隐作痛。不一会儿,她脸色煞白,额头上、鼻子上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忍不住举起了手:“白老师,我肚子疼!”“哦,想去厕所吗?”“不想去。”“吃午饭了吗?”白老师走了过来。白老师三十多岁年纪,面目清秀,穿着总是落落大方,非常得体,她是刘思思最喜欢的老师。刘思思常想:小饭桌的张阿姨要是像白老师一样就好了。刘思思中午只吃了几口面条,知道自己相当于没吃饭,但她觉得在课堂上说小饭桌的事似乎不太好,于是低着头小声说:“吃饭了。”“那是着凉了吧!”白老师猜测道。刘思思想起了小饭桌冰冷的小黑屋,说:“可能是吧。”“对,肯定是着凉了。嘿嘿。”坐在刘思思前排右侧的赵子恒幸灾乐祸地扭过头对白老师说。白老师扭过脸皱着眉头对赵子恒说:“同学身体不舒服了,你应该关心,怎么能这样?”赵子恒缩了缩脖子,回头趴在了桌子上。白老师安排同学们读课文,走出教室,去给刘思思父母打电话。不一会儿,白老师回来了,手里端了杯热水,她走到刘思思身边说:“你爸爸妈妈在外地呢,不能来看你。你妈妈说你一着凉就会肚子疼,喝点热水就好了。你先喝下这杯水,看看能不能缓解点,不好的话咱们就去医院。”“谢谢老师!”“真有礼貌!”白老师摸了摸刘思思的头,回到了讲台上。刘思思觉得白老师的手简直就是天使的手,她摸过的头发好一会儿好像还在发热。有时候,刘思思也会想,白老师要是自己妈妈就好了!自己一周甚至两周才能见一次妈妈,白老师呢,除了周末,每天都和自己在一起,还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现在,她又这样想了。下课时,白老师问她肚子疼好没好,她才想起肚子疼过。看来真是着凉了,小黑屋真是不能去啊。她想。

刘思思家是农村户口,住在离学校20多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村里的学校撤好几年了,到了上学年龄,父母便像村里其他家长一样,把她送到了城里的长青小学,吃住在小饭桌,一周回一次家。这个小饭桌里还有四个和刘思思一样常住这里的孩子,有和刘思思同班的于明阳、赵子恒,四年级的裴帅,还有一年级的林小雅。

刘思思的好朋友齐欣住在阿妈妮小饭桌。齐欣常说喜欢吃阿妈妮的饭菜,喜欢阿妈妮的金阿姨。刘思思于是也想去阿妈妮,可妈妈说,她看春雨就挺好,不想再折腾换地方了。

晚上写作业时,小饭桌的气氛总是很紧张。李博超成绩不错,作业总是完成得很快,写完作业后他会跟张丽薇一起在客厅看电视,刘思思和另外几个孩子只能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写作业。尽管厨房的门关着,电视里的欢声笑语和张丽薇、李博超交谈的声音还是不停地传进厨房。李绍德不停呵斥几个写作业的孩子,偶尔还会踢某个男孩子一脚。刘思思吓得大气不敢出,头都不敢抬。

害怕归害怕,李绍德倒是从没因为学习呵斥过她。刘思思很久才弄明白原因,原来妈妈每月只给小饭桌四百元钱,这只是吃饭和住宿的钱,不包括管学习。如果要小饭桌看管作业,需要交七百元钱。既然没交那么多钱,李绍德就不管刘思思的学习,也就不必训斥她了。刘思思常常为此在心里感谢着妈妈。

刘思思家开着一家小小的家具厂,家里条件尚可,但妈妈花钱一向很仔细。她曾听妈妈对爸爸说过:“咱姑娘那么聪明,用不着别人看作业,咱不交那冤枉钱。”她还无意中听张丽薇对李绍德悄悄说过:“五个住这的,就刘思思不交这钱,也不知道她家穷到啥份上了。老公,学习的事你一点都别管她啊!”“那还用说!”李绍德答得很干脆。事实上,刘思思成绩一直还不错,语文数学都是优秀,始终保持在95分以上,因为学前没学过英语,英语一般在80分左右。这个成绩,刘思思的爸爸妈妈都非常满意。endprint

“猪,你他妈纯粹是头猪!”看完赵子恒的数学作业,李绍德暴跳如雷,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两巴掌。赵子恒低着头,龇牙咧嘴几下后,继续写着。于明阳插嘴道:“我们班数学老师也总是说:‘唉,赵子恒,你怎么什么都学不会啊?教你真能把人累死!”“别多嘴多舌的!”李绍德踹了于明阳凳子一脚。于明阳小鼻子小眼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被李绍德踹了凳子,于明阳没生气,反倒把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吐吐舌头,低头继续做题去了。“你赶紧做,做完辅导赵子恒。”李绍德命令裴帅道。“好的!”裴帅爽快地边写作业边回答。“裴帅学习也不好!”于明阳多嘴说。裴帅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踹了于明阳一脚。李绍德说:“谁都比赵子恒强。你快写,写完给赵子恒抄。”“好!”于明阳很高兴自己终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李绍德伸头去看林小雅的作业,女孩拿笔的手立刻抖起来。李绍德问:“你哆嗦什么?”林小雅不敢回答,手抖得更厉害了。李绍德又回头去看赵子恒和裴帅的作业了,林小雅轻轻地长舒了一口气。

一会儿,赵子恒兴奋地宣布:“李老师,我数学作业写完了。”“把数学作业拿给我检查,你写语文。”李绍德对赵子恒说。“今天没留语文作业。”赵子恒说得很认真。“你们班今天留语文作业了吗?”李绍德问刘思思。“留了,是一张试卷。”“对,留试卷了。”于明阳附和着。“你他妈傻呀,还是装傻呀!人家怎么都知道留语文作业了?”李绍德摔了赵子恒的数学作业骂他。这时,张丽薇端着杯子走进厨房,听到李绍德的话接口道:“三年二有语文作业,我今天在学校大门口听到白老师跟有的家长说了。”李绍德火气更大了,他拎着赵子恒的左耳朵就往上拽,赵子恒赶紧随着他的手劲站了起来,捂着耳朵“哎哟”声不断。“你以后能不能记住作业?”“能,能,李老师你饶了我吧!”赵子恒马上要哭出来了,看起来耳朵真被揪疼了。“长记性了吗?”“长了,长了。”李绍德放下赵子恒,继续数落道:“你不写作业,让你们老师找我,找张阿姨,你以为我们愿意看你们老师那张寡妇脸是不?”白老师才不是寡妇脸。刘思思心里不服气地想。赵子恒一只手捂耳朵,一只手抹着眼泪坐了下来。

“喵。”一只黑白花的猫顶开阳台窗户小洞上的棉帘钻进来,在空中画出了一道黑白相间的细长弧线,跳到了地上。张丽薇端着倒满水的杯子正准备回客厅,看到猫,回头道:“老公,明天儿子该打第三针狂犬疫苗了,别忘带他去啊!”“净他妈事,把那只死猫掐死得了!”李绍德气咻咻地说。张丽薇已经走进客厅,不知听没听到他的抱怨。“李老师,我做完作业了,能看会电视吗?”刘思思终于写完了作业,她鼓起勇气对李绍德说。“看个屁,在这坐着!”看来,李绍德今天情绪不好,以往有时候,他也会开恩让先写完作业的看会儿电视的。刘思思只好继续坐在桌前,拿出已经读过好多遍的语文书,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将近十点,几个孩子的作业都写完了,张丽薇放下了客厅里的大圆桌,推到墙边,指挥三个男孩去北阳台抬折叠床,让两个女孩去他们夫妇卧室的衣柜里抱被子。支床的事孩子们做不了,她便自己动手,一边忙碌一边唠唠叨叨说自己就是个穷命、苦命,整天从早到晚伺候些外人,没个尽头。

深夜里的小饭桌,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室内一派宁静祥和,唯一的聲响是李绍德忽高忽低的鼾声。忽然,一声尖利的女孩哭喊声划破了寂静,一屋子的人几乎都被吓醒了。张丽薇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按亮了客厅灯,向靠近阳台发出哭声的床走去。“刘思思,醒醒!”“……呜呜,我不去小黑屋……妈妈,白老师。”刘思思满脸泪水歇斯底里地闭着眼叫喊着,完全不同于白天斯文的样子。“咱不去小黑屋,快醒醒!”张丽薇拿出了少有的好脾气,哄着、推着刘思思,女孩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只是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哭诉着,反抗着。静谧的深夜里的哭喊声真有点吓人,林小雅被惊醒了,她把头蒙在被子里,身体不停颤抖着。裴帅在刘思思的哭声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生气地嘟囔着:“烦死了,还哭起来没完了!”“咚咚咚……”屋顶忽然传来了猛烈的敲击声。张丽薇立刻头大了,她眼里喷出火来,恨不得立刻狠狠揍刘思思一顿才解气。李绍德的鼾声此刻终于彻底停了,他来到刘思思床前,一脸的凶神恶煞,指着刘思思说:“刘思思,你他妈再嚎我就顺窗户把你扔出去!”哭声奇迹般地嘎然而止。刘思思惊恐地看了李绍德和张丽薇一眼,又赶紧闭上了眼睛。

星期二午饭后,刘思思看书翻页时无意中抬了下头,恰好看到对面的裴帅伸手打了于明阳胳膊一下,奇怪的是,他还同时对着于明阳挤了挤眼睛。于明阳立刻也打了裴帅胳膊一下,两个人便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地闹起来。陈思琪和张丽薇连喊他们几次也没平息下来。李绍德火了,狠狠踢了两个男孩一人一脚,推开防盗门说:“你俩赶紧给我滚出去闹去!”两个男孩灰溜溜地被赶出了门。这两个同学十天得有两三天中午是在外面过的。刘思思很同情他们:在阳台里站一会儿还肚子疼呢,他们在外面一中午,下午肚子一定会很疼吧,太可怜了!

刚安静下来,“啊!”客厅里传出一声尖叫,林小雅抽抽嗒嗒哭起来。那只黑白花的猫——花花似乎受到了惊吓,从客厅飞快地窜进了厨房。李绍德气急败坏地从卧室走进客厅问:“又他妈咋了?”林小雅举起被猫挠了两道血痕的左手。“你是不惹它了?”“没有……”“张阿姨,林小雅没惹花花,她吃完饭,手刚放腿上,花花就扑到她腿上了,我看到了。”坐在林小雅左侧的于明阳一本正经地对刚走来的张丽薇说。“活该,肯定她手欠了!”李绍德不客气地说。“林小雅真没手欠,李老师。”赵子恒说。李绍德横了赵子恒一眼,没说话。“张阿姨,你得给林小雅打狂犬疫苗。”于明阳又说。“不用打疫苗,花花是菜猫。”张丽薇说。“那李博超被花花挠了,怎么打疫苗了?”于明阳穷追不舍。“李博超是过敏体质,你懂个屁,赶紧写你的作业!”李绍德没好气地照着于明阳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于明阳摸摸脑袋,吐吐舌头,继续去写作业。

周三下午的体育课上,老师宣布休息后,刘思思想回教室去喝水。她刚从大厅进走廊,就见张丽薇越过自己向前走去。她认真地在张丽薇身后敬了个队礼,说:“张阿姨好!”张丽薇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匆匆走过。刘思思看到她走到政教处门口敲了敲门,片刻,里面鱼贯走出了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一脸严肃的政教处的孟主任,他专管学生课间纪律,德育工作等;接着是四年三班主任徐老师,三年二班主任白老师,再后面是一个穿着警服的“警察”……刘思思惊恐地瞪大眼睛,捂住了嘴,警察干什么来了?出什么事了?警察身后出来的居然是裴帅和于明阳,他们俩都深深低着头。刘思思隐隐听到孟主任生气地对张丽薇说:“……保安说……他们把大的往胸前的衣服里塞,小的往口袋里装,动作非常熟练,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孟主任,实在对不起,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给您和各位老师添麻烦了!”张丽薇完全失去了平日的趾高气扬,说话底气明显不足。“这样下去学校名誉可就被你们毁了!……这事要传出去,谁还敢往你家送孩子?”张丽薇开始擦汗了。徐老师和白老师也很不满意小饭桌的管理,七嘴八舌地也数落着张丽薇。张丽薇毕恭毕敬地听着,鸡啄米般点着头。

刘思思面前又闪过两个风风火火的人影,他们怒气冲冲地直奔政教处。

政教处门口忽然乱做一团,张丽薇的头发被一个矮胖的女人揪在手里,头和后背不停地被女人的另一只手擂着拳头。她弯着腰,低着头,哀求着:“放开我……林小雅奶奶,有话好好说!”林奶奶哭着,骂着,揪着张丽薇头发不放,“我叫你缺德,叫你坑孩子……”徐老师和白老师赶紧把裴帅和于明阳护在身后往远处转移着。孟主任和保安一迭连声地吆喝:“有话好好说,快松手!”试图去把张丽薇解救出来,又有些无从下手。林小雅爷爷冷眼旁观了一阵儿,才上前拉扯着自己老伴儿,费了很大劲掰开了她的手。此时的张丽薇头发蓬乱,脸涨得通红,狼狈极了。孟主任非常生气,对林小雅的爷爷奶奶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到学校打架来了?”林奶奶余怒未消:“打死这娘们都不解恨,孩子在她家被猫挠了,她们不给打疫苗,还不告诉家长。要不是孩子下午肚子疼给家里打电话时说了这个事,我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现在过了24小时,打针也没用了,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她父母交代啊?呜呜……”整个走廊都回荡着林奶奶凄惨的哭声。

远处的刘思思脸色苍白,觉得汗毛似乎竖起来了,她双手背在身后紧紧贴着墙壁站着,一动也不敢动。“我们是来看孩子的,谁知道能在这遇上她啊?”林爷爷的话中透露着对张丽薇的厌恶。白老师走到林小雅奶奶面前:“这位家长你先别激动,过了24小时不能打疫苗,但还可以打血清,你们抓紧带孩子去防疫中心吧。”“真的吗?”林奶奶的哭声嘎然而止,扯着老伴儿就往前方一年级方向走,边走边回头咬牙切齿地对张丽薇说:“你等我打完针回来再找你算账!”张丽薇看着林小雅爷爷奶奶的背影欲哭无泪,她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自己都怀疑这小饭桌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办下去了。

刘思思站在教室门口,远远听着大人们的对话,看着混乱的场面,感受着自己小小心脏的异常搏动。刘思思忽然很想家,从没像今天这样想过,她真希望今晚能住在自己家里而不是小饭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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