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二题
2017-09-08陈敏
主持人语:陈敏是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她创作扎实,讲究章法,在小小说女作家中,占有重要位置。本期《一地稀泥》中三个老人,在行将消失的古老村庄中,留守最后的家园,也是现代农村人最大的困惑。那些久久不愿去城里的恋家老人就在这那片土地上,派生了许多荒诞不经的幻想,那些久远的记忆成为他们唯一能温暖自己的碎片。《故事》的确是故事,颇见写作功力,把男女情感写得虚实相杂。在男女主人公经历了一夜的苦痛之后,最后都问:来这里做什么?做什么呢?小说中没有准确的回答,只把故事背后的信息传递给读者了。
白小川的两篇小小说,探索了人的内心和内心微妙的闪现,就像一束光一闪而过,但是差不多达到了最闪的亮处。作者敏感多情,落笔克制含蓄。《滋味》的故事俗常透着超拔,因为这个故事的发生发展的展示,就是“我”陷入困境的原因所在,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因果关系。《第三单》如同纤细而敏锐的触须,触摸了人善的天性,读者必然因为温馨而感动。
纳兰的《一条流浪狗》写了一条狗怎样触动我们内心最为柔软的部分。而当一家三口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小狗,再想法带回去后,眼前却只有车来人往,唯独没有小狗……后悔,还是遗憾?也许,还应该有更多的思考。
——特约栏目主持:袁炳发
一地稀泥
村子里只剩下三个留守者:一男两女。男人名栓狗,七十五岁;俩女人一个叫菜花,七十八岁,一个叫阿秀,六十八岁。他们有着相同的观念:房子再老,也得有人守着,每天烟熏火燎、开门关门,家才是个家。
当然,这三位留守者城里有打散工的儿女,他们完全可以去和儿女生活,抱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但他们总是说,城里太闹腾,儿女都忙,干吗要去添乱,再说一个人在村里,守着老家多好,还可以种点菜、喂点鸡。
菜花体质差,时不时犯点小毛病,幸运的她每天都能得到栓狗和阿秀的照顾,说是照顾,无非就是相互问候一下,证明他们都还活着,栓狗和阿秀每早只需去敲一下她的门,知道她安然无恙就是了。阳光很好的时候,菜花就和阿秀去栓狗门前晒太阳。栓狗便搬出两把竹椅让她俩坐。栓狗家住台子上,对面半山腰上有条废弃了的公路,偶尔出现的运砂车会呼啸而过,他们老远地望着车后面的青烟,半天都不说话,沉默很久后,在夕阳的余晖里,各自回家。
菜花家以前有六亩农田,老伴在世时,虽然半身偏瘫,但也还能支撑着和她一起到麦田拔草,后来,老伴去世了,地都撂荒了。怪可惜的!菜花时常叹息一声,死娃子们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就不知道回来种地,回来了也住不了几天,家里好像有狼哩,总是待不住。
六十八岁的阿秀身板还算硬朗,她属于三位留守老人中最年轻的,言谈举止中便多了几分得意和自信。年轻时,阿秀真可谓村子里出了名的美人,那时村里人丁兴旺,男子们总跟她套近乎,献殷勤,更有胆大妄为者,夜里趁家里没人时破窗而入,力气大的总占上风,捡了便宜,身单力薄者则成了她的手下败将,提着鞋落荒而逃;也有打个平局的,这类男人往往属于她喜欢的那类,阿秀就半推半就地从了。阿秀阅男无数。寂寞的夜晚,阿秀把那些和她身体有过碰撞的男人逐个想了个遍,竟发现,他们全都长眠于地下了,包括那个和她度了二十九个春秋的死鬼(丈夫,她习惯称他死鬼)。
心里想着那些远去的男人,阿秀的心里便生出一阵痒痒的感觉,既甜蜜又苦涩,有时难受得就像有狼在背上抓。
她从后院的地里挖来了一堆泥土,决定把他们一个个用泥巴捏出来。阿秀一口气捏出了八个男人,并给它们各自取了名,还将它们摆成整整齐齐一排,然后手持柳条,一边叫着他们的名字一边抽打。当然干这些的时候,阿秀是不会让菜花和栓狗知道的。
阿秀抽打完后仍觉得意犹未尽,还要捏出一个尚在人世的男人,好让他来陪那些逝去的死鬼们。阿秀就用泥巴又捏出了一个人物,这个人就是健在的老村主任——侯长江。
几十年过去,那个场景依稀在目。
曾经的一个早晨,阿秀踏着晨露,去自留地摘豆荚,竟然碰见了村主任。村主任正在玉米田里用手捋着自己下边的家伙。阿秀从没见过男人的那家伙竟那般粗壮,简直跟紫茄子似的,比骡子的都大!阿秀惊讶地张大嘴巴,连大气都没敢出一口,愣过神后,赶紧提着空空的笼子一路小跑回了家。
阿秀在塑村主任的时候着重突出了他的一个部位。那个地方让她无法忘记。她从家里找了根铁棒,专门在泥模的下体打了个架,把那个地方塑得结实而挺拔。快收尾了,阿秀还从土坡上割来一把龙须草。有龙须草点缀,那玩意更加逼真了。阿秀似乎闻到了一股体腥和田野里泥土混合的浓郁气息,阿秀陷入一种癡迷,痴迷中的阿秀那一夜睡得很甜,连个梦都没做。
阿秀是被一阵疾风暴雨惊醒的。醒来时,天已大亮。阿秀急忙去救她的泥人,泥人消失了,化作了一地的泥浆,整个院子如同被台风掠过的渔村,杂乱、肮脏。
失落感和孤独感阵阵袭来。
踩着一地的泥水去找栓狗。栓狗正抱着脑袋,蹲在后院里独自神伤。栓狗数天不曾露面,竟也在他的后院里捏了一地的泥牛。泥牛也毁于昨夜的风雨!栓狗的举动,让阿秀惊讶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她当年看到队长在玉米地里唱的那出独角戏。
栓狗说那些全是他一生放过的牛,它们是他的伴儿,是与他生命息息相关的一部分。栓狗完全记得它们的模样、它们的性情,甚至它们在人世间度过了多少日日夜夜。那些牛以它们的勤劳、沉默和温顺给栓狗带来了极大的安慰。
一阵风吹来了久违的人语声和惊叫声。阿秀和栓狗连忙侧耳细听,顿时明白那声音来自菜花那边。
菜花西归了。她家门敞开,躺在堂屋,跟前还放着一盆洗脚水。发现她的是几个上山看风景的驴友。他们原本是去菜花家找水喝的。
阿秀和栓狗没少受到陆续回来为菜花办后事的村民和亲朋好友的指责:不就是早上去敲一下她的门吗?这有多难吗?你们俩在一起忙啥呢,几天都不来看菜花一眼?……
凝重的空气充斥在村子里。沉闷得有点让人窒息。endprint
栓狗的院子里除了一地的稀泥,空空荡荡。
阿秀的院子里除了一地的稀泥,也空荡荡的,不同的是地上散落着一根铁棒,一撮龙须草。
故 事
这段网恋拉得很长,持续了两年,两人的情感已经黏得像蜜,到了非见不可的地步。
她说,为避免丈夫怀疑,她得带着四岁的女儿。他愣了一下,是在犹豫,半天才接上话:想带就带着吧!她又补充了句:这样,万一老公问起来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撒谎,说带孩子旅行了。
他嗯嗯了两声,算是应允。
她来了,带着女兒。要坐四小时的长途大巴,脑袋涨涨的。
女儿很乖,一路上不吵不闹,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满足而好奇。
晚上八点,夜幕已将小城半遮半掩。他们到了“天地人和”的酒店403号房。
跟预料的差不多。只是他看上去比想象中的要胖一些。装在T恤衫里的将军肚明显凸显;她略瘦,个儿不高,稍显沧桑,这与她带孩子一路奔波有关。他们以前预备在心里的见面礼节在孩子面前全得暂停,四岁的孩子已经有了分辨能力,这个在他接到她们的那一刻里就看出了,孩子始终带着怀疑的目光看他,他蓄谋已久的亲昵以及浪漫情结在孩子充满警觉而敌意的大眼睛里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们开始聊了些题外话,她给他说起一路上的风光,夸赞他住的这个小城山环水绕,甚是美好。他叮嘱她稍稍洗漱一下,远道而来,估计也饿了。他请她们在名人街的开口笑饺子馆里吃了饺子。“迎时饺子,送时面!”这是州城人的传统智慧与习惯。他还给孩子在隔壁的玩具店里买了个小狗熊。他们都明白,眼下要紧的是让孩子高兴,然后疲惫地睡去,以便实现他们在聊天中设置的浪漫情结。
大概是孩子看出了他不是什么坏人吧,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绽放出来,还双手接过他给她的毛茸茸的小熊,说了句:谢谢叔叔。
回到宾馆,孩子玩着小熊,显得格外兴奋,好像并没有睡意,她把妈妈黏得很紧。这也不能怪孩子。小小的房间,陌生的人,她哪里也去不了。
要不再出去走走吧?转一圈儿,孩子累了说不定就能睡着。他们心有灵犀,又一次带着孩子出了宾馆。
宾馆背面的饮食城辟出了一条烧烤街,今晚似乎要开业了,那里正张灯结彩,人流如潮,他们三人挤在人群中,熟悉而陌生,没走几步,摆在地上长龙一样的鞭炮纷纷齐鸣。夜市开业选在晚上。身前身后火光冲天,行走在街上的人群纷纷将双耳按在指间。女孩吓得蜷缩在妈妈怀里。
一个女主持用比冲天炮更高的嗓音邀请一个小男孩上台说绕口令,承诺一旦说正确了,便可获得一条烤全鱼的奖励。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爸儿。”
可那个孩子总是说得阴差阳错。他嗓音大而洪亮:“我爸是我爸,我爸是我儿。”
“你是你爸儿,不是你爸是你儿。”女主持无论怎么纠正,孩子都说不准确,他依然重复了好几遍:“我爸是我爸,我爸是我儿。”
周围笑声一片。他和她也都大笑,她笑得直不起腰。
女孩倒没听懂,却触景生情地在妈妈耳边嘀咕,要爸爸,要回家喝奶奶。
炮声还在持续,淹没了周围所有声音。他们只得又一次回到宾馆。女孩依然没有睡意,这更不能怪孩子,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烟花声将窗户玻璃震动得嗡嗡的。这样的环境下入眠实属困难。
二十三点,炮声略有减轻,孩子有了点睡意。他们俩终于松了口气。她将孩子单独放在一张床上,想象着这会儿要是能有张隔床的帘子该多好。
“咚”的一声,一个冲天巨炮恰好从宾馆的墙根升起。声音比高射炮还大,孩子吓得惊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哇的哭出了声。这次,她搂着妈妈再也不放手了。
零点,他们除了说话,什么也没做,见面以来,他甚至连她的手也没拉一下。
凌晨两点,他们说话的力气也衰了。他倒在另一张单人床上,随即响起了鼾声。
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了。她看了看窗外,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是啊,他也问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他们带着孩子走出宾馆。早市摊上,他说,州城的核桃包,味道不错,软且甜。给你和孩子买些路上吃?她嗯嗯应声。
新出笼的核桃包来两笼。
他送她们进车站,看着他们上车,挥手,再见!女孩冲他笑了笑,说:叔叔,你是好人。
他犒劳了自己,坐在羊杂汤摊位,将嘴巴搭在头颅般大小的碗上美滋滋地吃开了。
折腾这么久,突然觉得州城的羊杂汤更让他回味。
作者简介:陈敏,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商洛学院教师。著有小说集《红风筝》《你的家园之梦》等九部。获2009年“冰心儿童图书奖”,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 ,首届全国小小说金奖大赛一等奖多种奖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