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可数
2017-09-08王安林
早餐吃得比较潦草,理由是他们要去姑姑家。
姑姑是孙孟的姑姑,所以和妻子晓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血缘这个东西还是有很大讲究的,特别是往上追究的时候。孙孟这么想着,将碗中最后的一口泡饭倒进嘴里,心里面有些想法。但他没有将这种想法表现出来。他知道这事与姑姑并没太大关系,是因为老奶奶。当然,妻子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故意让早餐显得简陋,她也是因为心里面惦记着老奶奶。不是么,去姑姑家开车要好几个小时,还不包括可能发生的拥堵。所以早点儿是必要的。她已经做了她应该做的。
老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她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将近一百年了,这样的高龄总是会让人羡慕的。电话是昨晚半夜打来的,说老奶奶可能就要走了。电话里面姑姑的声音听不出有什么悲伤,似乎是告诉孙孟,老奶奶是走亲戚去了。姑姑是个直性子的人,心里面藏不了什么,就是姑丈走的时候,她的语气也是那么充满“不过如此”的淡定。姑丈走的时候孙孟没有去,那是因为姑丈走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人说句话道个别的机会都没有。姑姑就是从这个突然中接受了教训。关于老奶奶可能要走的电话姑姑已经打过多次。一开始,电话中的姑姑将老奶奶的走说得是迫在眉睫:“昏迷过去了,只有出的气了,医生说了,没有几个小时了,最久挺不过明晚。”但等到孙孟他们赶过去,老奶奶不仅没走,反而慢慢地脸色又回暖了,会动弹会说话,甚至会向人要吃的了。这样经过几次以后,姑姑自己也觉得在打电话时的样子有点像是那个喊“狼来了”的孩子。不过这次不一样。孙孟听出来了,姑姑的语气显得平静,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那只“狼”终于来了,孙孟想。
孙孟已经将车开出来了。那是一辆有点老了的两厢小轿车。车是当地的一个汽车公司生产的,但汽车前面的车标设计得像是世界知名的品牌。这多少让孙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这车标是他故意装上去的。那不是我的错,是因为没那么多钱。每当看到自己车前面的车标,即使人家不说,孙孟也总是要在心里面解释。那次姑姑的儿子就将孙孟的车当成了世界顶级好车。姑姑的儿子比孙孟小,所以是表弟。表弟一直在外地读书,他大学毕业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几乎将所有该读的书都读完了。据说是还要读博士后的,但姑姑怕了,说什么也不让他再读下去。而在此之前,姑姑是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像她哥哥,也就是孙孟的父亲那样,将书读得出类拔萃。表弟是学建筑的,现在是专门担任一些跨海大桥的设计。他觉得那个读了很多书的舅舅的儿子的车肯定是一辆好车。孙孟知道,这次表弟肯定也会来,他应该已经走在路上。孙孟想象一辆丰田小轿车载着一家三口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画面。开车的表弟会不时地比较边上开过的那些轿车。
孙孟将一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没有方向的。他在等晓苏。晓苏在往车上装一些礼品,那是准备送给姑姑的。女人长得还算端庄,只是走动的样子已经有些笨重了。孙孟想,如果父亲还在,自己大概是不会与晓苏结婚的。那时他已经太久没有了一个家庭的生活。家庭和爱还是有许多距离的。这么说孙孟并不是没有爱,他曾经和前女友爱得死去活来,只是他们将时间拖得太久。过后孙孟有过一个很阴暗的想法,如果他们在相爱时不做一些预防措施,后面的生活就不是向着现在的方向。他会对着妻子已经发福的小腹长久地打量上面的那道伤疤。有时,尽管不满意,但她都是做了应该做的,就像早上的早餐。
孙孟闻到一股海鲜的腥味,他看到小张的电动三轮车从自己边上开过,小张的妻子坐在他的边上,电动三轮车的座位很窄,两人挤在一起。小张的妻子有点胖,所以有小半个屁股露在了座位外面。小张过去时还跟孙孟打了招呼。那招呼充满了欢乐。小张和他妻子都不是当地人,但已经会说很地道的当地方言。他们在他边上的车库卖海鲜。他们的海鲜都是半夜时分在码头直接过来的,当然新鲜,小区里面的人们都愿意过来买。小张的海鲜才刚过来,说明时间还早。晓苏终于关上了后备厢。她手上还拎著一包礼品。她没有去开车的任何门,而是走到孙孟边上。
“路上小心一点,”晓苏很认真地吩咐,“西洋参是给姑姑的,那箱红酒给表弟,还放了一箱樱桃,如果孩子他们来。”孙孟呆了一下。他这才想起他们之间并没有说好是不是一起去。
“如果人真的走了,一时半刻估计回不来,我给你带了一套内衣裤,”妻子话说得胸有成竹,“情况怎么样,到了打个电话回来。”晓苏提着一包礼品往小张的海鲜摊走去。孙孟现在看清了那是一盒保健品。从倒车镜里面,他看到晓苏和小张夫妻打了招呼,她将手上那盒保健品给了小张的妻子。小张的妻子对着那些海鲜指指点点,似乎是让晓苏随便拿。孙孟知道过不多久,小区的人们就会像蚂蚁般将这个地方围满。孙孟看到妻子朝那些海鲜伸出了手。看来,她要先下手为强。
孙孟缓缓地将车开起来。他不知道妻子会挑什么海鲜。孙孟平时对海鲜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晓苏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海鲜。车开出小区大门时,孙孟看了一眼边上的空位置,突然松了一口气。
车开始走上街道。孙孟将车窗的门完全摇下。六月早晨的天气不错,这让他的心情马上好起来。他知道在城市里面开车是不能分心的,但他知道自己的眼光已经迷离。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但忍住了。他不知道今天接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那个将近一百岁了的老奶奶还会有多少时间。这么想的时候,他会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时间还有许多许多。又何必在乎这么一时半刻呢。
车很快就开出了热闹的城区,路虽然窄了一些,但车和人也少了。车窗外的空气带了一种庄稼的气味。但孙孟并没看到什么庄稼。那是一种湿润的气息,这种气息是可以让人陶醉着迷的。昨天晚上他们一直沉浸于这样的气息中。他们互相嗅着对方的身体,千方百计要找出这种气息的来源。他们像一对面点师,为自己制作出来的精美糕点赞叹不已。他们不断地制作又不断品尝,一直陷于这样的成就感与满足感之中。在制作与品尝的间隔间,他们从来就不放过更广阔的探究。昨晚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孙孟想。是她先说的,她说到了自己的喜欢,当然是从眼前的他开始说的。她说到了小学时的喜欢,初中时的喜欢,高中时的喜欢,一直到读大学时的喜欢。孙孟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想象着她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感情纠缠,有如走进一座迷宫。孙孟说,现在应该是轮到我了。但她说,在丈夫之前,她还有前男友……她盯着孙孟问,你呢,你喜欢过多少女人?孙孟使劲地想,他的生活竟然是如此简单,除了初恋,如果还有第二个女人,那就是妻子晓苏了。他只好与她说自己的初恋,当他说到女孩在他的身子下面与他说分手的时候,终于忍受不住地将脸转向了别处。“对不起,”她紧紧地抱住他,“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如此可怜。”孙孟想起自己初恋时的分手,他想自己真的是可怜的,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当时他只是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面有一张单人床。那时老奶奶应该还不老,但她也不在身边。endprint
孙孟的车钻进了一个隧道,去姑姑家不知道要过多少个这样的隧道。灯一盏一盏地过来晃过又迅速退却,像一浪接一浪的高潮,这种高潮只有在进入以后才会有的。进入隧道的孙孟有时会想车上面的那座大山。那时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样的大山阻隔了。父亲走时根本就没告诉他,在老家还有着比父亲更老的亲人,连姑姑的存在都没有告诉他。孙孟一点儿也不责怪父亲。他想,父亲根本就没有时间。孙孟总记得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父亲,他是那么轻,轻得像一张纸。他的呼吸带动的白色床单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不是在呼吸,他已经无法享受身边那些唾手可得的空气,他只是在将体内尚存的一些气体往外排放。孙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留恋,他虽然身居高位,但已经鳏居了许多年,尽管他并不像一切鳏夫那样,急躁、吝啬、猜疑,他之所以文质彬彬应该归功于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这和他内心的留恋没有太大的关系。孙孟经常会去翻阅父亲留下的那些书本纸张,想从中发现什么。有一次他从父亲的笔记本上发现了几个女性的名字。当孙孟想象着这些女性的容颜时,突然想,是因为父亲的生命中没有了高潮。姑姑和姑父一直在农村,也从来没有想过与在城市里面的他们有着一些联系。姑姑与姑父都没读过书,姑父一辈子都钻在大山的山洞里面往外取石材,就像他每个晚上都要进入姑姑的隧道。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显而易见的。姑父不知道,就在他为了谋生而拼命打磨着石材的时候,那些粉尘已经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那么是什么钻进了父亲的身体?孙孟想。
蚊子开始繁殖了!他想。昨晚他从她家出来站在楼下仰望亮着灯的窗。他不知道她现在是怎样的一副状态。边上有一条裸露的下水管,那下水管像一条巨大的蚯蚓,从那亮着灯的窗口蜿蜒而下,下水的洞口也是敞开的,水不断地从管子里面流出,冲入敞开的洞口,在那黑黝黝的洞口聚集着成群的蚊子。一、二、三、四、五……他一层一层地往上数,他在预测蚊子的能力可能会飞到几层。但他确实是在房间里面看到了蚊子。她说,是我们的气味吸引了蚊子吧!他们齐心协力拍死了一只蚊子,那血在白色的床单上画了一朵艳丽的小花。无法断定这只蚊子吸了谁的血。据说蚊子的寿命很短,完全是靠繁殖来延续生命,而蚊子的繁殖是需要血液的。他们继续寻找蚊子。她说应该有一对。但最后却怎么也没找到另外一只。他吸了吸鼻子想辨别自己身体的气味,竟然闻到了从下水管里面出来的沐浴液的清香。
那些隧道是怎么过来的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最后的隧道,出来时他看到了桥看到了树看到了村庄。那次他不认得路,姑姑就站在隧道的出口處等候。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姑姑,而姑姑说是看到过他的。他想,怎么可能。姑姑说,“你母亲走那会儿,那时你小,”姑姑说着眼圈就红起来,“和我哥哥长得一个样子,就是一书生。”孙孟想着自己刚刚从母亲肚子里面出来时的那一时刻,姑姑他们怎么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地赶到医院。但自打他记事时候起,他的身边只有父亲,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女性。两张单人床一览无余。父亲并不懂得如何与他亲热。他甚至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父亲赤裸的身体。他和女人的交往是从初恋开始的。那个后来抛弃了他的女人,却是她让他第一次触摸到女人的身体。
孙孟将车拐上了一条小一点的路。他想他马上就可以见到姑姑,只是他的目的并不是来见姑姑的,他真正要见的是老奶奶。他想老奶奶一定也是想要见他面的,毕竟他是她唯一的孙子。她是一定要与他道别的。路越来越小了,而他的车速一点也没减下来。窗外的山很高,看起来像是一面墙,开阔的空地不多,以前他总觉得姑父是个钻在那些大山里面的小人。他将车开过了一个小学校,又经过了一个小卖部。他记得自己在小卖部买过东西。店主是个六十左右的妇女,只要说到老奶奶,店主总是露出一种无比羡慕的表情。她希望自己也能活到这样的年纪,当然,前提是子女们要有足够的孝心。孙孟会恰当地恭维一番。现在,孙孟已经看到姑姑家的房子了。两间有点旧了的两层楼房,这样的房子就是在村里面也有点落后了,好的是房子前面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可以停好几辆车的。只是他没有看到空地上停了车。他想,难道表弟还没到?
屋子前,只有一个身材健壮的女人在晒衣服,她蹲下时会露出结实的屁股。孙孟知道这就是姑姑。他在想,自己的母亲也会有这么结实的屁股吗?远远的孙孟摁了一下喇叭,他心里面在想,为什么那么安静,眼前的一切让人觉得这世界什么也没发生,生老病死都与之无关。那老奶奶呢?姑姑朝着这边看过来,阳光有点刺眼,她抬起手。孙孟可以想象得到她此刻兴奋的心情。她是兴高采烈地扔下手上正在晒的衣服,一路欢叫着向孙孟扑过来。而这时候的孙孟正在松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孙孟刚下车,姑姑就拉起了他的手往家走。孙孟觉得姑姑的手大而厚实,他愿意有这样的手牵着自己。但他停住了,他想起晓苏放在后车厢里面的那些礼物。孙孟在将这些礼物拿下车的时候,姑姑就一直站在边上。孙孟奇怪姑姑为什么不动手帮忙。
“是她让你带的?”孙孟是搬着那些礼物进屋的,这让姑姑失去了牵手的机会,姑姑不满意地说:“不是回自己家么,搞这么些东西。”孙孟将礼物放在屋内的一角。
“表弟他们没来?”孙孟抽了抽鼻子,似乎是用鼻子在寻找表弟。实际上他已经知道了。他只是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
“是艾草,”姑姑说,“刚刚给老太洗了身体换了衣服,”她似乎觉得不应该在下辈面前使用这样的称呼,“你奶奶喜欢让我用艾草熏她身体,你不知道她一辈子就是喜欢这种味道,这老太,”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说顺嘴了,改不过来。”孙孟想象着姑姑与奶奶这一对女人一起生活时的情景,他在心里面偷偷地叫了一声“老太”,挺好的,他想。
“你是饿了吧,”姑姑好像完全忘记了孙孟是来看老奶奶的,“来了就好,不急,有的是时间。”表弟很少回来,姑姑的热情肯定是无处打发。孙孟打量着楼梯。楼梯不仅仅是用来上楼的,还将楼下的房间分隔成前后两间。他知道老奶奶就躺在后面。姑姑说,是老奶奶一定要坚持在楼下,她说走时方便。姑姑已经在厨房里面忙碌,厨房就在楼梯下面,也没有隔开,声音和气味都真真切切。这让孙孟感到一种疏远了的亲切。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先去看看老奶奶。endprint
“老太不知道你已经来了,她听不到,你说话得大声地喊,”姑姑没有停下手中活的意思,朝夕相伴,就像是对待自己身体的另一半,“如果运气好,也许她会与你说几句话,这时候,你可得睁大了耳朵。”厨房的声音依然响得热烈,“人老了真的是没有办法。”
孙孟从厨房绕过去,门是虚掩着的。记得上一次,他根本就没有门的感觉,除了表弟他们一家,还有许多叫不上来的亲戚,人多了这门似乎就不存在了。他犹豫了一下,用手轻轻地将门推开。屋内的光线有点暗,是因为拉着窗帘。老奶奶就躺在窗帘下。窗帘的颜色是暗红的一直拖下来,老奶奶像是躺在一块红土上。她的脸色与窗帘比较一致,只是淡一些。她的眼睛动了一下,这说明她是看到孙孟了。只是孙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出他是自己的孙子。
“奶奶。”他试着叫了一声。
“奶奶。”他觉得这声音已经不低了。
“奶奶。”这次他是贴在老奶奶的耳朵边叫的。他感觉到老奶奶的身体动弹了一下,肯定是被吓着了。老奶奶的嘴巴也动了。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干瘪的嘴巴,细细的皱纹密密麻麻。他将自己的耳朵再往那嗫动着的嘴巴凑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和老奶奶的嘴巴粘在了一起。
“……”他听不清楚。
“……”他还是听不清楚。他附在老奶奶的耳朵边大声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看到老奶奶的眼神很失望,但她仍然坚持着嘴巴的表达。这次孙孟似乎有点听到什么了,好像是说到了爷爷,应该是爷爷说到了孙子,或者是在叫孙孟的名字。孙孟觉得她的发音不正确,说了一辈子的话怎么就不会说了呢。也许奶奶正在往回走,他从奶奶的眼睛里面看到了。
“她和你说话了?”姑姑进来了,“我知道老太会等不及的。”姑姑将自己的嘴巴贴在老奶奶的耳边说:“我让你孙子先吃饭,我烧了许多好吃的。”孙孟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打雷。
孙孟看到姑姑真的是烧了一桌的好菜,桌上放了三副碗筷。“老太说,要与自己的孙子一起吃饭,”姑姑开了一瓶酒,“先给奶奶倒上,”她又给孙孟倒,“再是奶奶的大孙子。”然后她给自己也倒上了。孙孟说自己等会儿还要开车回去。姑姑说:“不就是为了让你奶奶高兴。”
“她肯定是跟你说你爷爷了,”姑姑拿起酒杯与奶奶与孙孟的碰了一下,就自己喝起来了。孙孟知道她是能够喝酒的,只是平时没人陪她喝。孙孟不敢喝酒。他想,如果不回去还真的是应该与姑姑喝个痛快的。
“你奶奶说是见到你爷爷了,爷爷还是那么风流倜傥,”姑姑自己先笑了,“我还以为是活着的爷爷,你奶奶说你爷爷怎么也不让她过去,她说你爷爷在那边一定是有相好的了。”孙孟看到姑姑的两颧有了红晕,但凭她的酒量肯定不会醉,只是话多起来,“奶奶说,爷爷说了,必须要奶奶照顾好他的孙子,爷爷说,就数我们孙子可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女人了。”
“你没告诉她,我结婚了,孩子都读大学了。”孙孟想,老奶奶真的是老糊涂了。
“爷爷说了,一个男人,心里面没有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那真的会很可怜。奶奶恐怕不是爷爷所说的他喜欢的女人。”原来是爷爷说的。爷爷走时,孙孟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会有自己喜欢的女人。孙孟想,姑姑是酒喝多了。他看到刚刚他们出来时,姑姑并没有将奶奶的门带上,他过去悄悄地将那门掩好。
桌上的菜没怎么动,就孙孟和姑姑两个人,当然,还有老奶奶,但孙孟已经将那扇门关上了。姑姑说:“晚上不回去了吧,”姑姑看看孙孟,“或者吃了晚饭再走。”孙孟说:“下次吧,下次我再来,爷爷总有一天会让老奶奶过去的。就像爸爸。”孙孟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父亲。他想,爷爷担心的应该是他的儿子吧。只是他们应该在一起呀。
孙孟要走了,他去和老奶奶告别。老奶奶的嘴里面发出一种声音,这次孙孟并没有打算听懂。他对奶奶说:“我先回去了,晓苏在家等着呢,我是开车来的,她在家会担心。”他也没打算老奶奶听明白。姑姑送孙孟朝汽车走去,孙孟说:“你也可以过来玩玩的,”孙孟想起屋里面的老奶奶,“当然,奶奶怎么办。”他将车发动起来,然后慢慢地启动,他看到姑姑像一个不动的架子,她的脚下还有着没晒出去的衣服。
回家的路上,孙孟有点落寞,他的脑子里面始终是一个已经老去的女人面对着一个更加老的女人的画面,就像许多许多年以前,一个很小很小的男人面对着一个正值当年的男人。车窗外面的阳光已经斜了,他想到家天应该就黑了。他现在还在犹豫,是不是给晓苏打个电话,告诉她要回家的消息。他想象自己出门时晓苏买的海鲜可能已经做好,但他并不喜欢海鲜。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进城时天真的如期的黑了,大街上的灯亮得让孙孟觉得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了那个决定,他的心里面就像装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他无法形容这个东西是什么是怎么样的,反正他内心有东西在蠢蠢欲动。车很熟练的拐弯,当然不是车,是他的手,怎么会是他的手,是他的心。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但电话没通,而他的车已经停在了他昨晚仰望的那幢楼下面了。
孙孟钻出车,他仰头望去,一、二、三、四、五……他看到那个窗口了,但他没看到灯光。时间并不晚,他想她难道不在家。但他的内心已经无法控制上楼的欲望。孙孟很熟练地走进电梯间。他摁了去她家那层的按钮。他从电梯的镜子里面梳理了一下头发,还好,开了一天的车不仅没有疲惫的感觉而且充满朝气。然而就在电梯门要关上的一刻发生了意外,门又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下子挤进来五个身材长相各不相同的女人。孙孟往电梯里面退去,最后被逼到了最里面。女人们看到了孙孟摁的按钮说,对,就是这一层。女人们在电梯里面大声的说着话,有一个女人在嘤嘤地抽泣,而另外四个女人个个摆出一副要为这个受了委屈的女人复仇的架势。这让孙孟感到不安。
电梯很快就到了,在门打开的瞬间,女人们是一哄而出。孙孟在电梯里面待了一会儿,他希望她们会往西面的房间,但她们的拳头是在砸东面那套的防盗门。那正是孙孟要进入的房门。孙孟想出去劝阻她们,“有话好好说,女人怎么可以如此粗野。”但电梯的门却关上了并且向下滑动,应该是下面有人要上来。
电梯将孙孟重新送回到楼下。他看到那个下水口依然是敞开着的,那条下水管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下水,一大团黑黑的蚊子籠罩了下水口。他顺着那条管子看上去,一、二、三、四、五……窗口的灯亮了,亮了灯的窗口上叠映着许多的人影,有点像小时候看的皮影戏,只是那些人影更加张牙舞爪。突然,他听到“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击中了窗玻璃,玻璃破了,他看到从破了的窗玻璃里面露出一个女人的脑袋,长长的头发倒垂下来,应该是被人掐着脖子塞出来的。他的心像被什么抽了一下。他想到了昨晚打死的那只蚊子的血——不是说还有一只蚊子么。
孙孟觉得自己的心麻木了。他就这样在下面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后来,他看到那些女人下来了,在五个女人的队伍中多了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男人低着脑袋似乎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孙孟想,这个男人如果是自己,他这么想的时候,心里面有了一种疼痛,他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是这么一副模样。但此刻他的心已经空空如也。
那个晚上孙孟将车重新开上大街,本来他是可以回家的,但当他将车开进小区,开到自己家楼下时,突然有了一种恐惧。他想起自己根本就没告诉晓苏晚上回来。他不敢看自己家的窗口,就直接将车开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家窗口的灯是不是亮着。他的车在自己的小区里面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大街。这时天真的是有点晚了,街上的行人车辆都显得稀疏,他曾经想过去找一家酒店,但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上身份证。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在想可以去的地方,实际上他是在想那些自己喜欢的人,他一个一个地想过去,真的是很少,少得可怜。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车依然停在她的楼下。他好像只是睡了一觉,什么也没有发生。
作者简介:王安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多家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20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现代语文》等转载推荐,入编各种选本,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说选》《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麦粒》《以什么打发漫长时光》等。现在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文联工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