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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2017-09-08海勒根那

岁月 2017年9期
关键词:阿根强奸犯妹子

海勒根那

阿根和玉米秧苗坐在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总想起五年前他被一根鞋带带走的情景。那根鞋带是从他的解放鞋上解下来的,将他的两个手臂一上一下反扣在后肩处拴绑一起,这个捆绑方法叫做“秦琼背剑”。他佝偻着背被几个人推搡着走过半截高的秧苗,他的比秧苗高出半截的儿子奔跑在他们旁边,他的女人则在后头哭叫跌倒,爬起再哭叫:阿根……阿根……阿根像风吹玉米秸秆般抖抖瑟瑟,这时转过头冲他的儿子喊:快回去,看好你妈!爸没事,爸这是去城里开会!

这会儿阿根正坐在异乡的田埂上和玉米地说着话。秧苗秸粗叶肥,阿根却干枯瘦弱。阿根说:阿根已经不是民办教师了,可你们还是你们,你们的名字还叫玉米。

秧苗嬉皮笑脸的样子。

阿根说:你们这些小崽子都他妈的严肃点!说完就捂住了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跟里边的人学的,你们也知道,我阿根老师过去是从不说脏话的。你们都是我的学生,看在我教过你们这些年的份上,告诉我,我媳妇和儿子,他俩到底去哪儿了?你们告诉我,我给,我给你们糖吃。

秧苗欢呼雀跃着,一阵风过去,又垂头不语了。

阿根不满了,他佯装生气的样子。他的两根大母脚趾正钻出鞋子东张西望呢,他看到了它俩,马上就缩回头去。阿根顺手把鞋子脱下来,磕掉里面的沙土,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一边:嘁,你们怕什么?怕村里人吃了你们?你们是玉米,当然会被他们吃掉。我也会被他们吃掉,不过在他们吃掉我之前,我要去做两件事。我得找到我妻儿,她娘俩一个是我的心肝一个是我的宝贝。我在狱里给她娘俩做了好多鞋子,足足有九九八十一双呢。有一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我儿子长大的个头和脚,我媳妇刘惠的脚我当然知道尺寸。我使废报纸裁剪鞋样,捡拾那些监狱加工厂不要的布片、边角料,再用一口一口攒下的米汤浆洗。狱里不让有针线,我用自行车条偷偷磨了一根针。白天劳动连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晚上等熄灯后,我才一针一线缝。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就像铁窗外的星星,越缝越密集,越缝心里越有了些微亮。为这个,我手指肚上落了上百个针眼呢……怕狱警检查,我一直把这些鞋子藏了,直到出狱才背出来。可是,回到家里才知道……

为了找寻她娘俩,我在路上走了快一年半时间了,一路下来我费了多少脚力啊?黄胶鞋穿碎几双都忘记了。阿根谦卑地笑一笑:我做的鞋子我舍不得穿,它们都是给我妻儿的,我宁愿光着脚走路也舍不得穿……老校长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我踏破的是胶鞋,还差着功夫呢。所以我不坐公交车、客运车,也不搭路上的四轮子,只凭着我这双脚,每天我都要走上一百里路,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我其实可以走的更多,但路过每一个村庄我都要停下来,打听我妻儿的下落。

另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儿,你们猜不到:我找那个被我强奸过的女人去了。你们别笑话我,这可是我五年来日思夜想的事儿。我之所以要找她,你们日后就知道了,不过为此我真是好费周折呢。

——喏,这是我从县档案局找到的报纸,五年前的报纸,日期是那年的7月13日。上面有我的案子,说被我强奸的女人是杨树屯乡的,但没说哪个村。杨树屯乡离咱这儿就五十里路。报上说那个女的也是个教师,叫做李梦露。我去了那个乡,骑着我的二八自行车走了它下辖的所有中小学,打听这个女人。可是这些学校都说没有这个人,这就奇怪了,仿佛这个人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

也许是我问的方法不对,于是我又折回身挨个村问他们,那你们学校五年前有没有一个女老师被人强奸了的?村民一下子来了兴趣,围上来问我:你是谁?找这个女人干什么?我支支吾吾说,我就是那个……男人。他们登时把眼睛瞪成灯泡一般大:你说什么,你就是那个强奸犯?我慌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人兴奋地呼喊:快来人啊,大家快过来看强奸犯啊!这儿有个强奸犯!我急迫着又问:你们这里到底有没有人被强奸啊?结果一个耳光把我打得蒙头转向,又一个飞脚将我踹倒在地,一堆唾沫和痰下雨似的落在我的头脸上。他们一边打我一边喜笑颜开,告诉我说,这里根本没有女人被强奸,不过见到强奸犯也不能轻易放过,就像看到一只老鼠过街,我们不能不打。他们每个人还高声宣扬,自己最痛恨的人就是强奸犯。一会儿的功夫,我就鼻青脸肿,好不容易从壕沟里连滚带爬逃掉了。

这还不算,那一次在四家子村,一群人把我围堵住,叫我讲一讲怎么强奸的女人。我先是反抗,告诉他们我讲不出来,可抵不住他们的拳头和巴掌,最后只有讲了。我说的过程都是报纸上写的过程,他们听了不过瘾,让我着重讲一讲细节:譬如怎么弄进去的,里边热不热乎,是像雨后的草丛一样湿漉漉,还是死牡蛎一般干巴巴。我抬起头看见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全神贯注地盯著我的嘴巴,仿佛我讲出的是什么权威。这时人们把半大的孩子都轰撵出去,呵斥他们远点走,免得跟我学坏了。没办法我只有胡编乱造了,我把与媳妇在一起的那点经验掏出来,讲给他们听。因为紧张有的地方讲得浮皮潦草,他们就让我重讲;有些细节讲的不合乎逻辑,他们就帮我纠正,直到讲的让他们普遍满意。他们的脸膛晕红,眸子炯炯,一副心跳加速的表情和意犹未尽的模样,纷纷拍我的肩膀说,真是便宜了你这个臭流氓。有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牵来了一条黄白花狗,他叼着烟卷,命令我和这条母狗做一下示范。人群哄笑了,笑得像玉米叶子一样哗哗作响。几个男人开始按我的头和身子,解开我的腰带扒掉我的裤子。我拼命挣扎,还是把黄白花狗压倒了,小狗一顿尖叫,回头一口咬到了我的胳膊上,一块皮肉差点没给撕掉……

这时,一个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老人家为我解了围,他大声呵斥他们:强奸犯也是人,你们让他和狗交媾,这不是有伤伦理吗?

人们看到他,都叫他老校长,忙散开来。

老校长背着手踱步过来:他已经劳改出来了,就是受到惩罚了,我们要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更要帮助他重新做人,要时时刻刻教育他重新做人。做一个人难,做一个好人更难上加难。毛主席曾经教导我们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不过,眼前这个人却没做过什么好事,他还做了一件坏事,做了坏事我们就一棒子打死吗?不能,我们要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要帮助他重新做人,要时时刻刻教育他重新做人……endprint

老先生又上下端详了我一番,挥了挥手让我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人也是,出来了就回家好好种地,要洗心革面。你倒好,四处去寻那个受害者,你这是自取其辱。

这个老先生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慈眉善目,令我肃然起敬。我上前拉住老人家白皙的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说:不,老先生,我找她有话要与她当面说……

老先生盯着我的眼睛: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不会判错一个好人,也不会让一个坏人漏网。我看你还没有彻底地悔过,应该回去老老实实反省才是。

老人家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说:可先生我是有委屈的……

先生却摇了摇头让我闭嘴了。他又背着手踱了几步,声如洪钟对我说: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如果还有没交代清楚的,去跟政府说。

我听了,两只手和脑袋像霜打的秋叶般垂下来,下意识地打了一个立正:报告政府,我,我老实交代……

下午的阳光火烫烫的。很久以来阿根都没有洗过澡了,汗水不断爬过他土驴似的脸,好像爬了很多条蚯蚓。不过他破旧军装的风纪扣仍然系得一丝不苟。

今天我已经走了一百里路了,我可以和你们多唠一会嗑儿。阿根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整整齐齐地卷,点燃了,深吸一口,把烟全部吞进肚子里,一丝一缕也没冒出来。阿根呲牙笑笑:在里边捡一个烟屁股都是好东西,哪舍得吐出来,等我想过烟瘾时,烟就自动从肚子里出来啦。阿根想起什么,又伸手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他用手指沾了沾嘴唇,借以把报纸展开。

禾苗都像小学生一样肃立听讲呢。阿根又笑上一笑,他指着报纸上面的一段清了清喉咙:先别急呀,我知道你们的鬼心眼,你们这些小崽子也想听这一段对不?那你们就老老实实听我读。阿根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像播音员那样正襟危坐——1996年6月15日……阿根又咳了咳嗓子——

……杨树屯乡村教师李梦露从镇教育局开会回来,骑自行车路过大榆树村,在不足一米高的玉米地里解手,不料一双歹徒的魔爪正向她洁白的胴体伸来……当时正值晌午,在地里干活的人们都回家吃饭了,没有人听见李梦露的求救呼喊。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乡村教师的贞洁就被夺去了。

接到报案,公安人员的目标很快就锁定在了村民办教师阿根的身上。案件线索是一张大榆树村小学的稿纸和受害人的提供的证词。当夜,犯罪嫌疑人阿根被警方抓获,但他拒不交代犯罪事实。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眼睛。办案人员会意地将目光一齐扫向阿根,心里说,你的抵赖该收场了。在王大队长的指示下,极大地鼓舞了同志们,在他们认真贯彻领导意图的情况下,审讯很快便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这供词是熬了一天一夜之后才获得的。

嫌疑人交代:6月15日午时,他正在自家的田里拉屎,忽见一女子进玉米地解手,即心生歹念。上去一把将女子推倒,不顾女子奋力的反抗实施了奸淫。当时受害人正来例假,嫌疑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稿纸擦拭下体,随手丢到地里。正是这张稿纸暴露了色狼的身份成为了警方破案的第一证据,稿纸上面的一道数学题清晰地保留着嫌疑人的笔迹。并且据受害人讲,她正遭受侵犯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地呼唤:阿根,你妈喊你回家吃饭!阿根,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嫌疑人听到呼喊忙不迭地提起裤子,逃掉了……

读到这里,阿根捂着嘴笑了:那是我的媳妇喊我回家吃饭呢。我教书之余就到地里侍弄我家的田地,每到中午或者傍晚,媳妇就远远地喊我回家吃饭。她假借我妈的名义,我老妈瘫痪在床好多年了,生活不能自理。过去我妈没瘫时总是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一直喊了三十多年。她瘫了不能唤我了,就换成了我媳妇刘惠。刘惠做好饭到外面依旧喊是我妈叫我吃饭呢,这样全村人都知道我妈还还没有瘫,还能为我们做饭做菜呢,我妈躺在床上心里就高兴了。每次听到我媳妇的呼喊,我的肚子就咕咕直叫,赶紧收工跑回家去。进门就会看到媳妇做的热乎乎的饭菜正摆在桌上,她怕凉了上面反扣着盘碗。还有我的儿子,我的只能眨巴眼睛的老妈,都在等我回家呢。

可是……阿根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我刚入狱时,媳妇给我写了一封信,那信纸皱皱巴巴,一看就是她的眼泪弄湿的。她数落我说:阿根老师你犯什么错误不好,你犯了这种错,让她没脸见人。媳妇是我教过的第一届学生,她长大后有一天来找我,说不嫌弃我老妈瘫痪在床,也不嫌弃我穷。她从小就想嫁给我……没想到这辈子却让我给毁了……

我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写信让她等我出狱……可她再没给我回过信,她这是对我伤透心了。

出狱的那天我是摸黑到的家——我不想让村里人看到我,在村子外面转悠到天黑。我走进院落没听见狗叫,没嗅到人气味,没看到鸡鸭鹅狗猪,腿脚就有些软。来到房门前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就摸到了一把冰凉的铁锁,心也彻底冰凉了,脚没了跟似的一路跌撞到我弟家。我弟正在院子里撒尿,见到我没有一点高兴的表情,反而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推到门外。我弟竖着手指让我小点声说话。我心急火燎地问他:你嫂子呢?你侄儿呢?她娘俩去哪儿了?我弟没好气地说:她娘俩去哪儿我哪里知道,她是你媳妇没给你捎信吗?我就像被人踩扁的马粪包一样泄气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弟说:你快走吧,哥,就别在我家门口坐着了,让你弟妹看见又该骂我八辈祖宗了。你让我们借点啥光不行呢,偏叫我们借这个光。你走了就别再回来了啊,我的儿子还小,别让他知道有你这么个大伯了……我听了心下凄惶,说:这深更半夜的你让我去哪儿呀?弟说:去哪儿那是你的事,别在咱们村转悠就行。

我望了望我弟,我弟已经转过身去,两扇大门也咣地朝我关闭了。我无话可说,只有扛起行李向自家走去。那天晚上,我和衣躺在荒草萋萋的自家院里,头枕行李,瞪眼望着黝黑的天空一宿没睡。那一晚的流星不知咋那么多,呼啦啦落了半宿,好像天要塌了似的。第二天一早,我敲开了邻居孙老太的门。老人家见到我浑身冰冷瑟瑟发抖的样子,赶忙拉我进屋。孙老太拉着我的手就落下几颗老泪,告诉我,刘惠领着儿子是四年前上冻的时候走的。自打我出事之后,妻子无依无靠,儿子总挨欺负。特别是我的儿子,一出院門就被村里孩子围堵,喊他是强奸犯的狗崽子。我儿后来索性也不出门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夜晚越进院墙敲我媳妇的窗,劝她别为强奸犯守活寡,刘惠堵住房门一宿不敢合眼……我老妈受不下这种气,她活瞪着眼看着这一切,挺到第二年秋天就恼羞而终了。我媳妇一个人安葬了老妈,我弟连面都没露。endprint

那天是我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放学回来时满头满身是血……我媳妇疯了,提起烧火棍嘶喊着问他是谁打的。我儿子面无表情,也没流眼泪,拉住妈妈的衣角说:算了吧妈,你不要去找他们了,我怕你也被人抓走了……刘惠一边给我儿子包扎头上的伤口一边嚎啕大哭……就在那天晚上,刘惠收拾了包裹和行李,领着我儿子走出村落,淹没在黑夜里,再没有回来。

听了孙老太的话,我把头顶在我家门框上,浑身软的像一滩泥一样。没等太阳出来,我家残破不堪的院落外已经堆满了孩子,他们像被一阵风吹来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呼喊:阿根阿根强奸犯!阿根阿根强奸犯!一边向我丢着石块。我想起他们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儿子的,一股怒气冲到额头,后来又被我压了下去。我扛起行李几下扒拉开这些嗷嗷乱叫的狗崽子,向着村外走去。那一刻,我满脑子想的却是李梦露,我想我一定要找到她,只有先找到她,这些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学校里找不到,我开始扩大范围,在杨树屯乡各村镇寻找因性侵而失身的女人……

我听说米家营子村的有个女人被糟蹋过,一打听,说那个色狼已经被抓到了。韩家窝铺村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去了一问,那是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婆,她的儿女长年在外打工,有一天,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推门而入把她按倒在地……不过这个嫌犯再没有出现。一天,一个乌兰花村的中年男人一边抠着脚丫子一边嬉笑着告诉我说,隔村有个女的,被强奸一百多次了,让我到那里去碰碰运气。他暗含之意连傻瓜都明白。一个女人被强奸这么多次,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来到这个村庄,几个流着鼻涕的孩子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把我领到一个粮店的墙根下,指着一个光头的女人给我看,声音比甩马鞭还响亮:就是她,跟一百多个男人睡过觉,一个七十多岁要饭的老头还在树林里把她干啦。

一晃整整一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无所获。我快把杨树屯乡每个角落都翻遍了。有时我坐在异乡的村头歇息自己想想都感觉好笑——这世界真的太愚弄人了。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又來到了老校长家门外。或许潜意识里,老校长该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相信的人。

我弯腰弓脊站在老校长的面前,他坐在太师椅里吹着茶水:到什么时候都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只要相信党和政府,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他戴上老花镜看过报纸,站起身用手指敲了敲我的脑袋,说:这上边明明写着受害者是个老师,你还得从这儿入手。再有,你这个人愚啊,你也不想想,受害人怎么会在报纸上公开姓名呢,这肯定是她的化名嘛。我才恍然大悟。可是杨树屯乡也没有一个被强奸的女人啊?老校长拨楞着脑袋:榆木不可教也。据我推算,她大概调走了,不会再呆在原村落生活。临了,老校长给我写了一张纸条,说:你来找我还算没拜错庙门。按我指的路你再寻寻去吧。人之初性本善,我这是把你当人看了。

我千恩万谢过老校长,脑筋也开窍多了。在教育局的档案里,一个女教师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1997年3月,有一个叫做李二蒙的人从杨树屯乡新丰村小学调到了刘家营子村。看到这里,我的心砰砰直跳。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刘家营子学校。正是上课时间,办公室只有一个男老师办公,他抬眼睛在眼镜框上边瞅了瞅,问我找谁。我说找李二蒙老师。他耷拉下眼皮,说,这儿没有叫李二蒙的。我挠了脑袋:不对呀,档案上写的清清楚楚……我停顿了一下,又问他:那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从杨树屯乡调来的老师?男老师摘下眼镜:你说的是刘尹明老师,你找她什么事儿?

明明是李二蒙怎么变成了刘尹明,我的脑袋有点糊涂。她正在给三年级上数学课。我耐下心来,等着下课的铃声,那四十分钟的等待,我紧绷了多年的心竟然放松下来。我背起手在校园里走一走,这样的小学校园我再熟悉不过,仿佛昨天我还在这里吆喝着我的学生,他们像一只只咩咩叫的小羊到处乱跑,又似一群青蛙围着我蹦蹦跳跳,问东问西。我喜欢看这些孩子,就像喜欢在春雨里看生长的禾苗。一阵孩子们的朗读声从教室里传出,声声入耳,一时间,我的眼泪不自觉地爬了满脸。好长时间了,我都没落过泪了,我以为我的眼睛干涸了呢。

下课钟声终于响起了,听来那么清脆好听。一个面容红彤的女教师寡着脸从教室里走出来,我紧跑几步上前,像个小学生那样向她敬礼,这把她吓了一跳。我说:您是李二蒙老师,不,刘尹明老师吗?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狐疑地打量我,冷冷地问我:你是谁?

在远离孩子们的校园一角,刘尹明老师很不耐烦:什么事你快说吧,我还有事呢。她大概有三十多岁,个子高挑。

我的紧张源自于急迫,双手和腿都哆哆嗦嗦:刘尹明老师,您,认识我吗?

李二蒙皱着眉头看我,摇了摇头。

我又问:你真的没见过我吗?你仔细看看,我1米65,小眼睛高颧骨尖下颌……

刘尹明又瞧我两眼,说:你这个人有病啊,我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我的一颗心就落下来,说:那就好,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你。可是你知道,五年前的一天,我被人认定是强奸犯,受害方是你,因此被判了五年徒刑……我刚刚出狱,就想和你见上一面,和你当面说清……

听到这儿,刘尹明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像受伤的猫那样叫了:对不起,你找错人了!转身快步跑掉了。

我愣在那儿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唯一的线索眼看要中断了,我不死心,在校门外等着放学。学生和老师都走光了,刘尹明最后一个出来。我躲到一边尾随着她,我要跟着她到家里去把话说清楚。可是她发现了我,忽然回头来,怒目圆睁,眼里都是冰碴子: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吓了一跳,不敢再向前。她却径直冲到我面前,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光,打得我耳朵嗡嗡直响,脸上也火烧了一般。跟你说过找错人了,你还跟踪我,操你妈的!我捂着脸对她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个清白,我……她声嘶力竭:到我这里要清白?赶紧滚开!我还想说什么,只见远处一个男人正提着铁锹,怒气冲冲向我奔来,我只有落荒而逃了。

那天晚上,我来到临近小镇的公园里。为了省下几个住店的钱,我准备在长椅上过一夜。临秋末晚了,天儿已经有了凉意,我盖着军大衣都冻的的的瑟瑟。我思量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心绪乱乱的,越想越睡不着觉。约摸半夜的光景,一阵嘈杂声惊动了我,定睛来看,只见几个戴面罩的黑影正站在我的头顶,还没等我反应,棍棒噼里啪啦落在我的头上,又一顿飞脚踢得我满地翻滚……终于打累了,他们蹲在地上看我,我窝在那里眼前一片昏黑,感到死神正摸着我的脑袋要把我带走……一把冰凉的刀子贴在我的脖颈上,有液体从那里流出来。endprint

一个声音闷声闷气灌进我的耳朵:听着狗东西,你想活着,就别他妈到处找人了,你找的人根本不存在。再他妈四处找人就阉了你个杂种。

我是被一个蹬三轮车的女人救起的。她一大早出门拉客,看到路边有一个人满身白霜团在那里,就提溜小鸡一样把我提到车子上拉回家去。她给我灌了一碗热米汤,我才慢慢苏醒。我睁开眼看到这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看到她狭小而脏乱不堪的家。女人粗嗓门:醒啦大兄弟,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呢。

在半块残缺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脑袋比筐还大,乌黑青紫,五官都变了形。

我管她叫大嫂,她说叫什么大嫂,我没老爷们儿,你就叫我大妹子吧。可我明明感觉她要比我大得多。大妹子用一块黑乎乎的抹布沾上酒精为我搽伤口,疼的我哎呦哎呦地叫。她又扯了多年不穿的棉布内衣给我包扎伤口……

大妹子問我:你得罪人啦?给人家老爷们戴绿帽子啦?我摇头。那你家在哪儿啊?我明儿个给你送家去。我说我没家。你没家呀?大妹子乐呵了:那好哇,我也没老爷们,我老爷们领人家老娘们跑了。得,看你这个人可怜见的,干脆咱俩过得了……我苦笑着摇头:大妹子,我穷的兜里比脸还干净,再说我是有妻儿的人,我这是一路讨饭找我媳妇呢。咋的?你媳妇也跟人家跑了?我说:没有,是我犯错误,她不要我了。大妹子嘁了一声:我看你这个人不像犯错误的人,你也别找她去了,从今儿起我跟你过。

她这么说把我吓的不行,我呲牙咧嘴扶墙下地。她说:你要干啥?我说我得走了,我不能再打扰你了。大妹子一把将我丢到炕里,说:你他妈不要命啦?好好给我养伤,伤养好了爱他妈哪儿去哪儿去。

我大概在她家住了一周。她家住平房,只有一铺炕,她睡炕头我睡炕梢,不过我还是觉得别扭。特别是她瞅我的眼神,总是火辣辣的。晚上她的手脚不老实,总是借故伸到我的被子里。我感觉此地不宜久留。伤大多是皮外伤,肿痛也减轻了许多。这天晚上我打好行裹,准备第二天早上正式与她辞行。大妹子也看出我的心思了,她赌气地撅着麻袋似的屁股睡去了。我心下愧疚,不知道日后该怎么感谢她才好。半夜,我正在睡梦中呢,忽然感觉有个热烘烘的东西拱进我的被窝,然后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知晓是怎么回事了,拼命推搡开她,将她掀到了一边去……大妹子一咕噜身又像老熊一样扑过来,我说:大妹子你干啥,你干啥?顺手把灯打开了。妹子披头散发,说:我就要跟你好,我不让你走……一把将我的行裹扯过去,把我给妻儿做的鞋子抖落一地。这可是我的宝贝啊,我嗷地一声叫,忙不迭去拾捡。大妹子见是女人的鞋子,也跳下地来,她一边跟我抢手里的鞋子,一边叫喊:我他妈让你走,去吧,都他妈去找你们的小老婆吧!你们这些白眼狼,负心汉!她拾起一只就丢到火炕的灶坑里,嘴里骂:让你心疼那骚娘们,都他妈给你烧了……我与她抢夺,她一巴掌将我打倒在地:再动我,我告你强奸!你他妈吃我的,喝我的,在我的炕上睡了这么多宿,说走就走,便宜都让你占啦!我腿一软给她跪下了:大妹子,你的恩情我日后报答,我求你啦……

大妹子欣赏着我的眼泪,鞋子照样一只一只填进火堆,她呲着满嘴黄牙:不用你这白眼狼报答,我只要你的这些破鞋,用它给老娘暖和暖和屋子就行,你心疼是不?我最喜欢看男人流尿水子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越烧越旺的灶坑,盯着红彤彤的火焰,感觉自己也是一双鞋子,在黑洞洞的灶坑里被点燃了,烧着了,化成了一飘而散的灰烬……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趁着放学去自家的地里锄禾。我是民办教师,在学校教课不给钱,每年村委会挨家给齐一些米面算是酬劳,生计还要靠种田耕地。媳妇要终日伺候老妈,这农活儿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几天没到地里,那天我一到地里心里就着了火,别人家的田地苗壮根粗,干干净净,而我家的杂草连天,都见不到了禾苗。我有个毛病就是一着急上火就头晕。可眼下也顾不了许多了,我把手巾扎在头顶,火燎屁股似的锄起地来,一口气锄了三根垄。好几天没下雨了,炎阳当晌,禾苗和田地都热烘烘的,蒸腾的地气虚虚袅袅,让人昏昏欲睡。那几天我也是备课累着了。本来我是教语文的,可教数学的民办教师辞职不干了,校长叫我把数学课也接过来。我从小偏科,对数学不通,这是硬拿鸭子上架。我要学一堂课教一堂课,每天都熬到二半夜,这会儿就支撑不住了,想倒在禾苗下面背一会儿阳光,结果脑袋一着地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蒙头转向的,一股热流往头顶上涌,从鼻子蹿出来。我赶紧掏出兜里的一张稿纸擦拭,一看是鼻血,赶紧抬头望天,把稿纸随手丢在了田地里。那是昨天晚上算数学题的稿纸……等止住鼻血,我就没事人一样扒拉扒拉屁股回家吃饭去了……当天傍晚,我被他们带走后才知道那天中午在我家田里出了大事,可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我与他们说这些,可他们不相信,他们一边踢我老二,一边说:你他妈的骗鬼哪?有人在你旁边嗷嗷乱叫你他妈还能睡着?你就是个太监耳朵不立起来,老二也早立起来啦!

老校长闭目养神,问我:既然不是你,你为什么要承认呢?

……他们,他们把我铐在暖气管子上,给我“憋水牛”——用马尾巴缠住我的命根子,往死给我灌凉水。他们说让我这根跑骚的老二好好憋一憋……一天一夜下来,我整个人都快爆炸了,浑身肿胀,七窍都冒泡了……

老校长听到这里,摇头不已,说:无论什么时候,要相信党和政府……所以你想找到那个李梦露或者王梦露,想让她证明你的清白?

我说:可是这世界上好像根本没有这个女人……

老校长用手指敲了敲脑门:刚才你说你在玉米地里睡着了?

我使劲点点头。

那就当你做了个梦吧。老校长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可以这么想,你在玉米地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你强奸了一个女人,同样是在梦里你做了五年牢。你这样想,心里的疙瘩不就解开了吗?

老校长说我强奸的是一个梦,我就糊涂了,弄不清那个李梦露到底存不存在,而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有时仿佛觉得自己仍旧置身梦中,一直没有苏醒。事实上我多想这是个梦啊。endprint

那些天里,我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不再去想刘惠和儿子了。她娘俩或许在这世界上过得好好的,并且过的很幸福呢;娘俩更有可能不想我这个劳改犯去打扰她们,就像一片平静的水潭不想投入石子。我想,即便我找到她娘俩,又能给她们带去什么呢?我一无所有。过去我还想把那几十双鞋子送给妻儿,现在也不需要了……这么捉摸捉摸,我的心里的疙瘩还真解开不少。

可现在我能去哪儿呢?大榆树村是不能回了,我弟会用棍子把我赶出来的,羞耻也会把我淹没。可除了种地和教书我什么也不会做呀,而且身上也没什么气力……说起来,这近两年的找寻,让我体会到了流浪的快乐。我四处去走,每一个村镇对我都是一片陌生而神秘之地,都有我所不知的人情世故。这院是张家,那院是李家,我从来不认识的人都在同一片阳光下活着,他们同样娶妻生子喂鸡打狗。我走过它们就浏览了一片人间的风景,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事儿吗?我想我没有什么索求了,就提着那个空布袋走上了大街,像所有的拾荒者那样,捡拾起别人丢弃的废品和垃圾来。

转眼到了冬天。

那天雪下的很大,我早早回到小镇的小旅店里。我拾废品比别人勤劳,我起的早睡的晚,因此也小有收入。我不想租房子,那样就会在一个地方固定下来,我还要游遍天下的风景呢,所以到哪儿去我只住最最便宜的小旅店。我正半睡半醒……我住的房间又脏又小,仅有一床。一个女人悄没声的进了我的屋,劣质的香水味差点让我喘不上气。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是一个身材清瘦的女人。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多了,当然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不过她的脸上没像这行当的女人抹的又厚又白。她规规矩矩站在我的床边,用蚊子一般小的声音问我:大哥,找女人陪吗?这样腼腆的行当女我还第一次见。我下意识地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着,手掌上布满硬茧,一股怜悯之心从我腹底生出来。我问她:你这良家妇女怎么也来做这个……

她的头发故意遮挡着脸,说:我这是为了供儿子上大学……

我听了就想起自己的儿子来,想想我儿子如果还在读书的话,也该是上大学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抖着手从内衣上拆下一個口袋来,我把我的钱缝在里边了。我打开它,取出一方手帕——它包裹得层层叠叠,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展开……里边虽然都是五元十元和角毛的钱,可那是我每天一张一张积攒起来的。我把这些钱塞在了女人的手里,一分没有留,我说:你都拿去吧,别嫌少就行。

女人感动了,忙不迭的要脱衣服,她像冷得不行似的打着冷战,说:谢谢你大哥,你给了我这么多,那让我——好好陪你吧,我好好的伺候你,你想怎么就怎么……

我摆手说:大妹子,你穿上衣服吧,我不想怎么你,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儿子……

说话间,女人撩起了头发,我就惊愕住了,禁不住喊出声来——刘惠!我直瞪着眼睛扑向她,却从床上一个跟头跌了下来。女人受了惊吓,双手扶住我,我和她的脸近在咫尺,她说:大哥,我不叫刘惠,我的名字叫……

我才知道我认错人了,是我自己的幻觉在作怪呢。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淌了满脸都是……

讲到这儿,阿根就神秘兮兮地笑了,悄声对禾苗说:之所以和你们说这些,我是想让你们每一根秧苗都知道,我阿根不是强奸犯。我要把这一切跟你们说,跟所有的路人说,这样,全世界上的人就知道我阿根不是强奸犯了,你们有一天见到了我的妻儿,也会对她们说:阿根老师是清白的!

阿根拍了拍裤管上的尘土,重新蹬上了鞋子。此时正值黄昏时分,一堆堆金子铺在田野里,让一片片秧苗的枝叶都闪闪发光。远处一个村落牛归狗吠,歪歪曲曲的炊烟争先恐后地爬上房顶,直爬到温暖的天空深处。看到这里,阿根的肚皮就咕咕直叫了,他吧嗒吧嗒嘴巴,伸耳寻向那晚风。忽然一个笑意就浮现在嘴角,他俯下身来说:你们快听,有人正呼唤我呢——

隐隐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如同鸽哨一般,从村庄那边呦呦地传来,:阿根,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田野激荡了,整个田地里的秧苗都被那唤声荡漾开来,枝叶喧哗,此起彼伏……仿佛这辽阔的堆满金子的田野都在推送阿根……

阿根扛起行囊迎着那声音,面向夕阳,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走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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