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冯唐

在成长的过程中，有些记忆似乎无足重轻，但是总是挥之不去。例如坐在课堂里，一边消化那些莫名其妙的知识一边看前面好几个女生变换着的细微的形态，云彩一样，风一样，心情一样；例如站在街头，风吹过来，把杨树的叶子翻过来、翻过去，在阳光下，树冠被银亮亮的叶子正面和金茸茸的叶子背面所混合。例如被班上很美的女生拉着，从自习室走到天安门广场再走回自习室，走的时候我和她之间隔了很远的距离，两双眼睛一直看前面，分开的时候也没特别说什么，接着各自去自习了，我下了自习，躺在床上，多花了半个小时才睡着；又例如在最初接触高浓度酒精时，听那些雨、那些雪、那些梦想和妄念的叫喊。

北京三部曲是我第一个三部曲，描述一个少年在北京的成长。第一部《万物生长》出版于二零零一年，第二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出版于二零零三年，第三部《北京，北京》出版于二零零七年。写作出版这个三部曲的前后小十年，是我前半生里最忙、最累的十年，精神和肉体有一万个理由不去写，却没一个理由教我继续写作。尽管我对于某些时间的记忆超乎常人，但是我总担心那些融进脑汁的丰富而脆弱的细节会过了保质期，会随着岁月溶解消逝，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牺牲了几乎所有的假期，还有身体的健康，挤出时间和生命写出了这三本长篇小说。

当有人要买我小说影视改编权的时候，我很犹豫。一方面，我一直对影视心存敬畏。首先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绝大多数女神都来自屏幕，其二是我一看屏幕就走不动道儿、错不开眼珠。所以我从很早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周围不能有大屏幕开着。去酒店，第一件事是关掉电视；进餐厅包间，第一件事是关掉电视；自己的房子，从来不安电视。医学院毕业之后，我除了工作就是写作，零碎的休息时间给了读书和逛博物馆、古玩城。时间长了，我的屏幕女神们早就绝了迹，不在市面上出没，我成了十足的影视盲，谁是红得发紫的小鲜肉，谁是杀马特发廊小弟，一概都傻傻分不清楚。另一方面，在我的印象中，好文字似乎很难变成好影像，文字英雄们的那些代表作似乎没有一部被改编成了好影视——而我认为，我的北京三部曲是好文字。

编剧、导演、制片和我反复讨论，说我交给他们一本小说就好像交给他们一条鱼，他们继续加工这条鱼，变出好吃的样子和味道。如果他们的再创造成功，那么观众看的时候，会想起我文字里的那些记忆，甚至更多。他们都是好编剧、好导演、好制片，我选择相信他们的再创造。

于是《春风十里不如你》历经开机、杀青、粗剪，我看了一些剪好的素材后觉得他们是对的，我想起了那些青春、那些欲望、那些无可奈何，记忆有错乱、有变化、有生长。看着那些被文字凝固了的经历再在影像里融化、组合、栩栩如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感到造物的神奇，花吹雪，雪吹花。

我打算买个投影仪，等片子出来，一个人开瓶好酒，一边喝一边完整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