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 脸
2017-09-08■易文
■易 文
听说天人酒店吃饭还能看变脸表演,马涛的心里就痒痒的。从第一次在北京饭店看川剧变脸后,他就深深地迷上了。之后,他见人就说∶“老厉害了,那变脸。”听多了,他现在的老婆在枕边不乏唠叨∶“变来变去的,不还是假的?假的看不出假就成了艺术。”尽管他认为老婆说得也没错,但他不屑老婆的态度,更难以理解为什么以前那么有情调的老婆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淡心。他有些失望与落寞,就像晚上激情未了喝了杯白开水,无法发作,只能在心里嘀咕∶“怎么到了杯中就不一样了呢?”
马涛现在的老婆是曾经的同事,而且是大学毕业后同时分配在一个单位的同事。第一次见面,马涛就对她有了好感,因为她长得颇有几分姿色,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更重要的是她那嗲声嗲气的带有撒娇味的语言和动作,曾唤起了马涛多少男性荷尔蒙。可马涛的第一次婚姻没有选择她。
与她的婚姻是在马涛与第一个老婆离婚后,马涛在婚介公司不知折腾了多少回,也不知与多少女性见了多少面,反正到最后,兴高采烈地把她娶回了家。可以说,马涛是如愿以偿了,他像年轻人一样,那段时间是如鱼得水,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笑,以前不大愿意回家的他几乎一天都不愿在外耽搁,他步伐也轻盈了,说话也柔了很多。可“好景不常有”,热了半年,马涛总感觉哪儿有什么不对劲,男性荷尔蒙面对那种慢慢从空中飘来的柔音总是爽不起来。时间长了,他甚至有些嫌弃了身边的这具从工作就开始渴望的身子。他不承认是自己的审美疲劳所致,他把这一切归根于之前只关注了硬币的一面,而并没有真正走进她。
走进一个人,何其容易?马涛也是这样的。马涛出身寒门,从小就有鸿鹄之志。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勤劳地犁了一辈子的农田,加之厚实善良,在村子里有着极好的口碑。耳濡目染,自然在马涛的心田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不过,马涛另有自己的想法,他喜欢钓鱼,看碧波的河面,他会想着一桌的鱼宴,他不欣赏姜太公钓鱼的风格,等得太久。他很现实地急切期待着跨出农门,期待着以最轻的年龄很荣光地耀祖。但第一年高考他落榜了,不甘落榜的他选择了复读,复读的结果他最终进入了大学。尽管大学不是那么很有名气,也不是他理想中的大学,但毕竟有了一块改变命运的敲门砖,马涛的人生从此开始改变。每想起这些,马涛就很感慨:年少的雄心,哪怕是野心,必须有啊!
“马兄,周六晚上小聚,地点天人酒店。”手机微信滴答响起。
马涛一看,是胡曲发来的。胡曲是马涛曾经的发小,穿开裆裤时就一起拉过钩:现在是兄弟,将来也是兄弟,俩永远是兄弟。不过,这种约定就像玩家家,当真时才是真,很多时候是不着谱的。这不,马涛顺利升入高中,胡曲初中毕业就流入了社会。在马涛一路求学的同时,胡曲与几个不大入流的小年轻合伙做过小生意,也合伙开过小加工厂,结果不仅没有能燎原得起来,反而把之前老爹所有的积蓄也砸了个精光。在马涛看来,胡曲是成不了气候的,因为他一没文化,二没权势背景,他聪明的脑袋瓜都放在了使唤别人,无所为但到处吹牛,能把破了的气球吹起来。不在一条线,不进一条道,对有雄心大志的马涛来说,毫无所成的胡曲怎能入自己的眼呢?
世道就是如此不可测,谁都没想到有一天胡曲能吃到狗屎运,偏偏有人就看上了他,而且是个精明并已积累下一定资本的女商人。也不知那女的着了什么魔,她就看中了胡曲这种说痞不痞、说混不混的习性,她感觉这样的男人无论床上还是床下都是有味道的,她喜欢。自打与女商人走到一起,胡曲以前做不起来的生意如有神助,一时间是风生水起。后来,有知情人说,女商人有个干爹,是很能说得上话的,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是谁。
胡曲的生意大了,结识的朋友圈自然也大了,层次也高了。这不,一向看不起他的马涛也很快纳进了他的日常生活圈。是马涛主动,还是胡曲主动?反正现在马涛与胡曲的关系已经真的像穿开裆裤时拉钩约定的那样:现在是兄弟,将来也是兄弟,俩永远是兄弟。因为是兄弟,所以两人经常小聚,马涛自然也心安,兄弟相聚,如果不是上纲上线,那是很正常不过的。
周六6点。天人酒店。马涛如约而至。马涛到时,一群人等已悉数到场。除胡曲外,还有6人,马涛都熟悉,都是曾经在一起多次喝过酒的,都自称是胡曲的兄弟,他们中有胡曲的生意合伙人,有在政府机关任职的,平时与马涛走得比较近。马涛很欣赏胡曲的一个优点,一般小聚,不经马涛同意,从不轻易让马涛不熟悉的人作陪;并且,一到酒店,马涛这位堂堂的副局长就被改了身份,“马总”成了自然的称呼。胡曲的用心很合马涛之意,也正因为这,马涛对胡曲的信任度又增了许多。
入座,寒暄之后,不知是谁的提议,大家把大堂经理玉玲叫来。玉玲是一个很会说话的小美女,圆圆的脸,一笑就能笑出一团水花,声音脆美,一说就让人融化在熨斗熨过的感觉中。玉玲很能鉴貌辨色,也熟悉了这些常客。她身轻如燕地飘到马涛的身边,不失尊严地道了声好,并让服务员为客人一一斟酒,大家也不推托。
对马涛而言,阅人无数,阅女人也不少,他见过各种类型的女人,外向的,内向的,奔放的,内敛的,娇羞的,矜持的,还有那些微笑得让人欲罢不能的等等,不一而足。他说不出玉玲是属于哪种类型的,但心底对这位美女还是颇有好感的:甜而不腻,有味道。玉玲在马涛的微信朋友圈,头像是美图秀秀后的一张侧面像。不知怎的,他有时会拿玉玲与自己现在的老婆相比较,越比较他越烦乱。有一次玉玲在朋友圈发了4张卖萌的照片,尽管他知道,照片已经用软件修过,但那粉嫩的脸、透着无限情调的美目,无论头向哪个方向侧,都令马涛心动。马涛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初见现在老婆时的情景,他想起了蜜月期的缠绵。他内心涌起了一丝罪恶感,一个家有妻室,而且妻室是自己恋了7年才成枕边人的女人,若干年后,有了碗里的还想着别人锅里的,他不安,他内疚,他恐惧,他想回避,但念头怎么也克制不了。他承认,家花仍然漂亮,依然有韵,但总感觉不到依恋的芳香。在他心目中,玉玲这样的芳香如小鸟依人但又不是,如浓烈似火但又不是,如梨白似雪但也不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恰到好处方是割舍不了。而他现在的老婆似乎总缺了些什么,缺什么,马涛只是感觉。 而这种缺的东西,马涛似乎从玉玲身上找到了。
“我承认,我一直都放不下你,不敢删你微信,因为你曾经说过,订餐吃饭都找你。”
“追了我7年的男人,今天居然坐飞机偷偷来看我,还给我带了礼物,有点小意外,也许这就叫做吹牛×吧。还是说点正经事吧!吃饭订餐记得找我!”
马涛看玉玲的朋友圈,常常在中午休息时会细细地品。看,订餐广告都这样有情调,充满了柔情甜意,不知是男人的天性还是马涛工作圈的关系,他特想念这种感觉。至于像“雨伞说:你不为别人挡风遮雨,谁会把你举在头上?雨鞋说:人家把全部力量托付给了我,我还计较什么泥里水里的。”这等文字,则让他的内心产生了另一种振奋,这种振奋是一种征服,是他真心渴望的一种成就感。
不过,马涛就是马涛,马涛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把这些心里的想法全部成为他个人的秘密,轻易不会流露,包括对自己的老婆。这是他从小就形成的习惯:要出头,必须藏起自己的内心。所以,任何时候,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他内心的波澜与变化很少会直接表现于颜色。
不愧是江湖中人,玉玲的热情显得落落大方,很得体,马涛的回应也热情不失大方,也很得体。胡曲想闹点动静,但他知道,马涛忌讳在公众场合荤元素太多,他有点顾忌,于是来了个不荤不素的冷笑话。他机智地把笑话设计成了问题,答不出来的喝酒一杯:“有一个泳池,本来许多人在游的,结果某一天谁都不游了,都在看三个人游。后来,游泳池中每天泳客暴增,但游泳的仍然只有那三个人。再后来,有人抗议了,抗议那三个人。那是怎么回事?”话题一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扯开了。当然,答案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一种热闹的气氛,喝酒是最重要的。一时间,语气、酒气交织在一起。
酒酣之际,马涛有些内急,包厢没有洗手间,他有些责怪胡曲,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包厢去洗手间了。他结束了泉水叮咚转身时,一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他愣了一二秒后,瞬间做出了反应:“爸爸”。被叫作爸爸的人是马涛的前岳父朱清,现已退休在家。朱清显然也没准备,也愣了下,然后一声“嗯”。“几个朋友小聚。爸爸,你在哪个包厢?我过来敬酒。”马涛倒是很主动,对前岳父朱清,马涛还是很感激的,马涛明白:没有朱清,就没有今天的他。
“不必了,小曼在,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朱清淡淡地说。“孩子的生日?”马涛快速地翻着记忆中的日历,他想起来了:小聪的生日就是今天,今天应该是小聪13周岁的生日。小聪是马涛与前妻小曼的孩子,离婚时,在小聪母亲的再三要求下,小聪随了母亲。
时间要追溯到马涛刚参加工作那时,跳出农门的马涛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想好好干,干出一番自己的理想,甚至是自己的野心。强大的动力在支撑着他,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谦虚,比任何人都起早摸黑。单位里,他总是最早上班:扫地、泡开水、擦桌子,等别人上班的时候,他把这些活全干完了。他的勤快赢得了办公室所有同志的夸奖,他暗恋上了现在的老婆。当然只是仅仅在心里有渴望,他没有表白。不是没有勇气,而是他有自己的心思,他要等等看,等生命中的贵人。
一年后,他与小曼结婚了。小曼长得一般,个子一般,相貌一般,还有些脾气,绝不是男人眼中钟情的一类。她为人老实,没有激情,平静似水,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免不了听了不舒服。但马涛见小曼,似乎一下就坠入了爱河,恋了半年就结婚了。对于马涛如此匆忙地把处男之身献出,有人不解,也有人会心一笑。
结婚后,马涛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一路高歌。一年后,借调至区团委工作,两年后,到了区人事局,,没用几年,就完成了从科员到副科长的晋级之路。就在担任副科长还没满一年,小聪6岁,马涛提出了离婚。用马涛的话来讲,是感情不和,小曼说话太伤人。小曼可不乐意了,直骂马涛是白眼狼,忘恩负义,其升职全靠了自己父亲的影响。当时已是常务副区长的朱清也是愤愤地,这小子太没良心,他一口咬定马涛外面有人,所以要离婚。这场离婚官司打了一年,任何的协调劝解都无济于事。据说,最后还是朱清反过来劝醒了女儿,法院判离了。因马涛本来就住在岳父家,婚后夫妻俩一直也没增什么资产,判离后马涛净身出户也自当在理。
离婚后,马涛与小曼似乎成了陌路,有时马涛尽管也想儿子小聪,但他从未再跨进过朱家的门,是不愿还是不敢,是内疚还是什么,都不得而知。一年后马涛再婚,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冲淡了他对小聪的记忆。
要不是朱清“小聪生日"的提醒,马涛还真的不会想起这个本来应该记住的日子。
马涛走进包厢,胡曲就站了起来,“马兄,我们又喝了两杯,来,你补上,我们干一个。”马涛来到座位,也不坐下,很优雅地端起酒杯,在众人的注目中一饮而尽。52度的白酒,到了胃里,有烧的感觉。马涛平时很少这样喝,他喜欢慢慢地品。
酒在胃里烧,马涛有些坐不住,刚才朱清淡淡地回答挠了他的心。前岳父表现得越淡,他越是不安。这几年的经历告诉他∶他的确应该感激朱清,尽管朱清已退休,但他影响力依在。再说今天是自己亲生儿子小聪的生日,忘了已是不该,知道了而不去庆贺,那会给人笑话的,他决定还是过去一下。于是,他又一次敬了大家一口,说是刚才碰到了一位领导,他去敬敬酒就回,众人不便也不好多问是谁。
出包厢后,他向一位服务员打听到了朱清所在的211包厢,并让服务员拿来了一个压岁钱红袋,在里面放了2000元人民币。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他走进了211包厢。
当他走出211包厢时,他感到有些站立不稳了,因酒,因情绪。
他记得自己进包厢时,包厢里很热闹,围坐一起的除了前岳父岳母小曼小聪外,还有孩子的义父一家及朱清三四个平时走得比较亲的朋友。
他记得是朱清首先让孩子叫爸爸的,孩子长高了,长得这么高马涛没想到。孩子原先的圆脸显出了些长方形,不变的是,还能看出以前的俏皮,他不情愿地喊了声“爸”后仍然玩弄着手机。马涛过去说了句“生日快乐”,把压岁钱放在孩子面前,孩子倒也毫不迟疑地收下了,并说了声“谢谢”。他朝小曼看过去,小曼仿佛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留在了桌上,什么话也没说。这也难怪,离异后,有许多人提亲,但小曼拒绝了再嫁,她选择了与父母、孩子一起生活的模式。今天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小曼,见到这个未能相伴到老的曾经的枕边人,马涛的内心动了一下。
他记得前岳母,还是不改之前的犀利,“呀,你怎么也在这儿?今天是小聪生日,你忘了吧?"她把不客气与诉求放在了脸上∶“小聪马上要上初中了,我们想让他上外国语学校,你要准备出点呀。 ”
他唯有凭酒来缓解气氛,唯有凭酒来表达说不清的意思。印象中他先敬了朱清一杯 ,朱清毕竟是场面上的人,尽管仍是淡淡的。他要服务员再添张位置,马涛说不必不必,朱清也就没客气,略寒暄了几句。他又敬了小聪的义父一杯,小聪的义父之前是商业局的,现在是发改局一把手费局长,他与马涛在同一幢楼里办公,倒是经常见面的。所以,他显然要热情多了,尽管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杯中的红酒,但话里话外俨然是朋友。当然,桌上的其他男士,他也一一敬了一杯。要在平时,他绝不这么高喝,今天不一样,一是这场景,二是这桌人的身份。
马涛深呼吸了几下,略微调整了心绪,重新回到了原来的包厢。胡曲他们还正在以酒热闹,马涛进来,一桌人又回归了以马涛为中心。
“马总,好像是你的电话。”有人提醒。
马涛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个陌生电话,他按下了拒接键。电话再次响起,还是原来的号码,他仍然按下拒接键。如此几次,他心烦,甚至有些愤愤地:电话也不选个时间。心越烦,心绪就越重,特别是刚才去211包厢里的那一幕幕,不断在他心头撩起种种说不出来的情感,这些情感中,有对小曼的,有对现在老婆的;这些情感中,有对官场曾经春风得意的回味,有对升职长期止步无望的失落。面对家庭、人生,马涛说不清自己的过往是对是错。今天的他又一次陷入了他无数次想了个清楚,但又越理越乱的囧境。
大家谈兴正浓,酒意也正浓,马涛的短信提示音乐响起。一行短信:“马局长,我朋友有事,烦请帮忙。我已告诉了他你的号码,他刚才打你电话了。”是发改局费局长的,也就是小聪的义父,马涛刚刚去敬过酒。
“行,你放心。”这边短信刚发出,那边电话又来了。
“我接个电话。”喧闹中马涛走出包厢。电话中,马涛明白了对方拜托帮忙之事。说起这事,马涛清楚,是前几天的事,本可以立马处理的,但现在还拖在自己手里。电话中,马涛爽快地让对方第二天直接去他办公室。
回到包厢,马涛径直坐下,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说给其他人听:“人在江湖,给人便利就给呗,现在办事挺不容易的。”“所以,马总就是个好人啊!”众人一致夸好,引来了再一轮的敬酒。
“马总,川剧变脸为你们助兴!”玉玲声到人到,身后是一着戏服的演员。大家放下了酒杯,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了演员身上。可别说,演员一招一式还真卖力。音乐下,演员一转身的瞬间,多彩花脸成了白脸;上下舞动,手掩脸轻轻一抚的瞬间,白脸又成了黑白相间的花脸。马涛发自内心地暗暗赞叹:真乃绝活!众人掌声自发响起,演员是越发地卖力:他前后左右,伴随音乐节奏,动作强劲,背对众人,猛一转身,手往下用力一拉。“咦,怎么啦?怎么不是一张脸?”兴奋的马涛发现:一张脸谱斜挂在了演员的脸上,还有一张脸谱在演员脸上露出。众人先是一片茫然,继而明白了。演员急得忙捂脸,看得出他想“纠正”,但一切无济于事,脸谱仍斜挂着。他开始手忙脚乱了,越乱越糟……
“实在对不起,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扫大家的兴了。”机灵的玉玲来圆场了。
尽管扫兴,但一因是熟客,二因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三更因玉玲的因素,大家除了有一点遗憾外,也没多去计较。反过来,倒安慰起了玉玲:不就图个乐吗?有你,我们就开心了。
不过,说这话的不是马涛。马涛是这么想的,但他绝不会说出来,他即使醉了也不会说出来,更何况他还没醉。这就是马涛的定力。
那天晚上,马涛到家已经摇摇晃晃了。在酒精的炙烤下,他晕晕地相拥着老婆,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偌大的戏院,偌大的舞台,梦见了一群变脸的演员,梦见了一张张花花的不同的脸,在“刷刷刷”的惊喜中,席中客,包括马涛自己都拉出了不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