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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催债江湖

2017-09-07杜祎洁

蓝盾 2017年8期
关键词:小宋

杜祎洁

康达到了三舅家,发现屋子已经没人住了,一张床单充当窗帘挡着窗户。他在门口烧了三道符,是朋友从北京白云观请的讨债符,据说欠债人踩到烟灰就会应验。他并不信这套,但在弥漫开来的绝望中,也只能聊以自慰。

这显然不是走亲戚,康达领着律师来到这座东部沿海的县城,是为三舅转移财产调档取证。一年半之前他抵不过对方的花言巧语借予200万,梦魇就此开始。历经六次庭审,三纸判决,之后是漫漫数年的民间催债。身为这一地下产业的推手、受益人和被宰割者,他见惯了江湖上各种幌子路数,在他眼里,假流氓和真骗子一样面目可憎。

普通人对于讨债人有着腥风血雨的想象。影视剧里那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动辄浇汽油、剁手指。康达说,真实的江湖更多的是小人的天下。这一多数由社会闲散人员构成的实体往往见利就摘、趋利避害,并不按照白纸黑字的契约办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在这场无赖对老赖的赌局里,或许谁也没有比谁更高尚。

老赖

一场葬礼,引发了我人生最大的一个坎。

2009年我30岁,考上了东北某沿海城市的政府机关。年关附近一手把我带大的姥姥去世了。那天晚上,姥姥家的亲戚陆陆续续都来了,外地农村的三舅一大家子住在我家,两家人相谈甚欢。

三舅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在上海一家外企工厂做中层管理。三舅年近六旬,也弄得特敞亮,自诩人情练达、行走江湖三十多年的乡企厂长。

我之前对三舅非常陌生,乍一见面觉得这人讲话挺靠谱。他能说会道,开口讲的都是美国的将军、欧洲的战役,像个文化人。直到后来我去他家,看到书架上摆放着厚黑学、杜月笙、黄金荣、三国谋略等书籍,我才知道他是谁的徒弟。

这之后7月的一晚,三舅打来电话,问我借20万周转,第二天上午借,下午就返还并附加了2000块利息,蹊跷的是汇款账户不是他本人。过了一两周,又狮子大开口借100万,称之前这20万是去参加一个工程拍卖的人情费,底价九百多万的厂房拆迁项目,中标的拆了厂房卖钢筋、机器、设备、电线,稳赚不赔,两三周就能回本。我没有当即松口,他走火入魔一般,两三天里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复读机一样重复着“借我钱、借我钱”,“100万、100万”,还拉拢我母亲做我的思想工作。

扛不住三舅的软磨硬泡,从股市腾挪之后,我次日中午给他打了第一笔钱。没出半个小时他跟我说不够,一旦出了问题,这100万要被拍卖行扣下,需要再借100万竞标资金。为了说服我,他提及了儿子的工作以及一个商铺不动产作为担保,又找了一个保人和一套抵押商铺,当场找快递把借款合同、担保的两套商铺与保人证件邮寄过来。我没法子,下午找哥们凑了第二个100万,电子转款汇了过去。

我借钱的初衷是确信他有还款能力。转了几个行当之后,我对一个人大概的能耐有估算。2011年我通过一个猎头查过他儿子杨大勇的底薪,年薪约50万。

噩梦从此如影随形。第二天中午我收到快递,打开后盯着那摞废纸足足愣了一分钟,上面的借款人和担保人我压根就不认识,房产证是一个村产房的复印件,抵押物是假的。

这之后我每天都催促三舅还钱,对方回回推脱说过个两三天,送出去的货回款了就打。眼看着一个月的还款期限就要到了。我长了个心眼,让银行的朋友帮忙监控三舅的账户。有天收到消息,三舅工头的账户上有100万,赶紧打电话过去诘问。三舅说对,刚到的工程款马上打给你。下午我账上多了50万,再查对方账户,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查到了工程在连云港的厂子,带哥们找到三舅,全程录音录像办了借款字据,两个100万,月息分别为4%、6%。步步紧逼下,三舅林林总总还了99万。工程一收工他就开始耍无赖,到11月份就彻底不接电话了。

我后来反复确认,靠着我200万的启动资金,在运营连云港拆迁项目时,三舅拿本该还我的钱去还之前欠的钱,还了好几个10万、8万,最多一个30万。那些债主闻风而动,都是三舅一个村的亲戚朋友。

12月份我找哥们带着几个混子亲自上门、吃喝拉撒赖在三舅家里,不料老两口在民警上门时趁乱金蝉脱壳,抛下老巢,拉锯了一个月颗粒无收。之后三舅一面谎称要把商铺过户给我,一面鬼使神差地转移了几处房产到子女名下。

私了的路走不通,我決定诉诸公堂。2010年年中打的官司,年底下了第一纸判决。历时两年,总共走了六次庭审,拿了三纸判决,均胜诉。2012年4月拿到了终审判决书,由一审法院执行。送达执行书的时候,三舅在电话里说他在上海,不一定什么时候回去,“你不用来,你也找不到我。”去他女儿的单位,她直接对法警开骂,毫不惧怕。

判决书下来之后,由胜诉原告提供负债方的财产线索。我带着法院的两名法警前往被告所在地,大海捞针,跑了十几家银行,查遍了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当地的农村信用社等。待了三天,只封了两个养老金账户和4000块钱。

只能用无赖对老赖的方式了。上午刚送走执行法警,握着中级人民法院的终审判决书,我拨通了催债公司留下的联系方式。

骗局

小宋开车过来了,说给2000块现金,这事他包了。我当场数出钞票,吩咐说你就给我闹。谁知之后近三个月对方没了声响。我接触的讨债的有一半以上都是这副做派,一手拿到钱后不给你办事,有点良心的一拖再拖,恶劣的就不接你电话了,几个月之后就换号码了。

小宋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人”。8月份开始执行,快到11月份也没动静。我通过私人途径,查到三舅儿子杨大勇在上海市郊嘉定买了套两百多万的房子,150平。循着地址小宋找到了人和车。我欣喜万分,跟死党小辉风尘仆仆地赶去跟踪了一天。

礼拜一杨大勇去厂里上班,我们拦截住他就把他往车里塞。这小子有经验,没被控制住,满街跑喊救命,正好旁边就有巡警,一伙人被带到了派出所。

从早上8点僵持到下午4点,三舅自始至终不肯出面。中间小宋把我支开,进去单独谈了20分钟。最后他儿子改口说你别逼我太急,缓我三天给你筹钱。进去之前我跟小宋说你无论如何让他写个文书,小宋说没事你别管。endprint

江湖有规矩,债还没催到,“茶水费”得先续上。小宋陪了我三天,街边吃拉面的时候找我结算了次车马费,张口就是8000块,直接转手给公司。异地要债的时候他们都是吃大户,兜里面绝对不会揣一分钱,吃住都是我自掏腰包。

小宋这头雷声大,形势看起来很明朗,本以为这事就要成了。第三天打电话杨大勇根本不接,去家里敲门也没人开,工厂有围墙进不去,光保安就二十多个。

我两眼一抹黑,完了人又跑了。一旦负债人跑了,之前砸进去的钱和精力全都白花了。我当时如坐针毡,一盘算留下来只能是满街游干烧钱,心灰意冷之下准备撤离。

小宋听说我萌生退意,不让我走,让我再候两天,不行上工厂门口打条幅去。

一伙人开车去工厂抗议的途中,杨大勇突然来了电话,说人在家,可以谈一谈。回去之后大门紧闭,我心想耍我玩呢。这时候一看楼下,稀里哗啦涌出来二三十个小混混,带头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膀大腰圆,叫嚣着说杨经理让我来看看。我说这是判决书,你们来了挺多人的,要是朋友帮他来还钱我挺高兴,你要说来打架,我从小就见这些,你来这么多人没有用,你自己就行,你一个人拿着砖头就照我头上拍,拍死了这债就了了,拍不死你就赶快滚。

混混头兀自愣住了。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帮我讨债的一小孩从楼下跑上来了,嚷嚷着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谁敢动康总。这回我给听愣了,我说他们也没打我你扒拉我干嘛,刚才你就在一楼站着一点动静没有,这时候我们杠起来了你冲上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三舅和他儿子在屋里,二十来个人一下挤进了客厅围得水泄不通,帮我討债的这帮人这回上来了,先前跑上楼的小孩拽着我说康总我陪你出去溜达一会,就把我架出去了。

不到20分钟大家伙儿出了门,在街边找了个长廊继续谈。当时只剩我自己,我只要一发声,对面好多张嘴不让我说话。帮我讨债的不让我说话,三舅儿子摆手说这事跟他没关系,三舅三舅妈就炸了,撒泼打滚说多少钱也不行我俩跟你去法院去拘留所伏法去,他儿子的工友们也帮腔,说大哥消消气别说了先听他们怎么说,剩下的二三十个小孩像表演道具一样远远地站着。当时的局势是我谈什么都没用,对方先说,我就只管同意不同意,但对方的筹码是越来越不好的。

谈到后来那头松口说给一套宅基地的一半,小宋劝我妥协,称也能值个六七十万,不行我们再闹。我说行那咱回老家过户去。回来路上小宋不让我走,说这事已经谈完了,得给五万块钱。我说第一房子没过户,第二你没要出现金,我不能给。到了小宋公司,有个经理语气强硬,坚持说我们公司惯例就是谈完就给钱,我急了说你们这是明抢。小宋又拉我出去打圆场,说康哥你是逼我回老家,这是我接的第一个案子不能没钱,这两天这么多人陪你转来转去,我给你降到3万。僵持不下我就掏了两万块,约好到老家继续谈。

小辉回来就跟我分析,你这事肯定是中套了,从逻辑上看,三舅他儿子在上海无亲无故,危急关头被堵在家里,怎么就能叫来那么多撑场子的。此前他把你支开进去谈了20分钟,出来后三舅儿子那么痛快地说你缓我两天我筹钱去,只有在利益上有接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更何况之前小宋经常吹嘘自己多能打、实战经验丰富,这回都给你谈成了,回去的路上一声不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他凭真本事把别人镇住了,他一定是很得意的。

我转念一想就想透了,做这个局一点都不难,两头要钱利润特别大。我在六楼砸门的时候,同去的四五人全在车里缩着。敲门的两个多小时一直跟我说对方肯定在家,你怎么知道人家就在家。肯定是事先说好了,他们和那二三十人合谋唱了一出戏,想用阵势唬住我,未果就上来一个擦屁股的。

对于小宋这样的讨债人来说,接了这个案子是挣钱的第一步,但是钱到兜里面才是真实的。要想谈拢必须把双方的预期值都压下来。金额越少越容易谈拢,他们拿钱的可能性就越大。他们不可能长时间耗在一笔债务上面一分钱见不到,也根本没指望按照回款额的15%、25%,十几万二十几万这么拿,难度太大。混吃混喝拿多少是多少,一头拿个两三万就已经很高兴了。

之后小宋没去三舅老家,他知道我这边挺生气的,怕我去揍他。到那我一查房子,三线城市县改区的宅基地,值80万,说的是起个合同产权分一半。那片地说了十来年要拆迁也没动静,对方只等拆迁拿钱,也几乎找不到买家。第一次讨债就这样无疾而终。

套路

催收公司的抽成比例业内一般是回款额的的25%~50%,具体和要回来的数额有关。在合同里康达提的是要回来100万,对方抽成30%,要不回来这个数,这个债务就不能结。

遇上小额债务,定金到手之后这伙人就会评估值不值,一两万的几个人直接上门,要到现金后往往不会还给债主。他们无非仰仗着别人不愿意接触你这种丑陋形态的心理,对于债主和欠债人来说都是这样。有些小额的人也真的是为了出口气,就把这个借条和委托书交给他们去处理,钱拿回来也不要了。虽然流程相同,小额一定是更容易的,这边一吓唬一瞪眼睛那边ATM直接就能取出钱来。能出现大额债务的要么对方一味耍无赖,要么势力大他们也惹不起。

第二次讨债我多了个心眼,在网上联系了四五十家讨债的,事先声明不出面、不掏前期车马费。有一个安徽人特别“聪明”,他说他的强项是找艾滋病人讨债。他很爱学习,还问我关于期货和法律的问题,他们同时在办一个苏州那边期货被强制平仓的单子。

我觉得挺投缘,于是对方一伙五人上门了,其中两人持有艾滋病人就诊卡,还有两个农村大妈。到了杨大勇家门口他突然说车坏了,换件需要5000块。我就当热包子打狗出口气,打给他了。谈了一晚上,派出所、防疫站的人都来了,夜里留了两个协勤看着。

这天双方在派出所耗到半夜3点,他跟我说进展得不好,得叫个执行法官过来配合,证明他的行为是正当的。我明白这不过是说辞,他想要借此扣住法官向我索要车马费。

后来果真如此,法官上门后,我不得已又打了5000块。一伙人在家門口坐了好几天,中间上门在家里桌上吃饭,到水龙头那儿去喝水,还借用了厕所。耗到了第五天,就说没进展了,第六天声称有个艾滋病人病了,需要住院檢查的钱。我知道他们已经不行了,我说最后打给你4000块再坚持一个星期。endprint

中间他谈到一个突破口,三舅那边愿意出35万现金。我说我打官司加追债都花了不下这个数,不能让他们觉得这个事情了了。又说给价值100万的宅基地的一半,但这和之前无异,不过是纸上谈兵依然难以变现。再以后一联系就说赖在对方家门口,能不能再打点钱坚持坚持。这个事情到这个程度,我一共花了14000块,前后耗了10天左右。

我接触的讨债人中,百分之一千都是两头要钱。没有正义与不正义,到了这种份上,只有双方砸钱,看谁能斗得过谁谁的心气更足更能撑住。

我已经对讨债公司的商业模式完全明白了,提前就跟他们说破,“我不会给你们一分先期费用的,你们有本事就要,没本事要点车马费,实在没本事就别吃这碗饭。愿意找对方要算是你们自己的辛苦费,跟我的钱不发生关系。”他们全都默认。

我遇到的这几家公司,规模最大的就是小宋。平常吃穿用都很奢华,戴着大金链子,穿那种紧身彩绘花色的衣裳,不知道真假,却为了三五千块钱跟你死缠烂打苦苦哀求,一年可能才等到一笔二三十万的。并不是这样的债务少,而是老老实实还钱的人特别少。

他们就是靠天吃饭,赶上一个大额的、对方又特别软的就挣上一笔,平常是很难要的。宁可蹲15天也不给钱的人很难被他们的假把式给吓唬住,玩真格的人又长不了。这就是这个事情矛盾的地方。常在社会上混的这些讨债人全都是挣小钱的。你先给我签个单子交点定金,要来现金我黑一点,欠钱的那头蹭一点,或者我要不来钱你赏点茶水费,再四处克扣蝇头小利,混个小康收入。

困境

名义上的讨债公司被国家明令禁止。这些野蛮生长的地下公司遂巧立名目,以小额贷、财富管理、财务咨询、商务调查等名分进行工商注册,机构性质却是委外催收。目前,我国对民间收债的监管还停留在禁止非法收债的粗糙层面。

早在1993年,国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就发文禁止为各种以讨债为名义的企业进行工商注册。2006年,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推出了五种新职业,商账追收师名列其中,讨债公司仍不合法。

康达反复强调见过的讨债人并不敢去触碰法律,所有行为最核心的一条是不能被警察给拘了。“他们并不是人们想象中浇汽油、提刀追杀借债人的恶霸,嘴上吆喝着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打滚,等到真办事的时候,见利就摘,有危险拔腿就跑。讨债里面最拼命的是债主,讨债人犯不着打打杀杀,出来是为钱不是为脸。”

一般的民间借贷很难够上刑事案件,只有满足一些严格的条件,才可能构成集资诈骗、合同诈骗或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等刑案。

我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实在无路可走,才找这些歪门邪道的帮忙。大多数老赖都是这种情况,明明知道他们有钱就是拿不出来,又要接触恶心的人和事,又要花大把的钱。

作为利益共同体,康达对催债人的感情很微妙,他一方面为多数催债人的行为洗白,强调暴力催债在这行并不常见,一方面也对这些“假流氓”坑蒙拐骗的行为深恶痛绝。

八年梦魇,康达在民间催债上砸了二十来万,赢了官司却无计可施,亲人的背叛让他看尽人性幽暗。看到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说对解决执行难的问题加大了力度,他又燃起了零星希望。最近他回了趟东北,之前因为没有财产线索终止执行,他要重新開启这个案子进行联网查询。

“在债务纠纷里面,当你把钱打到别人账户,剩下的只能指望运气了。”康达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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