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一天的奇迹
2017-09-07叶辉
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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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十四岁就染上咖啡瘾,半个世纪以来,每天醒来,无论身在何处,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热咖啡,然后,一天才真正开始。对咖啡倒没有特别挑剔,只是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由蓝山、拿铁、港式茶餐厅的“啡走”或“斋啡”,乃至“即溶咖啡”,都照饮可也。
咖啡之于我,如同一天的奇迹,就像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的一首诗,那是《给早餐的一个奇迹》(A Miracle for Breakfast):“太冷了我们希望咖啡/会是热的”;“递给他一个奇迹的造物,/由一杯孤独的咖啡”;“我们中的一些人站在周围,等待那奇迹”,“我能说出下面看到什么;那不是一个奇迹。/一个美丽的别墅立在阳光里/从门里飘出热咖啡的香味。”就是这样,一天在奇迹或不是奇迹的期待中,“由一杯孤独的咖啡”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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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原产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话说十六世纪末以“伊斯兰酒”的名义通过意大利传入欧洲之前,在北非和西亚被用作饮料已达数百年之久;但“咖啡馆”渐渐形成世界性“咖啡馆文化”,则是从欧洲开始的。据说意大利第一家,也是欧洲第一家咖啡馆于1645年开业,咖啡历史研究公认,虽然意大利享有将咖啡馆带入欧洲的殊荣,然而,经过法国和奥地利,咖啡馆才得以在欧洲蓬勃发展。
咖啡之所以传入欧洲,实拜小商人库辛斯基(Georg Franz Kolschitzky)所赐,此人生于乌克兰,常年经商,到过许多地方,他能说流利的乌克兰语、德语、匈牙利语、罗马尼亚语和波兰语,且能操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语,还通晓土耳其风俗习惯。在土耳其生活多年的库辛斯基知道,土耳其人非常喜欢饮用咖啡豆,于是提出把没人要的咖啡豆也分给自己,就在维也纳开了第一家咖啡馆,名为“蓝瓶下咖啡馆”(House under the blue bottle)。
《咖啡简史》(All about Coffee)的作者威廉·哈里森·乌克斯(William Harrison Ukers)写道:“就在第一代咖啡客的有生之年,许多咖啡馆纷纷开业,且赢得一定声誉。十八世纪早期一位旅行者的记载,使我们得以窥见咖啡馆理念在维也纳的迅速发展……”“维也纳到处都是咖啡馆,文人雅士和忙于看报纸的人们,都很喜欢在咖啡馆碰头,阅读报纸,讨论报上的内容。有些咖啡馆名声超过其他咖啡馆,因为众集在这些咖啡馆的‘报纸医生们对许多跨界的最重大事件毫不迟疑就做出判断,对政治事态的观察与考量得出的观点超过其他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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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论“公共场所”(public space)正好有此说法:“首先要求具备一种社会交往方式;这种社会交往的前提不是社会地位平等,或者说,它根本就不考虑社会地位问题。其中的趋势是一反等级礼仪,提倡举止得体。所谓平等,在当时人们的自我理解中即是指‘单纯作为人的平等,唯有在此基础上,论证权威才能要求和最终做到压倒社会等级制度的权威。私人构成公众,不仅意味着公共机构失去权力,变得威信扫地,同时也意味着经济依附关系在原则上不容许继续存在;市场规律和国家法律被悬搁了起来。虽说不是由于有了咖啡馆、沙龙和社交聚会,公众观念就一定会产生:但有了它们,公众观念才能称其为观念,进而成为客观要求。”
咖啡馆的开放性与公共性,尤其受到哈贝马斯的重视:“咖啡馆的繁华时期是在1680年至1780年——无论何处,它们都首先是文学批评中心,其次是政治批评中心,在批评过程中,一个介于贵族社会和市民阶级知识分子之间的有教养的中间阶层开始形成了——咖啡馆不仅向权威性的圈子自由开放,进入其中主要是广泛的中间阶层,乃至手工业者和小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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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1859年生于奥地利的作家阿登伯格(Peter Altenberg)。也曾在距此咖啡馆不远的维也纳大学先后学习法律、医学,但他一心想当作家,未能完成学业;直到三十四岁以前,一直默默无闻,作品屡被退稿,但仍每天来此勤奋写作,有一天他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突来灵感,写了一首奇迹似的散文诗:
你如果心情忧郁,不管是为了什么,去咖啡馆!
深恋的情人失約,你孤独一人,形影相吊,去咖啡馆!
你跋涉太多,靴子破了,去咖啡馆!
你所得仅仅四百克郎,却愿意豪放地花五百,去咖啡馆!
你是一个小小的官员,却总梦想当一个名医,去咖啡馆!
你觉得一切都不如所愿,去咖啡馆!你内心万念俱灰,走投无路,去咖啡馆!
你仇视周围,蔑视左右的人们,但又不能缺少他们,去咖啡馆!
等到再也没有人信你、借贷给你的时候,还是去咖啡馆!
他此后终生在此写作,连通讯地址都改成了中央咖啡馆。有人玩笑地说,他与中央咖啡馆的关系,就是“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后来,此诗广为传播,无形中成为世界上所有咖啡馆的广告。
从十九世纪末开始,直至上世纪三十年代,咖啡馆即以维也纳大学为中心,维也纳的学者,知识分子、思想家在许多领域都展开了激动人心的革命——心理学家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物理学家和哲学家马赫(Ernst Mach)、物理学家石里克(Moritz Schlick)、数学家哥德尔(Kurt Friedrich Godel)、哲学家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经济学家门格尔(Josef Mengele)、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此等赫赫有名的大师俱与维也纳的咖啡馆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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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Honore de Balzac)著有《论现代兴奋剂》(Traite des excitants modernes),创作时间为1839年初,同年5月发行,原为法国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Brillat-Savarin)所著的《味觉生理学》(Physiologie du Goüt)一书序言,在《论现代兴奋剂》曾提到饮用咖啡粉末后奇迹一样的效果:“闪光在大脑的四处流窜,一瞬间,所有事物都苏醒了……”
为了可以一天连续十八个小时,几乎不眠不休地撰稿,修稿、校稿,巴尔扎克鲸吞大量黑咖啡,差点儿变成“伟大的人形蜡烛”:“关于这个问题,布里亚-萨瓦兰的分析完全不够彻底。因为我自己喝咖啡,我可以就他有关咖啡的言论做一些补充,并以较广泛的范围角度去观察咖啡的作用。咖啡是一种体内加热剂。很多人认为咖啡可以使人头脑清楚,但大家也应该发现,讨人厌的人,喝了咖啡之后反而更令人讨厌。最后,即使巴黎的食品杂货店营业到深夜十二点,某些作家也没有因此变得更才华洋溢。”
巴尔扎克对咖啡一往情深,已到了无怨无悔的境地,他写道:“罗西尼(Gioachino Antonio Rossini)在他身上体会到我在自己身上所观察到的咖啡作用。‘咖啡的作用,他对我说,‘可以延续十五至二十日,刚好足够写一部歌剧。”
在当时的医学而言,巴尔扎克意识到咖啡如同毒品,会对他的健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但为了能不断超越自我,他选择像个艺术家以生命换取更高的成就;在他见证著生命快结束时,他也体悟出自己的生命哲学:要是为了理想而在很短时间内快速地耗尽自己的生命能量,就像从头部开始燃烧的“人型蜡烛”,烧得特别亮也特别快——巴尔扎克在四十多岁健康就出问题了,五十一岁就辞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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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心理学家兼畅销作家玛莉亚·柯妮高娃(Maria Konnikova)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发表一篇文章,题为《咖啡因如何限制你的创造力》(How Caffeeine Can Cramp Your Creativity)。她认为,咖啡因之所以抑制了创造力,原因有二:
首先,创造力在无限放松、任凭想象力自在邀游的情境;当思绪处在跨领域的边界,以不同角度看待同一件事情,始能激荡出新观念。但咖啡因让人过度专注,将思绪限制在一个范围内,毁灭了孕育创造力的环境。
第二,咖啡因消除睡意的能力不仅限于办公室内,喝完一杯热咖啡之后,奇迹就出现了——不仅觉得桌子的万有引力变小,到夜晚时,还得躺在床上数绵羊。
事实上,巴尔扎克的身体非常不好,他有高血压、肠胃、心脏等疾病,五十一岁就英年早逝,恐怕与他过量服饮咖啡有一定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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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科学家,他们在今年证实咖啡不会致癌——为美国政府2015年“膳食指南”(Dietary Guidelines)提供咨询的科学家小组声称,有力的证据表明,每天喝三至五杯咖啡是无害的,适量喝咖啡更可能减少慢性病。
世界癌症研究基金会(World Cancer Research Fund International)亦声称,咖啡能预防多种癌症,根据由二十三名科学家组成的团队回顾一千多项研究,发现没有确定证据表明咖啡致癌,应该鼓励慢性肝病患者饮用咖啡,皆因咖啡似乎能降低他们的死亡风险。
话说1991年,“国际癌症研究机构”颁布喝咖啡“可能会导致癌症”,然而,回顾过去二十年以来进行的学术和科学研究后,世卫组织宣布撤销其先前饮用咖啡可能导致膀胱癌的结论,那就意味着,其实没有足够证据显示饮用咖啡有可能会致癌——感谢科学家,他们的研究结果不啻为咖啡爱好者创造了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