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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父

2017-09-07王治平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阴冷转角母亲

王治平

外头野了一天,总算要回家去了(家是几个月前新租的房,旧有的因父亲荡尽家财,权衡下卖了)。时已近夏,赤炎的日头烧了整天,天色昏暗后,温度依旧不见冷却,穿着校服的我早已满身汗,在电梯里盘算回到家后该完成哪些事项(洗清身上的汗污自然是第一优先)。出电梯后需先走几步路(可今日的廊怎么长了许多?走了好一阵还未到尽头),转角到底见着自家鞋柜,鞋子四散一地。家门大敞,却是黑漆一片,里头隐约传出翻动物品的细碎声音,听起来甚是焦虑。

我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要开灯进去看看何人在内?还是在外头守候这人,抑或是该打电话报警),突然间里头的声音愈加靠近,我怔住了,是母亲。母亲提着一简便的行李(里头随意塞了几件衣服,连拉链都来不及拉上),凌乱、慌张,衣衫歪斜不整,想是混乱中赶紧换上的。母亲前些天还是乌溜的齐肩短发,一日不见竟蓬乱且一头花白,几乎快认不出来这是母亲的模样(说真的,上次认真端详母亲的脸又是何时)。

“妈?你拿着行李要去哪?”我语带不安,还想拿起她手中的包袱。

“我得赶快走了!”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而显得仓皇。向来坚强的母亲,总是不发一语地扛起家庭重担,把一双儿女担在肩上,再怎么艰困的局面,母亲牙一咬就带着我们撑过。今日的她,却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即便风动的声音都会吓着她。此时转角的走廊看起来如此之长、如此之远,远处的灯此刻显得阴暗许多,这么晚了,母亲该去哪里?

“我得赶快走了!”她再次强调。转角的灯变得不怎么灵光,忽暗忽明。隐隐约约看到墙上倒映着一人影,远处的光源,使影子无限放大,能看出此人高大壮硕,平头发型。奇怪的是,整日火烧般的空气,在那人愈加靠近的同时,便转为阴冷(这月份本不该存在的温度)。

随着那身影持续靠近,母亲显得更加焦躁,我也开始变得惶恐不安、手足无措。“我必须得赶快走了!我必须得赶快走了!”母亲不断重复,那身影也已然走到转角,是一男子的,目测约略是一米九,十分壮硕(影子果然骗不了人),比一般男子还来得高壮许多。那男子走向灯光,他的脸隐约不清,但我绝不会认错那那眉眼、那嘴鼻、那黝黑肤色。瞬间我便懂得母亲仓皇的神情何来,此刻我也如母亲一般,仓皇失措、不住颤抖着……

朝我们走来的是,父亲。

凌晨近四点,十月的夜晚略带点凉意,我带着满身的汗自梦中惊醒。方才的梦如此真实,离天亮虽还有段时间,却因那梦而无法再入睡。

搬离上个寓所已是四年前的事,父亲与母亲离婚后搬出去也已过三年,家中业已太平了好一阵,一切正慢慢重回轨道,怎么却在这时间点梦到这般情景?

坦白讲,现实与梦境有什么样的差别呢?对我而言,梦的空间即是现实的延伸,两者都是在我这唯一欣赏的观众面前搬演,真真实实地搬演。

我与父亲从未好过。

儿时,父亲是天。每每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家后,他就会坐在客厅,左手握着电视遥控器、右手举着瓶酒,其余的就等我们伺候。我的记忆里,父亲平时不言不语,一旦开口便凶悍无比,北方人豪爽的性格清晰易见。若是可以,我能避就避,不愿与之有所接触。偶然能见到父亲的脆弱面,是某次父母决议离婚后,召我与姐姐于他的膝前,他说:“我不懂得如何做个好爸爸,你的爷爷没有教会我,就走了,你们原谅我!”年幼的我,只因父亲透露了不曾有过的情绪而感到讶异(现在想来,真该珍惜当时的,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父爱)。即便父亲的情绪已失守,我依旧当他是天,可望而不可逾越的,天。

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和母亲终于离婚了,父亲这广阔的天开始动摇。

后来我想,父亲这牢不可破的天,从来都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儿时面对父亲时,我是畏惧,渐渐地,便也觉得他与我两不相干,反而有些厌恶这压在顶头的天。况且,若父亲真是天,他便是有着过多瑕疵,而破洞的天是需要补足的。父亲喜欢以自己为中心,其他的(一如我)只不过是附属品。

我总以为,做父亲的都喜欢带着孩子出游,当一个个天真的稚子仰望他们自个儿的爹,皆是带着敬慕之情。然而那种仰视的感佩,现在却让我不觉地叹气。当孩子们长得大些,这种英雄式的幻想是否将会被真实境况破坏得一干二净,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如此崇拜父亲,这广阔的天(往好处想,其实父亲并不曾欺骗过孩子,一切真实貌只是被朦胧化而无法显现)。

父亲并不是天,只是天上悬浮的云罢了。然而,即便是云,总还是会有阴影笼罩于人之上。

父亲有暴力前科,他是十足的彪形大汉,我十足地惧怕他,即便是我的父亲。他总是看着儿子攻击老父的新闻,漫不经心地说他的儿子总有一天会杀死他,我却只害怕他传予姐姐的恐吓讯息会成真——我会杀死你们……

父亲这片云,是隐蔽住炎日的乌云,总让地上的人感到阴冷且无所适从。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十月的太阳并未带给生物难捱的热度,迎上的是暖烘烘的柔和感,像与人拥抱,皮肤互相传递的体温,正是心脏的温度。我还懒懒地躺在床上,落地窗帘挡住外头的温度,阳光透不进我帷幕紧闭的房,室内灰暗而阴冷。我蜷曲在棉被中(想象那拥抱的温度也就足了),窗外不时传进二三个孩子的笑声,啊!那声音如玻璃杯轻轻互碰一般清脆,他们的心情也显得同样轻盈。“爸爸!来跟我们玩啦!”男孩以天真的嗓音大声唤着,是渴望父親相伴;“爸爸!你看看我!”女孩欢乐地喊着,是欲寻求父亲注目。

欣喜的玩乐声此起彼落,大人、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和乐融融,是如此可爱、真实,使我心喜,也惹得我心烦。离开温度正暖的棉被,在微凉的房中稍作伸展。唉,我何曾与父亲有过,这样的时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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