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蓝 君子不党不群
2017-09-07白瑜彦
白瑜彦
与柯蓝正儿八经闲聊过的人,都知道她一张嘴厉害。
说话斩钉截铁,
每一个主见或承诺,都犹如钉子掷地有声,
一失控甚至是一把尖锐的刀子。
这刀口不是朝向别人,而是把她自己解剖袒露得明明白白。
她认同自身骨子里同时带着“人生的悲悯与傲慢”,
因此与天下人和而不同,
并确确切切地信奉:君子不党不群。
《跨界喜剧王》播出时,柯蓝正在日本旅行。她看着阔别舞台近十年的自己与陌生的聚光灯,恍若隔世。
站在戏剧舞台,柯蓝五味杂陈,心里像打翻了一个承载着过去、甜到发腻的瓶子,再打翻一个夹杂着辛酸苦楚与兴高采烈的瓶子。活到现在,她可以说是经历了一直在谋变的半辈子,二十多岁时从模特转型为第一代亚洲VJ,再一跃成为凤凰卫视主持人,理科背景的她看似横冲直撞,又确实一路稳扎稳打。
但她更是一个相信自然哲学的人。这不仅仅是生态的自然,还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在流水线似的音乐节目中摸索了八年,她经历了最辉煌的唱片时代,但也看到了这个行业日薄西山,正在走向它的秋冬。
因此在三十三岁,她做了一个决定:向演艺圈纵身一跃。她逐渐领悟,作为这个大宇宙当中、芸芸众生里最微不足道的“人”,更重要的,是要活出永远心态年轻的自己,哪怕做一个“不党不群”的少数派。而成为演员,就是给了自己一个葆有春日般生机的可能。
决心一立,柯蓝便再没回过头。她是将门之后,从军人家庭中学到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说到做到,是对自己的承诺,也是她活在这个世上,把她束得笔直凛然的一根绳索。
高级的戏剧,是笑中有泪
《跨界喜剧王》的御用编剧尹艺夫,依照柯蓝的个性,为她特别编排了一个戏剧《逃出生天》。他以喜剧的方式,描绘了1944年犹太人在面对纳粹党的屠戮时战战兢兢但也英勇对抗的一幕,呈现了当时犹太人步履维艰、暗无天日的生存环境。
这故事很对柯蓝的胃口。“我是一个要相信那个角色、才能演好她的演员。”柯蓝从小对战争的书很感兴趣,关于二战的血泪史也熟知一二。而且,这个剧本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再现了当时年仅十八岁的阿道夫·卡明斯基,在纳粹残暴的炮火中,冒着被杀的危险不眠不休地为犹太人制作出城的假证,助其逃离集中营——这样震撼人心的故事,让柯蓝很信服。
这是柯蓝在戏剧台上的首秀,能接到这样的剧本,她觉得运气好极了。一度厌烦在台上主持的柯蓝,曾对舞台生出不由自主的惧怕,但她发现当自己足够相信角色时,就可以做到忘我的状态。“我不是那种演戏的时候也很自恋地带着自我的人。”
戏剧于柯蓝而言,一直是很仰视的一种舞台形式。“我一直觉得戏剧有个‘台阶,是需要演员一步一步地踩上去的。像有些小品,只一味在搞笑,我不认为那是好的戏剧。高级的戏剧是笑中有泪、悲喜交加的。”她举例提到莎士比亚,称赞其是永远值得推敲的伟大作品,无论跨越多少时空,依然有弥久恒新的社会价值。
虽说转行是柯蓝人生的一个急转弯,但她从没有过困惑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甫一出道,就被推到最顶级的高手面前过招,直接捅开了关于演戏的那一层窗户纸,与他们在一起,犹如高山仰止。“我只要仰着脖子,朝着他们的那个方向高高地景仰,就已经极其有营养。”她认为从事一个行业很重要的一点,是一开始就奠定一个好的审美观。
柯蓝自称自己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劳动妇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玩命似的接戏,一年能接五六部。别人劝她未免太累了,她反问:“怎么着都是累,不努力就不累吗?”她感谢这个行业,觉得所有角色都在塑造柯蓝,打碎柯蓝,再360度地发现可能自己都没发现的东西。《人民的名义》中冷峻决绝的陆亦可,大概是她近期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在刚拿到剧本时,她失望透顶,觉得这个角色就只是“一符号”,但在深入演绎后,她透彻地还原了一个女检察官该有的那股劲儿,也让观众发现了她身上的一腔浩然正气。“我想让大家看到公检法人的真实人性,他们在体制内的条条框框中,有很多不得已,很多的桎梏,但他们穿上制服后,就不再是完全的个人,而是代表一个国家,要维护的是国家的利益。这个职业让我觉得特别值得尊重。”
见天地,见自己,再见众生
柯蓝在小时候,被所有人看作“大憨寶”。乖巧可爱,循规蹈矩,让她读书就读,写字就写,见到长辈会直角鞠躬,几乎没有反叛期。“因为家里有老人。你看我到四十多岁了才开始玩抽烟这事儿,你怎么敢相信?朋友们都快笑死了,一副临老才步入社会的样子。”
但随着家里需要讨好的老人逐渐故去,她觉得至亲至爱的人都离开了,她不需要讨好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便逐渐显露出更多的主见,以及更真实的一面——从奶奶那继承过来的“精明”。精于世事,也明白自己在俗世中最恰当的位置。“但我也不可能生来就能商量国家大事,我觉得这是成长的过程。从小家里就不惯着,14岁独自前往加拿大读书,被逼着学会保护自己和拿主意。再没主见,那我怎么可能活到这么大还无惊无险,四肢健全?”柯蓝笑。
把头发理成板寸去做模特,是柯蓝年少时做的比较大的决定。当时还没有演艺圈之说,光是文艺界这仨字,家里大多读圣贤书的长辈都觉得是洪水猛兽,担心柯蓝身陷幻象丛生的怪圈中。但他们显然拗不过她,只能耳提面命地告诫:不能丢脸,不能忘本。
“柯蓝”是舅舅给她起的艺名,缘起“南柯一梦”,希望她日后无论是大红大紫还是步履维艰,都能宠辱不惊。柯蓝牢记着这一珍贵的提点。“南柯一梦,并不是说这是虚幻一场。我读庄子,我认为他说的是一种自由,是一种天马行空,是在掌握了所有的刀枪棍棒之后的‘放下。”
可见,柯蓝对“自我”的认知很早,也在凤凰卫视渡过了如日中天的八年后,做到了“放下”。她说自己不算是见过天地的人,但她知道天地之辽阔,然后才清醒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她觉得王家卫在《一代宗师》中有一句台词很棒:见自己,见天地,再见众生。但在柯蓝这里,她先见天地,再见自己。
年逾四十,柯蓝也不再执着于“见自己”。她曾把自己称为一个六岁就读《红楼梦》的早慧小孩,但如今重新翻阅此书,才真正关注到众生世相。“我会开始关注到一些边边角角的小人物,比如像薛蟠、贾雨村,金钏那些丫头们的命运,还有洁癖一生的妙玉,她所谓的善良与修行下的那种不慈悲。我对他们充满了悲悯心。”柯蓝认为,善良固有力量,但悲悯才是广阔的,因此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对人物有喜恶之别,“全书没有任何一个次要人物。每一个的人存在,都有他的道理。”
闻窗外事的少数派
此前见过一句关于柯蓝的评论:很多人都说,如果生在古代,柯蓝必是仗剑江湖的侠士;但她自己却说,自己必是采菊东篱下的闲人。向她探问此话是否属实,她爽快答曰:“对!我是可以在终南山修行,是可以采菊东篱下,但我要有酒有肉有朋友!”
柯蓝说自己并没有那么清高,再怎样归隐,也会是一个“闻窗外事的闲人”,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值得关注的存在。“为什么不闻窗外事?我举最简单的例子,下雨你要收衣服吧?我要看天气,我要跟月亮聊天,我喜欢看云彩,这都是我的窗外事。窗外好极了。”
在柯蓝看来,即便是在终南山,也自有它的江湖。她不认为江湖是不好的,并觉得能在当中徜徉快意人生,是一大乐事。最早听柯蓝谈起“江湖”二字,是关于在港台的日子,她说那时候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利落,采访者与明星之间,有直来直去的恩情,也有肝胆相照的仗义,而不是如今电视上常见的你来我往的惺惺作态。随着唱片时代的陨落,那片江湖也不再有。
虽然柯蓝数次在采访中坦白她的“自私”,但知悉她平日动态的人,都一定见识过她的“敢为”。早前,她就曾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公然谴责自己主演的电影《惊情神农架》剧组,称其在拍摄野外场时,破坏了神农架的自然环境,使剧组大为恼火,将她告上法庭。虽然柯蓝最终胜诉,但因此长期陷入零片约的尴尬境地。多年后的今天再看她,依然在为世间的公义努力发声,比如最近备受争议的杭州保姆纵火案,她一直紧紧咬着跟进,力撑受害者,呵斥推卸责任的绿城物业“拖时间活跃了脏水”。她不愿意做沉默的大多数。
“我觉得我是这社会当中的一份子,我不可能不关心他们。我关心他也是关心我自己。”柯蓝说。人落入尘世,便不可能全身而退,若是执意不闻不问,在柯蓝看来,那叫“掩耳盗铃”。
《人物》杂志曾把柯蓝称为“清醒的少数派”,对此头衔,她细细琢磨了一下:“我不确定我是否清醒。我只是一个承认窗外,爱好自然的人,确实不喜欢结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被任何人綁架。”
她不会刻意去分辨少数与多数群体,对所谓的“大多数人”的选择没有兴趣和热情去了解。《论语·卫灵公》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但柯蓝说,君子不党不群。她享受这种孤单,觉得在一个文明世界里,人和人之间,应该有个边界。正如她对自己的形容:皮实,不矫情,“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这种煽情话,放在她身上也显得不必要。“我干嘛要做队伍,我一个人挺好的。我不需要别人去实现我想实现的生活方式,也不需要别人与我并肩作战。”
我一直觉得戏剧有个「台阶」,是需要演员一步一步地踩上去的。
像有些小品,只一味在搞笑,我不认为那是好的戏剧。
高级的戏剧是笑中有泪、悲喜交加的。
南柯一梦,并不是说这是虚幻一场。
我读庄子,我认为他说的是一种自由,是一种天马行空,
是在掌握了所有的刀枪棍棒之后的「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