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 灰
2017-09-07陈克海
陈克海
1
很少有人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包括孟婧自己。她只是常常没来由地头疼。说得次数多了,父母亦没当回事,还以为是姑娘撒娇。到后来,连孟婧自己也难以相信,自己年纪轻轻,怎么可能落下一身毛病?
那天三个人刚吃完饭,都有些撑,半天打不上车,便去挤4路公交,车上也是人挨人,父亲就有些遭罪。母亲竟指着父亲肚皮说,孟国荣,你看看你,该减肥了。父亲也摸了摸,然后就搭在了母亲的手上。母亲头发都白了,染了几次,从黑色换成酒红,仍是遮不住,现在却靠在父亲的肚子上,那么理所当然。好像这一车人都只是背景。
孟婧掸了掸黑色毛衣外面的驼色风衣,叹了口气。
母亲说,又怎么啦?不是考得挺好吗?
孟婧说,要是去云南艺术学院肯定没问题,可是来回机票太贵了。
母亲说,你这是操的什么心?不是来回机票贵,主要是你爸想见你一面不容易。
孟国荣说,这话讲得,好像你就不想咱姑娘?
有时候会恍惚,孟国荣和苗翠枝更像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而孟婧却过早老成了。苗翠枝又说,不管考到哪里,反正是要把握住自己。谁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这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
孟婧说,王诗雨考砸了,听说是因为搞对象。
苗翠枝说,就是针织厂老王家姑娘?我早就说了嘛,老王本来就是个二百五,生个姑娘长成那样,还要学艺术,简直就是当炮灰嘛。再说啦,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个什么感情!话说出来,好像又有些信心不足,擂了孟國荣肚子一拳,转移开了话题。
“孟国荣你真的该少喝些酒了,你看看你这肚子。谁跟你谁遭罪。”
这话说得,好像她苗翠枝长久以来被这酒缸样的大肚子压惨了。
孟婧说,我才不会像王诗雨那样呢。王诗雨不光搞对象,早上还把升旗仪式上的演讲稿给换了,当着全校的人说要自由,不做教育体制牺牲品什么的。
孟国荣说,你可不敢跟着瞎起哄。
孟婧停了会儿,才说,王诗雨可能是搞对象时被抓了典型才想着弄出这一出。我肯定不会这样。
苗翠枝说,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孟婧说,有钱就行。不管他在外面怎么花天酒地瞎胡折腾,不短我花的就行。
苗翠枝说,咱闺女想得真开,到时候等有了钱,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不光想要钱,还要管住人。
她说得那么直白,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放弃了,好像也是因为她放弃了,才希望姑娘不要过早看得太明白。要不然,把男人惯坏了还能有个样子?
孟国荣仍是没怎么说话,好像妻子和女儿谈论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下车时,他才说了一句,唉呀咱姑娘也不低呀。苗翠枝说,孟婧本来就不低。他们似乎头一回才意识她的身高。孟婧说,你们看看这一车厢女的,还有谁超过一米七二?
到了街上,苗翠枝又紧紧牵住了孟国荣,孟婧跟在旁边,若即若离。太原的冬天已经很冷了,她哈了口气,也把一双玉似的手挎在了父亲的另外一只胳膊上。三个人往前走,风吹得人脸生疼,也没人愿意松手。
孟国荣说,孟婧你额头上怎么又起了这么多疙瘩?
苗翠枝说,快别拿手抠。哎呀,你说孩子这受的什么罪。压力多大?又上火了。
孟婧摸了摸额头上的几个疙瘩,也把头凑到父亲的胸前,好像是要避开吹过来的风。
2
苗翠枝正切猪肉呢,孟婧溜到她背后,说,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没看见我正切肉?
孟婧本来满心欢喜,可看到母亲全副精力都集中案板上的一坨猪肉身上,不免有些泄气。可她到底没忍住得意,还是把头伸到了菜刀和母亲之间,说,妈,我又恋爱了?
是吗?玩归玩,只是不要过了就好。
母亲竟然用一个“玩”字概括她的爱情。孟婧心中的窝火简直可以用五内俱焚来形容。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有这样的妈吗?一点都不关心自己子女的终身大事。
什么玩?你以为你和爸的感情才是爱情?你们真是,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气急败坏的时候,孟婧常常说不出话来。和几个从小长大的朋友呆着,她也能任由嘴巴滔滔不绝,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唯独和父母在一起,她做不到无话不谈,而苗翠枝却还常开她的玩笑,说,咱闺女真的长大了,有心事了。
要说心事也真有。她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心事?从小生活的环境谈不上有多好,自她记事起,母亲似乎就一直在和奶奶争吵。有什么办法?母亲早就想有处自己的房子,可父亲的手头总是没存下什么钱。人多眼杂,鸡毛蒜皮,时日一长,自然鸡飞狗跳。那时孟婧虽然年纪不大,却也能察觉那些敏感的情绪起伏。尤其是每回吃饭,鬼知道会因为什么爆发一场争吵。照奶奶的话说,母亲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没嫁过来时就是家里的一霸。这些,对大人可能没什么影响,事后回忆,一句当年日子穷,几个哈哈,说母亲本来就是个心真口快的人,就,过去了,独孟婧落下了后遗症,食欲不好。谁压在这气氛里,能有好心情胡吃海塞?不是缺心眼么。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母亲和公公斗,和婆婆争,和父亲的关系却并没有怎么变糟糕。按孟国荣后来的讲述是,困苦的生活并没有击溃他们的爱,反而因为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培育了坚固的爱情硕果。
孟国荣真是这么说的。孟婧有时拿不准父亲为什么会把过去的生活当成笑话讲给她听。也许那并不是什么笑话,父亲可能真就是那么一个人,有点愤青,有点文艺,甚至有点酸腐。这从他当年读的一些书就能分析出来,都是些什么书呀,《正义论》,《乌合之众》,《通往自由之路》,还有《性心理学》。有回装修家,清理地下室,甚至翻腾出一堆邓丽君的画报。邓丽君唱的可都是些甜甜蜜蜜的靡靡之音哪。孟婧觉得,父亲这代人真是童年残缺,没赶上好时候也就罢了,逮住什么,不管读不读得懂,都要先来一番生吞活剥。换句话说,父亲应该是那种外表狂放,内心极度脆弱敏感纠结的人类,可能间或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不是一类,鄙视自己却又自恋的矛盾混合体,否则就不能解释他在婚后人格大变。当然啦,时间过了这么久,谁知道其中发生些什么呢?就像她自己,虽然也看些神神道道的书,有时候觉得孤独了,还会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可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个特现实的人。是的,苗翠枝就是这么形容她看的书:
“和你爸当年一个德性,成天看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苗翠枝就是这么说话的时候,也听不出来她对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嫌恶处。反而因为掺杂了太多回忆,她好像还挺享受孟国荣的神神道道。这让孟婧对父亲的历史产生了兴趣。她想弄明白是什么把一个爱读书爱跳舞爱穿健美牛仔裤也爱到处撩逗已婚妇女未婚少女的青年,塑造成了只知道喝酒、销售医药器械的财迷。
当然,她也想知道什么不是玩玩的爱情。
那天因为苗翠枝的一句话,孟婧生了半天气,和男朋友打电话时也是语中带刺,好像造成她目前的痛苦,都是因为他。谁知电话那头的家伙竟然不让她,说话也是完全不过脑子,动不动就是你吃错药了吧?你今天没吃药?过去要听到这话,她还会配合着呵呵傻笑。可这回她真生气了。她觉得是自己把男人惯坏了。本来想着,这样的夜里,男人会哄哄她,说点百听不厌的甜言蜜语,却不曾想,又掉过头来受了这一肚子夹生气。都是些什么人?孟婧本不是个气性大的人,但那回,她还是咬着牙说,别理我了。她说到做到,几天都克制住了打电话的欲望。好像不给男人打电话,就是给对方最大的惩罚。
等到过了年,才发现,原来自己声称爱自己的男人却和别人好上了。幸好这个时候,通知书来了,只要她文化课足够,天津音乐学院的大门随时向她打开。也是那时,她才想起来母亲的话,好像因为母亲的不关心,她对这桩速朽的爱情买卖少了许多悲哀。
3
这天补习完文化课,母女俩看了会儿《有话好好说》,无意中谈起从前。苗翠枝说,你爸当年有对象呢。
意思是你是作为小三插进来了?那个时代你也敢?
我怎么不敢?我跟你说,你爸就是混蛋。他那会儿和别人相着亲呢,居然还来见我。你不要觉得你妈现在老了没有魅力了,你妈我当年在针织厂也是厂花,追的人不说三五个连,也有好几打。
呀,难怪奶奶常说你二百五。你明明知道爸有约会对象,还去见。这不明显是缺心眼嘛。孟婧说了这么一句好像还不过瘾,又说,你简直就是存心不良居心叵测。
是啊,到现在你阿姨,就是你同学王诗雨她妈对我意见还挺大。有二十多年没和我说话。可怎么说呢,她现在嫁的男人也挺好呀。当年她傻不棱登的,长得也不咋样,运气还挺好,先是碰到了你爸,后来又嫁给了老王,针织厂一倒,老王就把厂子折腾成了自家公司。你说这人哇,就不能往回看,往回看,会把人气死。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你爸有什么好,老到快退休了不也还是个推销员?
苗翠枝说起当年几个男女的情变,看似轻描淡写,却又有种胜利者班师回朝的得意。
什么推销员,是卖医药器材的好不好。孟婧好像对母亲贬低了父亲的职业有些恼火,又说,换成谁不生气?我要是王诗雨她妈肯定也不爽。
苗翠枝笑得脸上肥肉乱抖,说,有什么爽不爽的?你不知道她当年丢人败兴的,还找上门来。你奶奶也没见过这阵仗,说话有些不靠谱,只是安慰她,说这要是旧时代,我就把你们都娶回来,可现在政策不允许呀。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你阿姨恨了你爸几十年。到现在碰到了脸还绷得紧紧的,不和我们说话。
你们就这么好上了?
当然啦,我理直气壮地天天到你奶奶家蹭饭。当然来了也只是吃饭,有空就和你姑姑一起玩,逮机会瞅你爸几眼。
你不和我爸聊?你们就没点共同爱好?比方说像电视剧里讲的那样,聊点革命诗歌哲学什么的?
我哪懂那些?
那你们说什么?
我们不说话啊。
就没点浪漫的事?
没有。浪漫没用,我们厂原来浪漫的都离了。
孟婧听得心头一震。她十八岁还没满,对感情有许多美好想象,但也只是这天和母亲的一番长谈好像受到了不少教育。
她在人人网上更新自己的状态时提到了一句什么样的爱情才浪漫,引来一堆留言。又在MSN上和朋友们闲扯了半天,好像心里才落定了。
半夜去卫生间时,无意中听到母亲在和父亲煲电话粥。这两个人年轻时候没什么话说,活到了四五十岁,好像才滋润出了爱情疙瘩,也不知道成天哪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最受不了的是,苗翠枝还特爱撒娇。简直是太肉麻了。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母亲,父亲曾和她分享的一个秘密。说出这个来,会击倒母亲吗?
孟婧一直也没想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和她说起那些往事。仅仅是因为喝多了酒?她听见母亲抱着电话笑成那样,也不知道父亲又说了什么笑话。他们好像总是能找到许多笑话,好像生活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实在是有意思得不行。
关于秘密的前半段,孟婧懒得再提。一个常年在外出差的男人免不了会发生点意外。重要的是父亲事后自我反省的态度。她躺在床上还能隐约听见母亲细碎的说话声,带点嗲,不知怎么,寒毛就竖了起来。她索性披着衣在阳台的秋千上荡了会儿。窗外的月光明晃晃地撒下来。不远处仍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么多人和事,似乎在这晚上都安静下来了。一副岁月静好的闲适模样。孟国荣和她闲谈时,差不多表达的也是这么个意思。
“如果没有碰到你妈,我也不会是今天这样稳妥的样子。遇到你妈,我是个幸运的男人。”
也是这时候,孟婧才想起来,父亲说出这番话可能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他在外面浪荡了一圈,终于明白,待他最好的,是她,是苗翠枝。那是大浪淘沙后剩下的细沙。可惜母亲没有机会看到冲刷的过程。也许母亲早就明白了,只不过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谁知道男女间的甜言蜜語是不是因为相爱才说出来?母亲把热情活成了一种生活态度,并成功击溃了男人放荡不宁的内心。这得需要多大的定力?
4
孟国荣常年在外跑销售也有好处,这不过完年,又发了一大笔钱。苗翠枝当着女儿的面说起这些时,笑得满口错牙乱舞。只要是提到和钱有关的事,苗翠枝都会激动。可真不是夸张。孟国荣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家,直接和苗翠枝说了句三亚见,就挂了。看着母亲忙不迭地收拾行李,一副要去度蜜月的架势,孟婧反而松了口气。好像这样的事情简直就是天经地义。他和她天天缠绵在一起才是正道嘛。苗翠枝叫她去奶奶家蹭饭吃,孟婧连连点头,好像巴不得早些回到爷爷奶奶身边。
等苗翠枝上了飞机,孟婧就给王诗雨打电话,先是谝了半天闲话,后来又说,要不出来坐坐吧?王诗雨说,我们就在铜锣湾呀,要不你过来?孟婧迟疑了两秒钟,说,你们?你和你对象在一起?我去不好吧?
说是怕去了不好,给别人做电灯泡,可还是去了。希望台球在地下室,灯光有些暗,感觉却挺好,看上去不显眼的地方,走下去却别有洞天。王诗雨说,还以为你光顾着搞对象,不理我了呢。话都让她先说了,孟婧也只是笑了笑。男孩子好像挺识趣,说,你们俩打吧,我接个电话。
孟婧说,你妈同意了?
同不同意又能怎样?反正现在又没事干。别人都忙着考试呢,我复不复习还不一个样。说完点起一根中南海。
孟婧说,你多会儿抽开烟了?
王诗雨还没答话呢,男孩子走回来,说,她就是喜欢装呢,我都不抽了,她倒学会了。
孟婧挺喜欢打台球的,说喜欢,主要还是她个子高,手又长,就那么浅浅一趴,看起来毫无章法的台球,在她的俯仰起伏间,显得顺理成章了。
王诗雨说,喂,你看那边?
孟婧整了整眼镜,抬头望去,邻桌一个男人正肆无忌惮地瞪着她。她扯了扯腰上的花格衬衫,又理了理胸前的领子,没吭声。后来她就有些精力不集中了,转着转着,总要瞄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有时候也回应她,有时候却不答理。她听见那男人在和人谈论什么政治,说是因为大环境不行,搞得他的生意也不好做。孟婧不由又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男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但他就是再忧国忧民,好像最终还是落实到了他的生意上。他赚了那么多钱还是不踏实,似乎总担心自己苦心经营下来的销售网络,因为官场变动,落得一场空。
“这么说,这个对国家大事指手划脚的家伙还是个生意人啰。”
正趴下架杆脑子里转出这么一句呢,脚底下滚过来一颗球,她顺手捡起来放进洞里,还和王诗雨说,是不是应该自由?不料背后伸过来一只手,转身一看,是他。面对面了,才知道他比她高出一截,鼻子都快蹭到她额头上了。说话也没头没脑。
“那是我的球,不要往你的洞里放。”
什么话。孟婧的脸像汽油碰到了火,腾地,带有声响效果,全燃了。这是头一回见面,后来有几回遇到了,也仍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上几眼。有天中午,她无意中拐进地下室,发现只有他和他喝多了的朋友。周围都没人,他又见她在旁边站着,好像这才注意到她。
“今天没课?”
仿佛早就认识了。似乎早就清楚她还是个学生了。就这么认识了。他叫刘志尧,在二院上班呢。
再等到后来又熟了些,她问他是多会儿注意到她的。你道刘志尧怎么说?早就注意了啊。你身材又好,屁股还那么大,根本没想到你才十八。她有点生气,这话也太流氓了,注意素质哇。她几乎是带着不自信地口吻问,那十八岁的姑娘屁股应该是多大?刘志尧是越来越无耻了,他说,反正一看你的屁股就见多识广。
孟婧心里那个气啊,都快爆炸了。这算是什么话。这哪里像是一个大叔说得出口的话,好好的话不会讲吗?屁股来屁股去,太粗野了。可她表现得咬牙切齿,内心里却是波澜起伏。纠结呀。她后来还反复提起,说,我的屁股到底怎么啦?刘志尧坏壞地笑着,等到孟婧心里没底了,才说:
“你的屁股很好啊。你不知道你撅着屁股趴着台球案子上的样子。简直是要人命。你又穿那样一条裤子。你这个女人呀,天生懂得怎么勾引男人。”
不管这样的话是不是赞美,反正孟婧爱听。她觉得刘志尧也真是有意思。二十好几的男人了,也不好好上班。问起来,他还说得挺有理:反正坐班不坐班都拿一样的工资,我为什么要坐班?天天坐班怎么可能碰得到你?孟婧喜欢大叔自言自语。他自言自语的时候蔫坏蔫坏的,和她认识的男生一点都不一样。
“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人话鬼话都会说。”
“这是心里话呀,我知道你这样的姑娘对人生满是幻想,要赢得你的喜欢得花不少力气。”
他居然认为她喜欢有力气的男人。她当时心脏狂跳,根本没意识到大叔不过是用了个比喻。她甚至觉得什么话只要是从大叔嘴里说出来,好像都充满了暧昧,都是在和她调情,都那么,散射着攻击性。据大叔后来说,你不知道哇,那天你有多害羞。我喜欢你害羞的样子,像个处女。这话没把孟婧气死。什么叫像个处女?她对大叔又是掐又是咬,好像这样还不解恨,到最后就是骑在他身上,不下来了。
这是苗翠枝去三亚晒日光浴那些天发生的事。苗翠枝从海景房里打来电话,问她学习的事,孟婧也是懒洋洋的。也不管孟婧爱不爱听,苗翠枝有的没的说了大半天,用句概括的话说,那就是,这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在向姑娘抖搂幸福呢。孟婧泡着方便面,吃得胆肝欲裂。她想着母亲身着三点式,在油画样的蓝色大海里露出白牙,忘情地笑。而父亲,他斜躺在沙滩上,只为等着女人从海里归来,然后给她抹防晒霜。肉肉的手在她妈身上一点一点推进……她发现自己想大叔了。那种想,太让人难受了,想哭。当然在电话里,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缠着大叔,希望他再陪她聊一会儿,再多一会儿。男人胡说八道的时候,她不评价。就是迂回到和性有关的东西,她也迎合。只是说:
“不。”
“不要。”
“不行。”
“不可能。”
“想都不要想。”
唯一没说的就是“不和你说了”。她精力旺盛得吓人。早上天没亮就给他打电话,她喜欢听他说话的样子,坏死了。
那天孟婧刚进门,苗翠枝就说,你还和他在一起?看样子,母亲好像这才想起过年前闺女说过的话。孟婧愣了一下,在想,一向大大咧咧的母亲是从哪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你们还小,喜欢归喜欢,可别轻易把人带回家来。虽说现在时代开放了,可被邻居看见,对一个姑娘家不大好。”
孟婧想分辩两句,看到母亲手边的避孕套,一下子就炸了。那天和刘志尧摸到家里来,男人不想戴避孕套,她挣扎着跑开从父母房间找了一只。后来折腾完,两个人都睡得死,就忘了这茬。谁知苗翠枝从三亚一回来就搞开了大扫除。
孟婧还是没说话。苗翠枝又说,我和你爸也不是不开明。你们这代人怎么说呢?不说了。
本想和母亲摊牌,但想着刘志尧都上了班,这事儿一开口,只怕母亲会跳起来。权衡了大半夜,琢磨这事儿暂时还是不提为妙。
5
孟国荣到底还是知道了。和往常一样,孟婧正准备提着书包出门,孟国荣从卫生间探出头来说,要是方便把他带到家里来。苗翠枝瞪着眼睛说,要不就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我来包饺子。
刘志尧来到家里时,苗翠枝的招待完全可以隆重来形容。孟国荣破例喝开了酒,自从查出糖尿病后就再没喝过,可这回他说,见乘龙快婿还能不喝点酒?总之父母精心准备了半天,等到刘志尧坐下来,苗翠枝反而装作没事一样,也只是随意地问些闲话。孟国荣喝了些酒,终是忍不住了,他打着酒嗝说,小刘,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谈恋爱我不反对,但现在都是升学的关键时候,你们得悠着点儿,要分清什么最重要。
也是那时,看着父亲拍着刘志尧的肩,孟婧才发现,大叔还是长得占了便宜,父母居然没觉察出他其实要大她那么多岁。这样的聚会超出了孟婧的意料。她本以为,照父亲的脾气,不说教训一顿刘志尧,至少也会给他一个下马威。可父亲却只是像待兄弟一样和刘志尧闲聊。
刘志尧走后,孟国荣才说,闺女,你爸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你要相信爸一件事,你跟着这个男人没结果。
苗翠枝说,你几口马尿喝多了,瞎说什么呢?
孟国荣说,我没喝多。这个男人太冷漠了。我跟他说起有关你的一切,他眼光闪烁,根本不感兴趣。
苗翠枝说,没事的,不见得成不了。
孟婧说,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早散早解脱。还记得那回考回专业课你说过的话吗?你说你要找个有钱的。闺女我跟你讲,你爸作为一个八九年六月毕业的大学生,工作后就只想挣钱。没钱没底气。可是闺女你不知道,钱是个王八蛋。你爸我现在倒是不差钱了,可我混了二十几年也只认得个钱。我甚至都没有好好陪陪你妈。
苗翠枝,又扯到哪里去了?那后生哪里不好了?就你好。你好。
孟婧没吭声。事实上,她对刘志尧一点把握都没有。男人仗着上了两年班,对她也是爱理不理的。要不是父亲提醒,她从没想过要把刘志尧领回家。好像绕了一大圈,不过是再次印证了她的直觉。
孟国荣说,我要是说你们现在谈恋爱早了点儿,你可能还不高兴。我知道你们这代人成熟得早,经见的东西多,吃的也好,可你们脑子里要是就被这么点荷尔蒙搅和得丧失了理智,那真是缺心眼。和你妈一样缺心眼。
苗翠枝说,孟国荣你闭嘴。
孟国荣说,我干吗要闭嘴?我跟你讲,我受够了,我忍了二十多年,你知道我辞了正经工作,成天东奔西跑,我容易吗我?我他妈就是想出个国都不能批准。本来还指望你姑娘移民呢,可你看看她,只晓得和一个老男人乱搞,还傻不拉几地以为那就是爱情。
够了。我真是受够你们了。你要是把你自私的想法强加到孟婧身上。移不移民是你的事。
父亲睡后,孟婧才悄悄跑到厨房问母亲。苗翠枝说,有些事你说了也不懂,只会影响心情。
孟婧说,你不说,我怎么能懂?
苗翠枝说,你爸大学毕业那年犯了点事,结果没分配好,本来嘛,要是踏踏实实教书,也能升起来,你看现在,你爸当年的同学好多还不如他,不也人五人六地做了官?可你爸一根筋。他居然辞职,说是下海。在深圳泡了几年,鸟毛没捞着一根,后来还是沾老同学的光,才做了个医药器械代理商。这都是陈年老事了。你也别受你爸影响。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只是那个小刘吧,我看有点蔫。他眼睛那么黄,不会是脾虚吧?
孟婧可没心思理刘志尧是不是脾虚。老实说,让父母见了大叔一面,她踏实了。好像策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提醒甜蜜中的父母不要太目中无人了,他们的闺女也长大了。
可父亲的酒后失态是她没有料到的。在母亲嘴里从来都是强者的父亲,也是那回喝了些酒,露出了几丝老态。
她走进房间,想和父亲说两句话。孟国荣见女儿进来,说,闺女呀,我培养了你几十年,图个啥?我什么也不图。我只是想让你活得更快樂。你爸我什么都不害怕,就怕你年纪轻轻被耽误了,成为炮灰。
爸,你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懂。我什么都懂,可我就是做不到,对不起,爸。
孟国荣说,陪爸喝杯酒吧,爸以前可不是什么酒鬼,你爸的酒量在整个卫生系统都是大名鼎鼎的呀。
在厨房收拾完的苗翠枝,拐进卧室,看见这父女俩喝得没点德性,好不容易收拾整齐的家又被弄得乱七八糟,不禁悲从中来,哭开了。两个喝醉的人却在那里大笑。
“你看看你妈,你妈真是没用,收拾个家都让她委屈成这样。”
半夜了,孟婧睡不着。她就拿个手机玩,也不全是玩,照她的话说是,了解资讯,要不然就和这个世界脱轨了。然后就看到一个清华教授骂人的话,教授也挺有意思的,发条微博也不忘提醒自己的出身,说自己是帽儿胡同11号院长大的人。喝了点酒的孟婧意气用事了,她说:总算是长见识了,原来帽儿胡同的人就是这个德性啊。好像生怕教授不知道,还转发给了他。
等到第二天才知道,事情搞大了。这教授竟然是孟国荣的同学。孟国荣也不提她说了些什么,只是旁敲侧击。
“他去了清华当教授,而我却成了搞销售的。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我是说关心些时事也挺好,只是别当真,小心陷进去,成为炮灰。”
要说孟国荣平时也是个好玩的人,好玩主要是他说话有意思,平常的话他可以表述得煞有介事。就是和姑娘聊天,也是乱弹。尽管这话在旁人听来,稍嫌不正经,但那就是他和她,这父女俩天长日久的正常关系。话里话外的意思太明显了,生活本来就如此沉重,非得调侃一番,要不然,怎么活?可现在,他绷着脸,一副教训人的嘴脸好像是有些怕了。他可能也想努力表达得轻快些,可舌头却像是被夹住了。
这是什么话?孟婧揉了揉脑门,疑心是自己没清醒,还是父亲又说胡话了。
孟国荣说,什么微博?你不知道现在有权有势的人多敏感?你就是开个玩笑,他们也以为你侮辱了他们的尊严。
孟婧说,没意思。我不说不就得了?
孟国荣说,好好复习,好好考雅思考GRE,准备申请个美国的好学校才是正经。说不定将来我们也能沾你的光。
和孟国荣的这次闲聊,孟婧好像差不多懂父亲了。原先她对父亲没什么印象,除了爱喝酒,就是喜欢和母亲调情。现在,她似乎明白了,父亲看起来是在逃避,其实他什么都没忘记。
6
高考成绩下来,她没有如愿考进天津音乐学院,最后,还是父亲托了半天人,才读了个华北广电。唯一开心的是,至少还可以守着刘志尧。等她真有时间天天耗着他时,大叔出差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到后来,竟然不接她电话,问起来他还理直气壮。
“谁像你天天无所事事?我忙得要死。”
是个人听到这话都心寒。刚开始好上的时候,大叔闲得要死,每回打电话,他都在打台球,好像他的工作就是台球厅的服务员。可突然之间,他就忙开了。他忙起来连听她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有什么办法?过去她还暗示过他不上进,不务正业,可他突然没日没夜地忙开,她又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慌。不过是心慌,还头疼。这还是那个存天和她嬉皮笑脸的大叔吗?想起来,她也是够傻的。想起来,她和他是真好过的,那么多时间都是傻笑着度过,好像外面的纷乱世界和他们没丁点儿关系。美好的日子多么短暂。现在她意识到了,他从来没喜欢过她。从一开始,他找她,不过是为发泄他的性欲。是的,从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好像总是在说:
“唉呀,怎么你又来月经了,那我的性欲满足不了该怎么办?”
也许是看惯了周围人的矫情,当时她还咯咯地笑,好像,还是这个大叔怪怪的,说话做事有性格。当然,说出来也有些不要脸,因为,因为大叔这么说话的时候,她也贲门紧缩,火大得不行。她是真火大。好端端的话怎么就说成了这个样子?
可这又能怎样?刚开始好上的时候,刘志尧待她真是不错,心里的想法还没说出来,他就主动替她准备好了。有回和王诗雨聊起来,还说就得找个大叔,大叔体贴,不像同龄人什么也不懂,只会天天找你争找你吵。当时说这些,她满脑子都是骄傲,现在回想起来,她完全是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她居然把男人久經阵仗的训练当成了爱情。她居然把他对她的羞辱,把他的缺少教养当成了个性张扬。她天真地以为,如果不是他爱她,怎么可以得了他待她的那种耐心?恋爱中的女人哪。
大叔频频出差的那个夏天,孟婧烦得要命。那段时间,她借口实习,没有回家。学校里没几个人,凑巧一直在追她的胡斌也在。那些天,好像是为了报复,胡斌天天找她吃饭,她也答应了。有天傍晚,两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闲走,胡斌突然说,孟婧,我真的喜欢你。
孟婧看了看不远处踢球的人,好像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又不喜欢他,却成天和他混在一起,这不是成心让人误会吗?她说,可是我不喜欢你,呀?她用了句迟疑的语气,好像过于直接的拒绝实在是于心不忍。
阳光昏花了她的眼睛,正想说这夏日的风真舒服呢,有一张嘴却堵住了她的嘴。几乎是怀着本能,她咬住了他的舌头。那该死的舌头,太不老实了。以为她的嘴是他家自留地呀,想来就来。操他妈的。
胡斌捧住嘴,含混地说,疼。你把我咬出血了。
孟婧说,谁让你不老实了?
胡斌说,王诗雨他们明天去庞泉沟,你想不想去?
孟婧说,我可不敢去。我怕你了。
嘴里说怕,出发的时候,她还是跟着去了。他们七个人,四男三女,没有买景区的票,在山下的村民家住下,随便找了条沟就往山上爬。在树林里,胡斌采了一大把野花给她。合影时,胡斌把她搂得紧紧的,起先她还推了他一下,后来也就由他抱了。
可惜还没到山顶就下起了雨。几个人摸下山,淋成了落汤鸡。那是中秋。在山上雨下得很大,到了山下,却是天朗气清。山脊黑重,背后生风,沟底又全是鹅卵石,踩得人脚软。最窝火的是,胡斌跟在背后还有小动作,搞得她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反正是,气急败坏了。
在院子里烤了半天火,衣服才稍稍干些。等到上床,才发现床铺有问题。总共才两间房,靠外面的一间是个双人床,王诗雨和她男朋友先占了。里面那间说是炕,其实就是个大通铺。走了一天路,都累得不行,衣服也懒得脱。胡斌躺在最里面,孟婧挨着他。起初在炕上的几个人还大声喊着王诗雨,提醒她,说是明天还得早起看日出了,动静别搞得太大,省点精力爬山。男生们说起粗话时,孟婧的声音笑得最响。胡斌的手靠在她的腰上时,她掰了掰,没掰动,嘴里仍跟着众人大声说笑。可她突然就闭了嘴。那双手太过分了,居然解开了她的纹胸,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乳头就被他捏住了。他捏住了好像还不够,还揉。
她抠不掉。她越抠,男人箍得越紧。后来,她就放弃了。但也不能说是放弃,她拿着男人的手。给人感觉好像是,在时刻准备着防守,也或者是生怕男人突然松了手。她想起头一回和大叔去必胜客,她穿着短裙,白色大衣,把簪子一解,头发就散下来了。大叔好像对簪子感兴趣得不行,让她扎上头再放开,再扎,再放。完了还问她,是不是用那簪子防身。
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想起来,她和大叔也有过那么好的时光,但往深里想,她对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也许,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了解。又或许,她光顾着享受着眼前,以为将来有的是时间去了解。只是,只是,事情却没朝她期望的方向发展。
正走神呢,胡斌却像是斗累了,放开了。可她还没松口气,男人的手却毫无征兆地拐到了她的小腹处。她差点就坐起来了。可她只是扭过头瞪着他。男人本来扭曲的脸,好像被她的愤怒吓倒了。他掉转身子睡了过去。半夜里,她感到他轻轻下了地。
第二天起来,她走出门,看见满院子向日葵、豆角、西红柿,大声尖叫,真好,好久没有晒到这么好的太阳了。说到太阳时,王诗雨说,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还说要爬山看日出,睡得那么死。正感慨呢,胡斌浑身湿漉漉地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束野花,好像正在编花环。他拿着花环好像是要给孟婧,可似乎又有点底气不足,没敢对接她的眼神。早上的花很好看,就是采下来了,仍鲜艳得像要滴下来。他把它放到了满是剪纸的窗前。原先的窗户旧了,突然经这山花一衬,好像时间都被点染,重又焕发了光彩。
就是那时候,她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问她在哪里?她也没说在哪里,闲说了几句,才说她准备考托福。孟国荣在那头像是早就等着这么一句话,说:
“钱不是问题。出国的钱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但她想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钱不钱的事。看起来,她的生活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可她却感觉好像历经世事。父母的想法肯定没错。至少不会害她。她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了。印象中,那是几年来,头一回早上醒来忘了头疼,而且,还胸口肿胀,好像里面奔腾的,全是对未来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