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姐
2017-09-07陈知宁
陈知宁
她總是湿漉漉地回到家,水珠从头发线状地滑下肩膀,因为冷,水溜进胳膊跟腋窝时,她狠狠打颤,似有藤在搔痒,尽往坑洞里爬,肌理跟着线的临摹而痉挛。
身上氯气冲天,她几乎天天游泳,在泳池里什么都不想,只管下沉。她的手拨开前方的水,露天池子顶上柔和的太阳照射在她身上,觉得身上都是水波细碎的倒影,她因此曲折地发着光。游到岸边的时候,她会转过身用力一蹬,向前漂了极远,像是天生长着顺水的鳍,躯体是流线型,极其灵活快速,她只专注在自己,跟脑海中的嗡嗡耳鸣。“这是最好的。”她想,逼自己运动,免得她总觉得她住在一个臭皮囊里,在水里身体终于不需要支撑自己,意志跟肉体共同地交予浮力,这是短暂又悠长的和解,她跟身体再不是对抗关系。
好景不常,从泳池爬起来的刹那,她马上回到了日常状态里。她用单肘撑起自己,蹒跚地攀上岸,湿气淋漓地爬起,她负荷着体重跟吸饱了水的冰衣,泳装紧紧地贴着她的躯体,她觉得全身都笨重又多余。
她披着毛巾,走往家里去。
家里的空气中有沐浴乳的香味,有机精油那种,是妈妈的爱牌。她身边用这种产品的每位女性都自适祥和或者试图如此,着装精致但又休闲,活着是为了某种风格理念,好像生存是可以选择的,你只看得到那些女性佩戴的一切符码(eco-friendly、公平贸易、无毒农业),而看不到她们的形体,她们的肉。“不具有身体意象的沐浴乳,真有意思。”她想。冷而甜的冬天,她不想洗澡,但她非得要,为了去除氯。
洗澡的时候她习惯窝在水柱后,热气蒸腾,倚在濡湿的磁砖上,冷的墙跟热的水,水气朦胧的砖墙贴出她背的轮廓,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身躯。毛玻璃后有人影,她知道是弟弟在隔间的小厕所尿尿或者盥洗。他们家的两间厕所相互比邻,大的那间有卫浴,小的那间仅供梳洗便溺;两间厕所之间隔着一道墙一扇窗,家人们在大浴室淋浴时候的蒸气袅袅,会朝小浴室传去一点温热氤氲。常常这扇小窗会开一点缝隙,为了透气。她洗澡时总是不自主地怔怔对着那扇窗,想要拿什么抵住从小浴室透进来的光;有时她会赌气地用力关上那点缝隙,有时她会紧紧盯着窗上倒映的剪影,弟弟高,他的侧面她一览无遗。晚一点的时候换成她在小厕所刷牙,妹妹在大浴室里沐浴,她站上马桶,从毛玻璃往对面望,想瞧出一点端倪,想确认毛玻璃是不是真的望不见对面,她站了很久,她看到一个比脱掉眼镜(她深度近视,因为看不清楚,眼中时常有一种模糊的淡漠)还惨淡的世界,她甚至连妹妹肉体的影廓都看不出。后来她才意识到也许她的影子造成妹妹的恐惧,也许妹妹跟她一样窝在柱边洗澡,当成是地形上的屏蔽,时时回望毛玻璃的侧脸是不是在凝望自己。
刚开始是在弟弟十二岁的时候。
弟弟的人生分成两半,以十二岁作为分水岭,进化的史前总是潸潸泪泣,唇红齿白,嘟着一张肉脸,到哪里都跟在她后面,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地望着她,模仿她做的事或者绘的画,有时候简直女气得让她不耐,生起气来就撕掉弟弟的涂鸦,辱骂:“你可不可以有一点自己的东西。”他们俩人都生得极白,她的白皙配上带着怒气的淡褐色眼睛,看起来就有种张扬的硬拗;弟弟脸生得像苹果,难堪的时候尤其如此,他懦懦不语,皱着鼻子忍住泪意。
他们感情好,再长大一点后,弟弟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学她,那种她独有的嬉笑怒骂,或者恹恹厌世的自嘲。他学习能力极强,她从小就知道,她教他注音,他就可以阅读;她教他加减,他就可以延伸出乘除的概念;她教他讪笑,他就可以逐渐地长成一个硬核的人。
姐弟有时候睡一起,尤其当她和妹妹吵架。妹妹是老么,和弟弟睡同间,并且极其仰慕自己的哥哥;她气妹妹因为年幼,有乖张行为的豁免权,因此时常在妹妹面前趾高气昂地对弟弟下令:“你今天跟我睡,我要跟你聊天。”弟弟就会从房间里缓慢而拖拐拉甩地搬运床垫,铺在她床边的地上,然后一起聊到三更半夜。她一直都非常擅长操作这种细致的恶意。手足中顺位小的在真正长大前总是仰视顺位大的,妹妹对弟弟的爱,弟弟的眼里只有她自己,都奠基在这种注定的不对等上,她深谙此道。
十二岁那年,弟弟加入了校园的田径队,日以继夜地操练,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个略有福态的孩子,成了一名精壮青年。他晒黑了,声音喑哑得像鸭,语气稍微激动音调拔高起来就好似破锣子大力敲响,她总是捂耳,喝斥他不要离那么近地说话。他光滑的腿上开始爬满了浓密而蜷曲的毛发,骨架开始向外扩长,嘴唇上有了短而刺的髭须,顶上细而温顺的头发也逐渐变硬,鬓角从耳朵向下爬,圆润的面颊消瘦成有棱角的脸。弟弟在操场上奔驰,教练一喊,他就迈动大腿,尽全力地向前进,她看到他脖子上突出的青筋,弟弟脸部肌肉微妙地紧绷着,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很陌生,甚至带有一种冷淡的魄力。
“他要长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了。”她想。一个阳刚、硬气而且巨大的人。她小时候听过《化身博士》的故事,平时斯文的一个人为了解放压抑,发明了药水,吞了以后就变成魁武的恶人海德,白天的时候温文儒雅,做的都是善举,到了夜晚蛰伏于内在的海德,就清醒过来,浪荡地作恶。时间是弟弟的药水,他的身体里的怪物也正破体而出,她简直胆颤心惊。
弟弟通常还是那个温顺的他,像是在姐姐半夜起床煮消夜时,在后面递碗给她;并且把她吃不完的东西接过去吃掉,做出一张苦脸,然后抱怨:“怎么厨艺一直都那么差。”晚上的时候,弟弟会猛不然地迸出:“姐姐,我今天跟你睡。”然后如同以往,她睡床上,他打地铺,聊到半夜,她半梦半醒间,弟弟突然地爬上床,一手搂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脖子里,然后撒娇:“抱一个好不好。”她挣脱,然后嘴里抱怨:“多大了还要黏。”一方面小心翼翼地移动自己,弟弟的臂膀很壮,像钳子,她每一挪就感受到一股力的颤动。时间是弟弟的药水,也是她的,刚开始流血的时候她洗内裤洗得很恨,她感觉到一种肉体的恶心,她的身体流出秽物,那是人生断代的佐证,自此她是个女人,她受痛受得好像理所应当,她的肚腹是为了养育婴孩而存在,她觉得一切都有种只关乎形骸的下流。她的胸部时常肿胀,但故意趴睡,穿衣的时候穿厚一点,因为不想被看到像是鸟喙一样撅着的乳头。弟弟抱着她,她侧过身,躲避他的手,她怕他碰到她日渐隆起的乳房。
弟弟还是个胖小孩的时候,表达能力极差,哭是他唯一可以贯彻的话语。有次大人不在,他们俩跑到梳妆台前,她拿妈妈的保养品在脸上抹,弟弟跟着拿口红,涂在自己嘴上,尽管他很小心,但还是涂得歪七扭八,活生生成了小丑,她笑得乐不可支,觉得弟弟真是好玩的生物。她拿香水喷在自己身上,学妈妈的方式两手脉搏相互磨蹭,温热了香气,再抹到领上,她把脸侧住一边,露出白净瘦长的颈子,歪着头懒懒地问:“香不香?”。弟弟凑近要闻,近到几乎都要亲到她的脖子,她被喷出的热气搔得很痒,节节后退,“乓当——”
香水摔得四分五裂。
空气充满了浓郁的气味,闻多了鼻子都要搔痒过敏,液体四溅,连父母的床单都无以避免,她知道他们摔坏的东西很贵。妈妈回家,看到弟弟缤纷但愁苦的脸,又见到满地狼藉,二话不说抡起棍子就打,弟弟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敢看,他一边打嗝一边抽泣,每一口都吸进更纯粹的香气,她不解他怎么呼吸,香水味实在太重了,她鼻腔痒得酸楚。弟弟自始至终就只是哭,而她从惩罚中幸免。
长大后的弟弟睡觉前要讨个拥抱,她不想,她闻得到弟弟身上混合汗水跟身体的气味,有点刺鼻,那是少年的味道。有时候她一边骂:“肉麻!”一边放任他去,有时候她直接转头就睡,留个背影给弟弟,但是从颈子一路到尾脊都隐隐地用力,她在紧张,她怕自己的弟弟,她辨识不清时间的药水会把弟弟带到哪里。弟弟有次抱得比较紧,隔着棉被,两条腿夹住她的,脸蹭着她的肩,身体越凑越近。他的胸贴着她的背,大腿放在她的臀上,他的臂圈出了她的身线。
“不要靠那么近,很热。”
“抱一下就好。”
“三二一,好了,快下去。”
“你很凶耶。”
她蓦地,一把把弟弟推下去。
她忍受不了,她受不了这种状似亲昵的暴力。弟弟的要求里面有些太黏稠、太烂糊的东西,在召唤着她全身的抵抗,她不要借由这种方式感受到她的身体。
弟弟回去和妹妹睡,她乐得轻松。在家排行最大,所以她有自己的房间。
那时妹妹时常和妈妈窝着一起,晚上睡觉前叨叨絮语不停说话,最后睡着在主卧室床上,爸爸只好拿着被单和弟弟睡。几天连续如此,甚至一个礼拜,爸爸只得请妹妹睡回自己房间,妹妹不肯,硬是在主卧室瘫睡。爸爸不解妹妹的无理取闹,几乎要发飙,妹妹死拖活拖,最后才迸出一句:“我不要跟哥哥睡。”
她顿悟,怒不可遏。
隔天她主动和弟弟换了房间,自此,他有了独自的空间,她和妹妹一起睡。
房间不大,几乎就仅是睡的空间,窄仄的通铺上铺着两个床垫,以床垫的隙缝作为楚河汉界,界线以左是她的位置,以右是妹妹的地盘。苍白色反潮的墙上贴满了各色海报,妹妹那边皆是她迷恋的动漫人物,左边则是她的明信片拼贴。她不习惯和人共享空间,总是大意地把褪下来的衣物随手乱扔,偶尔就越界到右边去,或者她赶着出门,把衣柜里的衣服试了一轮,最后汰换掉的全瘫在两人床上,一贯的冷色系衣服摊成一面晦暗的旗,有时候她甚至直接仰卧于其上,被衣物环抱簇拥着睡。妹妹收拾了几次后终于爆发,她们吵得不可开交。“你以为我想跟你共用房间吗?”她狰狞地问。妹妹嗤笑:“我才是不想跟你睡。”她的自我大到听不下去,无法接受自命为保护的举动被轻践,怒急攻心,非要对方闭嘴,她捡起地上的拖鞋朝妹妹脸上丢。妹妹闪躲不及,被拖鞋砸中了侧颊,觉得岂有此理,气得飞扑要回击,她用手抵住妹妹冲过来的身躯。姐妹俩纤长的臂交叉错落地缠在一起,某个瞬间看起来简直像在拥抱,其实是在抵抗彼此的攻击。她们的手长得极像,细白并且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与筋,她为了要施力,十指紧捆妹妹的手,为的是要把她推离自己,但旁观起来简直是深情。她把妹妹一路推到没有退路,对方被抵在墙上,挣扎一阵,最后自暴自弃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两人都气喘吁吁,彼此的吐息混合一气,她感觉到一阵湿意,妹妹正在哭泣。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她慌张地抱住妹妹,这次是真的拥抱了,她急急分辩:“我哪有对你不好。”
控诉跟回应听起来都充满温情的滑稽。
“你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对我像哥哥一样。”
妹妹没说出言下之意:你为什么就是不够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重复很多遍,抚着妹妹的背。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
当天晚上,他们全家一起去了亲戚的聚会,吃的是buffet,人们在晕黄的灯光下交谈移动。有人提议说个笑话,然后快嘴连篇地讲了三四个,大家都吆喝捧场,空气中充满轻巧又迭落的笑声,她突然觉得有点不舍,在没完没了的废话里面,仅有这一刻,所有人共同发笑的一瞬,使她觉得安心,觉得一群或远或近的同源骨肉们难得心口一致地在一起,但这刹那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然逝去。弟弟坐在她的旁边,也有极短暂忍俊不禁的笑意,两人漂亮得像肖像,冷而精致,缄默无语。除了善于交谈的妹妹,姐弟都恨这种场合,所以他们惯常防御性地坐在一起,竖起一道界线内仅有两人的墙。她把头靠在弟弟越发宽阔的肩膀上,蜷曲慵倦的身体以他为重心,旁若无人地昭示他们的亲昵,弟弟放松地任她倚靠,甚至将身体往右倾斜,减低身高差距,让她得以更舒适,这是他们昭告旁人勿近的方式。弟弟的头发刺得她很痒,她凝视他,十分認真,他头发修剪得很短,是干净又不引人瞩目的长度,身上时常有着阳光与汗的气息,额头到鼻子的线条是两座的峡谷,又深又硬,到了下巴急促的收尾,使他的侧脸最下半看起来短小而稚气。“和我一样。”她想,“惊人得像。”又接着自己下结论:但我们本来就是手足。
手足,不可逆的血缘,殊异于朋友伴侣,不是以契约形式存在的连结,要等到彼此都亡佚,血液流尽了才得以摆脱的关系。
她在心里一一巡视对照他们的相似,越看越觉得悚然,但惊异背后真正要问的是:“那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样精巧而短的下巴、薄唇、偏圆而且剪得太短吃进肉里的指甲、修长的手掌比例,她想:“拥有的这么多一样,还有什么值得求取?”她是不是成了最方便的启蒙探索?恰恰好在身边的存在。那妹妹呢?她们两人在弟弟眼中,是否仅是酣睡的肉身?
她感到一种疲累的厌烦。
又是身体。
她恨身体,恨女身要来回往复面临的运命;恨自己的意志被困在一个不够好的容器里;恨时间是药水,带来体内的惊蛰时节,迫她面对。甚至连手足,都视肉身为她自己。
姐姐喝了点酒,热气在体内翻腾,反而无法入睡。她看着妹妹沉睡的脸,胸口随着呼吸缓小起伏,她喊了对方几声,希望妹妹陪她讲话。但妹妹只发出轻微的呢喃,翻个身,又睡过去。妹妹躺在床上,窗外的一点光亮映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泛起了点点银光,她的轮廓在幽幽白光下显得祥和,四肢缩着像婴孩,胸前还一片平坦,时间还没找上她,她还是个童女。
在半睡半醒的昏昧间,姐姐感受到有人触摸她,粗而干燥的手掌先是顺她的发旋走,再来是光亮的额,手盖在她薄而颤抖的眼皮,停留了一阵,轻压着她不安的眼球,然后是嘴唇,手指在唇周逡巡数次,最后缓缓地把拇指放进她的口里,她不由自主地吞咽、对方俯下身来,温热的气喷在她脸庞。
他们真正地接吻,舌头相缠,唇齿追逐。
吻了很久,直到分开时唾液连成的银丝还连接着彼此。
她觉得喘,而且想退缩,想要回到安全而静止的那个肉身状态,但是不知道该怎么从魇中清醒,她的身体被打开,被利器一分为二,她想尖叫,但发出着只是细细的呜咽。她想:这也是水乳交融,更贴近字面意义的那种。
对方在悠长的甬道里急躁地窜动,而且一下比一下深,她几乎要被撞离了自己的身体,天摇地动,昏天暗地。
巨大的轰鸣后,她听到妹妹在大叫。
她睁开眼睛,头顶的灯具都在晃动,她觉得想吐眩晕。
发生了大地震。
妹妹瑟缩在她身边发抖,她一把搂进胸口,并反过身来压住妹妹,想着要是灯具掉落,就不会砸到妹妹。满怀童女的清新气息,她极其困倦的声音沙哑柔和,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妹妹的背,然后说:没关系,没关系,一会就过去。
没关系,没关系,这次我用身体保护你。
(以上均选自台湾《印刻文字生活志》2016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