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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 鱼

2017-09-07苏奕儒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玻璃缸水族馆李德

苏奕儒

我有一整天的时间跟鱼耗。

身兼同事与前辈的周叔拿水桶给我,他指了指楼上,我知道那代表什么,证明身价的时候到了,我需要把每个鱼缸的玻璃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不染。

我在角落喷上清洁剂,蓝色的液体沿边边流了下来,如同抹奶油般,我仔细想象那个画面,接着将它均匀涂平,直到用指尖滑过去会嘎嘎叫为止。

结束了,我起身环顾四周,这时周叔走上来,他拉了下裤管。

“还有三楼。”说完便转身下楼,我叹了口气,该死的,那里没冷气。

一楼的玻璃倒是很少在做处理,太大了,整面墙的玻璃,那是需要A字梯才能搞定的浩大工程,这么大的玻璃缸里只有一条鱼,是条象鱼,老是待在缸底,一点都不讨喜,但当作让小朋友大开眼界的生物倒是足够了。

你有看过象鱼的眼睛吗?像是保丽龙球上泼上一层灰蓝色的广告颜料,再粗鲁地塞进眼窝里,混浊的眼珠让人很难相信能透过其看到什么。

有时候我会盯着它的眼睛看,但不确定能从它无机的表情中看出什么,只是我觉得如果它不需要眼睑,那一定是因为有什么事必须要一直张著眼才能看得清楚。

这里不像其他楼层,平时是不开灯的,所以没事时,我会搬张椅子,靠着水族缸里透出来的日光灯看书,不时可以感受象鱼从我后脑勺掠过,用那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的书,并对着我耳语:“你什么也写不出来。”一股湿湿的味道从鼻头窜入。

那天亲戚来我家,他问我找到工作了没,我爸听到这个话题,起身走进了厨房,我看着原本凹陷的沙发慢慢恢复原状。

“没有。”我说。

“那你要不要到风景区的水族馆做做看?没什么钱,不过总比没有好。”他露出微笑,我听见厨房传来杯子的声音。

“好啊。”我说。

职缺是最近空出来的。原本在这边的老伯拖完地要收拾水桶时,不小心滑倒,一头撞上一缸七彩神仙鱼,刚好是侧角凸出来的部分,“吭”的一声,惊醒许多不用阖眼的梦。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还特地去看那缸七彩神仙鱼,在鱼缸的角落发现细细的龟裂,我没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之后只要到附近打扫,我就会伸手抚摸那些雾状的裂痕,仿佛是鱼在墙壁上哈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消不掉。

周叔来检查三楼了,他手插着腰,扫视过一遍。“行了,做得不错。”说完,他朝我使劲点个头。

周叔常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衣服右上方的口袋刚好能放进一包香烟,用他那短短、长茧的食指伸进去掏一根烟出来。他突起的肚子把钮扣微微撑开,我可以看见里面的汗衫。周叔在这里待了二十几年,明白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事是不该做的。

“年轻人就是要多担当点。”他边说边拍拍我的肩膀,接着走到水族馆外的树丛中抽起烟,我有时可以从窗户看见外面的树丛中透出白色的烟,却不见其人。我在想,如果我也有二十几年的资历,我一定知道该怎么摸鱼,又不被民众投诉。

偶尔,周叔会跟我讲一些在风景区发生的轶事,他说湖里其实还有很多象鱼,是民众弃养的,听说有钓客被它们拖到湖里,也曾说过有人钓到一个包包,里面装的是弃婴。

那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有人喜欢听,便会有人喜欢说,到最后真实性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有一天傍晚,区内已经不开放入场,剩零零落落的游客准备出去,我抬头看着象鱼,它升到了我头上,定格在水中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突然,周叔搭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其实这大家伙只要想要,绝对可以把这面玻璃撞破。”

我吓了一跳:“真的吗?”水族缸中漂浮的象鱼,它背上长长的鳍正轻轻摆动,像极了飘舞的旗帜。

“是啊,小声一点,别让它听到,我可不信任这家伙。”说完周叔比了一个手势,叫我没事早点回家。我想起他曾说:“湖也好,水族馆也好,这种地方阴得很。”

我转头看着象鱼,它扇形尾巴懒散地垂在后面,红色的斑纹如火焰延伸到半身,就是这尾巴,能撞破玻璃的尾巴,它眼睛依然瞪着前方,刚刚周叔讲的该不会它都有听到,只是不动声色,准备找个最佳的时间点逃离这个该死的玻璃鱼缸。

“我也不信任你。”我这么说,象鱼依旧没反应。

等民众都走光后便是喂象鱼的时间,那时我也已经下班了,扫了一整天的地,最期待的就是这个。

周叔提着白色水桶走到象鱼池的后面,那要从器材房绕过去,再稍微爬个小楼梯才能到,我从前面的玻璃看到周叔出现在鱼池后面,他扔了几条鱼进去,我问他这些是什么鱼?

我哪知道。他这么说。

象鱼张大嘴巴,“啵!”的一声。那些小鱼就这么被吸了进去,我看得入神,张成圆筒状的嘴让我想起了公园的街头艺人,他们会拿巨大的金属环,放进肥皂水里,接着顺势拉出长长一圈泡泡。

望着玻璃缸进食的象鱼,我在想,如果象鱼死掉的时候,尸体该怎么处理呢?巨大的身体在水中浮浮沉沉,几百公斤重,我咂咂嘴,那可不是用网子就能捞起来的,也许会出动小型起重机,脑海中出现了个画面,工作人员为了一只死掉的象鱼东奔西走,一边大声讲着手机,一边用手肘擦汗,现场有哭泣的小孩,愤怒的游客,同时,他们也正为了没看过如此硕大的“尸体”而惊讶不已。

他们七嘴八舌地围着它,象鱼缓缓升起,身体被泡得发白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很美,我也想过,为何一定要移走它?为何不放掉缸子里的水,全部换入福马林呢?让它就这样在鱼缸中漂浮着,我想它会很开心,肯定不会想再撞破玻璃缸。

想到这里,我又问周叔:这条象鱼有名字吗?

我哪知道。他这么说。

照理说我不是正职员工,只是被偷渡进来的,随时都可能卷铺盖走人,即便如此,我还是领到了第一份薪水,装在褐色的牛皮纸袋里,我稍微压了压袋子,有种踏实的感觉,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多,我想起来上一次拿到薪水,是在高中福利社里打工时,我在每一次发薪的信封上写上日期,再小心翼翼收进书桌的抽屉里。

拿着薪水的我在想是不是该对父母意思意思一下,请他们吃饭,或是看个电影?

我回到家,厨房的灯亮着,父母正坐在餐桌上吃饭,有说有笑,我感觉胃里有东西开始翻搅。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我以为你要在外面吃,先开动了。”母亲起身,接起我手上的包包。

我看着父亲,他没瞧我一眼,正喝着汤,发出“簌簌”的声音。放下汤匙,他抽起一张卫生纸,朝里面用力咳出一口痰。

“没事,我刚刚有跟同事吃了点东西,现在不饿。”

我从母亲手上拿回包包,缓缓走上楼梯,关起房门,我把薪水袋大力甩进抽屉里,过了一会,又把它从抽屉中拿出来,用原子笔写上今天的日期。

我随手抓起一本书,趴在床上开始读了起来。有些事就是轮不到你,不为什么,就是不是你。

现在我收拾完水桶,便去水族馆门口发放园区的参观手册,天气挺热的,我脱掉工作背心并挂在手上,突然,我瞥见一对情侣伫立在象鱼缸前,男的正在用手敲玻璃缸,希望唤起象鱼的注意。

我走过去,好声好气地说:

“先生,请不要敲玻璃喔,会吓到鱼。”

他转过来看着我,愣了一下,我认得这人,叫李德,是大学时的同学。

“咦!这不是阿默吗?”李德惊讶地说。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

“在这边工作啊?”他张大双眼,上下打量我一番。

“算是吧。”

“喔!不错啊不错啊。”他盯着我脚边的地板,越说越小声,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喔,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

“你好。”他女朋友笑着说,并朝我挥挥手。

“对了,有没有女朋友啊?改天来个双约会,顺便叙个旧。”李德伸手搭上我的肩,烟味从他嘴巴中传出,我低头看着他鼓鼓的口袋,里面可能塞了个皮夹。

“没啦,交不到。”

“哎呀,真可惜,老天就是这样,你长得这么帅,对了!还会写文章,我记得当时不是有得奖吗?”他顿了一下,“还有没有继续写啊?”

我耸耸肩,“没啦,没时间啦。”随即补了一句,“也不会有人想看。”

“啊!真可惜真可惜。”李德又盯着我脚边的地板,越说越小声。

他女朋友凑了过来,往他腰上捏了一把。

“你也应该写点东西的,有文学素养的男生比较帅。”

“你不懂啦,这种东西讲天分,我没阿默那么厉害。”

她用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有写过小说吗?”她问。

“有的。”我回答。

“哇!真厉害,那个好难写。”她拍拍手,像只松鼠。

“不是我在说,他以前在学校可是常拿文学奖首奖的。”李德说,“我当他朋友,走路都有风,不过……”

“不过?”他女朋友问。

“啊!没有没有,不是什么大事。”李德摇摇头。

“所以是什么?”换我这么问了。

李德没有回话,他一只手摸摸头,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肩膀。我被握得有点疼,扭了一下,他随即松开那只手。

“期待你出书啊,兄弟。”他对着我眨眨眼。

“对了,这是什么鱼啊?好大一只。”李德的女朋友指着象鱼,咧开嘴向我问道。

“那是象鱼,最大的淡水鱼。”我说。

“象鱼?大象的象吗?”

“是的。”

“真的假的?”她开始哈哈大笑,发出像铃铛声般的笑声,“好酷喔,我都没听过这种鱼。”

我看向李德,他则投我一个微笑。

“她就是这样。”李德说。

“象鱼都不动唉,是不是生病了?”她用手指敲敲玻璃,叩叩叩,接着看向我。

“它不爱动。”我说。

“是不是因为是象鱼,所以跟大象一样都不爱动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

李德拍拍我的背,走回女朋友那边,冷气在吹,我穿回背心,上面印着“为您服务”四个大字。

“感觉这份工作挺辛苦的。”李德边用舌头刮着牙齿边说,话都糊在一起。

“还好啦,大多都是在照顾鱼,喂它们吃东西,或帮游客导览,偶尔保养一下机具。”说着说着,喉咙越来越干,我把头别了过去,发现象鱼正盯着我看。

“专业的。”李德点头。

“专业的。”他女朋友也笑着说。

“真厉害,你看这家伙好大只,说不定会把你一口吞掉。”李德看了下象鱼,又看着我。

“吃掉!”他女朋友开心地大笑。

“宝贝,没那么好笑啦!你看她怎么这么爱笑。”他搂了搂女朋友的腰。

“没有啦,大象不是都吃素吗?象鱼是不是也吃素啊?”

“对耶,好有道理。”李德拍拍玻璃,对着象鱼问:“你吃什么啊?”接着又转头看向我,“嘿!阿默,你说看看,”他停了一下,吞了口口水,“象魚到底是吃什么啊?”李德这句话说得很慢,非常非常慢。

我看着一旁的展览牌,上面写道:“象鱼,产于亚马逊河,身体可达五米以上,体重可达一千公斤,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鱼,其巨大的鳞片,可加工当上产纪念品出售。饲料以活鱼为主。”饲料以活鱼为主。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次。

我目送李德他们出去,把头重重往玻璃墙上一靠,“碰”一声,冰冰的,我的脸在玻璃上缓缓磨蹭,感觉把鼻子的油都抹了上去,我轻轻地对着玻璃哈气,不过水雾一下子就消失了。

那天,我梦见自己成了一条象鱼,在水里载浮载沉,我可以感受腹部上的那对小鳍正有规律地拍动,即使眼睛长在头的两侧,却可以看到身旁的一切事物,毫无分岔地连在一起,我想起记忆中象鱼的眼睛,混浊而不祥,透过那双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却无比清晰,我看见了地板上的加温器,看见了人工的石头墙壁,看见了正坐在玻璃外看书的“我”。

我缓缓地游过去,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你什么也写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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