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拷问与探寻

胡德才

摘要：老木的长篇小说《新生》是他多年探索生命和人性奥秘的文学表达，小说展示了当代爱情、婚姻、家庭及男女两性关系的现实图景以及发展趋势。小说不仅通过康久形象的创造及其人生道路的选择生动地阐释了“悟善归道、天人合一”的人生理想，而且借康久和六个女人的情爱故事对人性和生命的真相及其复杂表现进行了深入的拷问和探寻。作者思考深入、见解独到、观点犀利、意识超前。它既是老木迄今为止最为厚重的文学创作的代表作，也是欧洲华文文坛的重大收获。

关键词：老木；《新生》；康久；人性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677（2017）4-0110-06

老木创作、紫荆增补的长达四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新生》于2015年底由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出版了，这部创作历时近四年，放置三年后，又经过近两年的修订和增补的长篇巨著既是老木迄今为止最为厚重的文学创作的代表作，也是欧洲华文文坛的重大收获。

一

老木，原名李永华，1980年代初曾任部队宣传干事，后转业到中国农业科学院从事研究和管理工作，业余自学管理和法学等专业并获得学历，爱好文学和哲学。1991年出国，由匈牙利到捷克，当厨师、租大库、开大店、做生意、办农场、开餐馆、经营商店、投资项目，尝尽海外华人谋生的艰辛与甘苦，亦尽览华洋众生三教九流之世相百态。作者曾言：“零零碎碎的谋生时间，消磨了昔日的雄心大志。昔日辉煌的农场情怀，被浓缩在自家的小菜园里。虽不能靠它谋生，却能在农耕和收获之间咀嚼残留在心中的理想。”①作者的最高理想应该是他作为座右铭的八个字：悟善归道、天人合一。早在“文革”时期，年轻的作者就曾冒着被批判的危险，请著名书画家为自己写了一张“悟善归道”的条幅，数十年过去，“那张作为我的座右铭的条幅一直挂在我的心里。”②悟善归道、天人合一，是老木数十年来一直思考和探索的核心话题，是他一直以不同的方式在使之丰富和深化的人生主题，是他一直以个人言行在不断践行着的生活理想，也是帮助我们解读老木的全部创作包括长篇小说《新生》的一把钥匙。

在《新生》的结尾，老木借主人公康久的人生选择和归隐农庄的恬淡生活情景对“悟善归道、天人合一”的人生理想做了初步的形象阐释。

康久在人生事业的鼎盛之时，在遭遇了生命中的前四个女人先后意外身亡之后，最后带着一直默默爱着自己的第五个女人淡出江湖。我们在小说结尾里看到，在捷克南部水网地带的一个小庄园里，一个农夫在中秋的阳光下光着被晒得黝黑的脊背正给山羊挤奶，然后坐到树荫下的摇椅上接听朋友的电话。不远处的玻璃温室里，一个皮肤白晰的农妇穿着三点式、光着脚丫，笑盈盈地采摘着鲜嫩的蓝莓和桃子。院子里，黄狗和奥迪并卧，鸡与鹅悠闲地踱步。秋千椅上，一对黑头发的女孩和亚麻色头发的男孩以风笛和二胡合奏着优美的乐曲《我的祖国》。而在东方藤条式的茶几旁，是一台笔记本电脑，茶几上放置着玻璃茶壶泡着的青绿色的茶汤，茶几边上放着一本名为《新生》的样书，随着一阵带着青草味的微风吹来，《新生》的纸页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

这是一幅优美、温馨、闲适、恬淡的田园生活图景。静谧的庄园、秋日的阳光、悠扬的音乐、美丽的女人。黄狗、秋千；山羊、鸡鹅；蓝莓、桃子；鱼塘、竹林；奥迪、电脑；手机、网络；藤椅、绿茶；朋友、小说。东西交融、华洋杂处、传统与现代贯通、物质与精神平衡。夫妻和睦，温情脉脉；儿女绕膝，和谐默契。朋友问候，儿子孝顺。既有天伦之乐，又有自然之美。庄园的主人就是小说中淡出商界之后的康久和他的妻子胡丽萍。康久从追求财富的积累、经济上的成功到人生盛世功成身退、隐居田园、创作小说、思考人生，其生活轨迹、心路历程就是小说情节发展的主线。他最后皈依自然、返回家庭，也就是回归本真、走向新生。

康久的走向新生与小说中的老奘对他的影响密切相关。老奘原本是布拉格华人中有影响的大商人，后急流勇退，关闭了大商店、大仓库，隐居乡下，买房装修，种树种菜，读书写作，自得其乐。虽然在世俗的商人圈里，老奘被视为没有出息、不思进取、不务正业的反面案例，因而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但老奘自甘退隐，早已淡泊名利。他虽然只是在一个华侨旅行社所办的《波西米亚半月刊》做普通的编辑工作，但却是一个胸怀天下、学富五车、人情练达、情趣高雅的智者。他视野开阔，阅读丰富，对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医药、养生、保健均有钻研，谈吐清雅脱俗，见解新颖独到，为人做事谦逊低调，帮助朋友却不遗余力。业余写作，诗歌散文均有独到之处，在华文文坛亦享有文名。康久和老奘偶然相识，却很快彼此引为同调。康久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人世的洞察，对人性的思考，对哲学、文学、心理学以及中医的修养，都与老奘不谋而合，两人相见恨晚，很快达到一种意想不到的默契。

老奘无疑是康久难得的良师益友，康久在布拉格事业发展到鼎盛之时突然遭遇三次身體、情感和精神的困境，都因老奘的帮助和指点而得以解除。第一次是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平来到布拉格因突降大雪遭车祸遇难，康久因与马尔盖达的婚外情史瞒着妻子本就满心愧疚，而善良贤惠的妻子又横遭不测，突然的打击和精神的刺激将康久击倒。康久沉睡五天之后醒来，在医生的建议下，赴外地疗养，进行心理治疗。半个月的疗养期间，陪伴康久的正是老奘，他们散步、聊天，自由思考、畅所欲言，老奘的睿智达观、人文情怀、轻松淡泊、无拘无束，令康久无比倾慕和向往。正是这次疗养，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理解，进而结成人生知己。康久把这次和老奘的相处视为一次“精神洗礼”③。疗养结束，康久感觉身心轻松、精神清明。老奘就是帮助他身心恢复正常的心理医生。第二次是为康久生下孩子不久的小情人马尔盖达在新纳粹武装分子袭击新市场的枪战中不幸中弹身亡，突然而意外的打击，使办完丧事之后的康久不仅身体垮了，精神也垮了，整天唠唠叨叨，有些神志不清。经过心理医生、神经科医生的多方治疗，均不见效。但只要见到老奘、和老奘谈话，康久就清醒过来，并一直兴致勃勃。最后按老奘的建议，实施了三次奇异的“瞬时速冻法”，并由老奘导演了一场让康久睹物思人、大放悲声、以彻底释放其悲伤情绪的“哭灵”之后，康久才回归正常。第三次是老奘最先发现深爱着康久的胡丽萍身体状况异常，经检查为乳腺癌。然后，在老奘的指导下，康久全身心配合，经过“男女双修”的“功外奇功”的替代疗法实验，短期内竟创造了肿瘤变小且渐趋模糊的奇迹。

正当盛年的康久事业如日中天之时突然遭遇的这三次连续而且沉重的打击，使他身心交瘁，几乎一蹶不振。三次打击分别联系着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三个女人：妻子、情人和未来的妻子。其中两个突然身亡，一个身患绝症。这对于重情重义的康久，犹如晴天霹雳，身体被摧垮，精神也迷茫。正是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奘三次使他突围困境，走出迷茫，恢复正常，并直接促成了他步老奘之后尘，最后辞别商界、归隐田园，回归本性，走向新生。康久在决定携胡丽萍弃商归隐之时，对胡丽萍说道：

经过这一段，我才理解了老奘哥的那种境界。之前，我们有那么多追求、愿望，看起来那么有意义和不同寻常。可是回到我们的内心仔细想想，这都是我们生命之外的不必须的东西啊！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数不尽的金钱和算不过来的财产，更不需要豪华别墅、名牌衣装、奢侈用品、高档跑车。我们需要的仅仅就是安稳而不贫馁的简单生活之外，给自己一颗自由舒展的心啊！这颗心不需要被万人赞颂、被众人欢呼，也不需要在与别人的物质比较中得到快乐和尊严，而仅仅需要一份真正的爱情、得到几许真诚的友谊！

这是康久经历半世之后的生命感悟，也是作家老木借人物之口所作的人生总结。因此，康久决定效法老奘，去追求老奘的境界。他也拥有了真正的爱情，也得到了真诚的友谊。

悟善归道、天人合一，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的理想归宿，康久正在实践着，也在不断思考着。小说结尾处，那本茶几上的《新生》样书就是他思考的结晶，缅怀过去，走向未来，是他走向新生的开始。这也正是老木创作这部小说的寓意所在和价值所在。康久的《新生》和老木的《新生》在这里得以重合，因此，《新生》这部小说也不妨看作是老木的“夫子自道”，在康久和老奘身上，我们自然也能看到老木生活和思想的部分投影，甚至小说中康久和老奘的很多观点、长篇对话，包括老奘的那首诗《没有翅膀的鸟》，我们都曾在老木的散文、随笔和诗集中读到。因此，康久、老奘和老木其实也是三位一体的，康久和老奘是老木多年观察世相体验人生、反思人性沉思生命的艺术结晶，在康久和老奘身上正凝聚着老木的人生理想和生命感悟。

二

从《新生》的人物关系和主要情节来看，小说写的主要是一个男人和六个女人的故事，也就是主人公康久和寡妇玉桃、上司王玉清、前妻和平、情人马尔盖达、后妻胡丽萍、同行吴颖之间的感情纠葛。

康久在弃商归隐之前，经历了人生半世的坎坷与拼搏，从知青插队、回城就业到改革办厂、出国经商，他勤奋敬业，与人为善，胆大心细，有勇有谋，最后在异国他乡开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成为当地商界的名人，事业上的成功人士。在个人生活上，康久心地善良，为人诚恳，乐于助人，敢于担当，处事灵活，智勇双全，因此一直得到同事领导、朋友同行的信任和看重，尤其获得女人的青睐，这使他成为了一个非常有“女人缘”的男人。从农村到城市，从国内到国外，无论何时何地总有美丽的女人喜欢他。从乡村的年轻寡妇玉桃到工厂里的上司会计科长王玉清，从善良的妻子和平到热情的捷克少女马尔盖达，从风骚的同行吴颖到内敛的合作者胡丽萍，这些美丽的女人们都深深地爱着他，不惜为他献出身体甚至生命。

玉桃为他守身而杀了性侵者民兵连长锁柱子而入狱，继而发疯并自杀。王玉清作为有夫之妇而怀上了康久的孩子，为了能和康久有长期的亲近机会不惜将表妹和平介绍给康久为妻，可就在计划实施的关键时刻与丈夫发生冲突，进而在去医院的途中因车祸而失去记忆，继而自戕离世。和平也与康久未婚先孕，也和表姐王玉清在同一场车祸中同时流产，嫁给康久后已无生育能力。康久出国后和平精心打理国内工厂的业务，后来出国与康久团聚不久就在一场突降的大雪中因车祸身亡。马尔盖达为营救同胞哥哥米洛仕与康久邂逅，献身于康久并得到康久的帮助后不计后果地爱上了康久，为康久生下孩子后在一场抗击新纳粹武装分子对新市场的袭击中不幸身亡。

吴颖在与康久关系密切的六个女人中是与康久认识最晚、也是唯一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女子。作为在海外商场打拼的华人女性，她聪明能干，意志坚强，而作为女性的身体则既自由开放，尽享生命的愉悦，同时也是她征服男性的工具和武器，为此她几次险遭不测。但自认识康久以后，对他从好奇到佩服，从想征服到深爱之，并且一直痴心不改。最后仍是心有不甘地接受了康久的重托，在康久弃商离开之后，她将和米洛仕一起将康久所开创的事业继续向前推进。

胡丽萍本是和康久有业务关系的国内某外贸公司胡总经理的侄女，舞蹈演员出生的她曾有被军宣队葛队长奸污未遂的心理阴影，婚后又因丈夫性无能造成夫妻关系尴尬。被叔叔派往捷克“监督客户销货还款”本是为了逃避现实婚姻的困境。但在与康久的合作共事过程中，为其正直、坦荡、厚道、友善的人格和思维周密、处事干练的风格以及良好的修養所吸引，在心里不觉引为同调，并一直默默地爱着他。胡丽萍含蓄内敛，心地纯洁，善解人意，既有中国传统女性温柔贤惠的美德，又有现代女性的独立精神和担当意识。因自己和康久的婚姻现状，使她只能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而为所爱的人做一切能做的事，包括在康久的妻子和平来到捷克之后，她主动陪同康久已怀孕的情人马尔盖达去度假，以避免康久妻子、情人见面的尴尬，尽力为所爱的人解除后顾之忧。胡丽萍曾这样向马尔盖达坦陈她对康久的爱：“我知道我只能爱他，而不能得到他。因为他有家，有孩子，还有你。所以，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要他的人，不要他的财产和钱，我只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爱他，像爱朋友一样爱他这个人。”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认为：“你如果爱一个人，自己得到幸福却让被爱的男人得不到幸福，这种爱就不是真正的爱。”④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纯洁善良、美貌温柔、内敛贤惠的女子，就这样一直默默地无私地帮助着、支持着、守护着自己深爱的男人。而就在康久的妻子、情人都相继离世之后，胡丽萍也被发现患上了乳腺癌。但就在等待手术期间，得到深研气功养身之学的朋友老奘的指点，在康久的配合下，经过“男女双修”的替代疗法，创造了治愈肿瘤的奇迹。最后，康久以要带病重的胡丽萍去国内长期疗养为由，辞去了公司董事长职务，从此离开商场，退出江湖。在布拉格商界留下的是康久在一年多时间里聚集财富、遭遇人生传奇、而后不知所终的众说纷纭的传说故事。

小说中一男六女的情爱故事自然使情节生动曲折，摇曳多姿，读来趣味盎然，引人入胜。但作者借此对人性的拷问与探寻却大有深意，也许更有价值，也更引起我的兴趣。钟情于康久的六个女子，除吴颖性生活自由而有些放荡外，其他五个女子对康久都是坚贞不渝、爱得专一。吴颖是女人中的异数，性生活的不检点致使她几次遭人暗算，他虽对康久有意，却并未得到康久同等的回应。从吴颖的角度看，小说中的吴颖和五个男人的故事也使小说情节更加丰富多彩，作家对人性善恶美丑的描绘与审视也能给世人诸多警醒与启迪。吴颖的遭遇与康久的选择自然也表露了作者的褒贬与好恶。而康久生命中的另外五个女人，则都是温柔多情且用情专一的良家女子，即使红杏出墙或以性做交易都情有可原。她们一旦认识并爱上康久，就死心塌地，痴情不改，不计后果，直至献出生命。寡妇玉桃被民兵连长奸污后觉得愧对康久，不惜杀人犯案；王玉清爱上了康久后就几乎不再让丈夫近身；和平在康久去国经商后尽职尽责坚守后方；马尔盖达可以不要婚姻形式只要能和康久生儿育女；胡丽萍则一直为康久默默奉献、守身如玉，无怨无悔。

但康久却并未做到对爱情忠贞不二，如上所述，康久前后至少深爱过五个女人，其中四个为他怀孕或生下孩子，他娶了其中的二人为妻。寡妇玉桃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让他初尝禁果，尽享生命的愉悦，也揭开了他丰富多彩的人生的序幕。玉桃后来为他杀人而自杀，他也给了玉桃无私的帮助，也曾准备娶玉桃为妻。后来不负玉桃的重托，将玉桃之子铁山抚养成人，视为己出。不愧血性汉子，有情有义。胡丽萍是康久生命中的第五个女人，康久与之倾心相爱则是在前四个女人离世之后、在胡丽萍对他倾心已久而又发现身患绝症之时。康久为回报胡丽萍的深情厚爱，全身心投入帮助其治愈癌症，最后携胡丽萍弃商隐居，相守田园，生儿育女，共度余生。亦可谓难得真君子，患难见真情。应该说，康久早年当知青赤脚医生时与寡妇玉桃的情爱故事和后期与胡丽萍的感情演变及最后结合更多地彰显了爱情的纯洁、人性的美好，无论从传统观念还是以现代意识去审视，都不会有太大的分歧。康久的人格是健全的，精神是高尚的。

三

但相对而言，康久和王玉清、和平以及马尔盖达之间的情感纠葛则要显得复杂得多。第一，王玉清是有夫之妇，虽然在和王玉清的感情发展过程中，作为部下和徒弟的康久是被动的。最初，主要是王玉清出于对身为工厂党总支书记的丈夫肆无忌惮寻花问柳行为的报复，后来在与康久有了亲密的性爱关系之后他们才彼此倾心相爱。第二，王玉清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将表妹和平介绍给康久为妻，期望姐妹俩长期共同拥有康久。康久不仅在潜意识里是完全接受的，而且事实上在一段时间里康久瞒着和平，同时爱着也占有着这姐妹二人，这姐妹俩也几乎同时怀上了康久的孩子。第三，康久出国经商之后，偶遇捷克少女馬尔盖达，由彼此需要帮助而交往到发展成为一对异国情人，直至生下孩子。马尔盖达对康久是专一的，她甚至可以不要婚姻和家庭，只要能与康久在一起，愿意为康久独立生养孩子。康久则时有对妻子和平的内疚，对妻子也就更加关爱体贴，同时对马尔盖达也疼爱有加，细心呵护。

按照现行的“一夫一妻”的家庭婚姻制度和传统的道德理念，康久与有夫之妇王玉清的感情纠葛、与王玉清和和平表姐妹同步的性爱关系以及国内有妻室国外有情人的“脚踏两只船”的婚姻与爱情状况，似乎都是不能被认可的，至少是要被质疑的。但在作者笔下，康久陷入这样的感情和婚姻的窘况，既是人性本真使然，也有客观情势的必然。康久不是道德败坏的恶棍，也不是情场猎艳的色鬼。他对王玉清由敬重、帮助而坠入情网，和王玉清的性爱由被动而主动。正是与王玉清的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纯粹而甜蜜的性爱，打开了康久心里那扇“关乎道德的男女关系之门”，他从此迈过了“性是专一的、神圣的”这道坎。“他甚至觉得给了女人婚姻中应得到而没能得到的性幸福不但不是罪过，而且是一种奉献，一种对人性的尊重！漠视女人生命中性的缺憾和孤独，让她们蒙蔽在从未满足过的性压抑中度过一生才是不人道的和残忍的。”⑤康久和王玉清的性爱，对于深陷婚姻围城中孤独、痛苦的王玉清是一次拯救，对于这个女人，是一次性的启蒙和性的觉醒，也是作为女人的王玉清的一次复活。正因如此，王玉清才有了即使不能嫁他也要和表妹共有他而永不失去他的妄想。

康久和马尔盖达的相识则是始于性与金钱的交易。但还在职校上学的马尔盖达不是妓女，只因援救哥哥心切，不得已初次为钱卖身。康久也不是风月场上的嫖客，去国数月孤身一人在朋友的怂恿和安排下偶尔荒唐一次。康久给了马尔盖达所需要的钱而拒绝了她的第二次卖身，在获悉了她的遭遇和困境之后，对她由同情而帮助而保护。马尔盖达对康久则由尊敬到信任到倾心相爱。康久虽心底时时涌起对妻子和平的负疚之感，但对眼前年轻漂亮、善良多情的异国女郎又不能无动于衷。马尔盖达是一位富有独立意识的现代女子，执着于爱情却不拘于形式，承诺决不影响康久的家庭，她可以独自抚养和康久生的孩子，而不给康久增添麻烦。因妻子和平已无生育能力，康久对和马尔盖达的孩子也坦然接受。可以看出，作者对康久的婚外情史多有设身处地的理解和谅解，康久不是被批判的对象，而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性化的本色男人。

同样，对王玉清、马尔盖达这样主动追求个人自由和幸福的女子，她们虽有不同寻常的奇思妙想和奇异之举，但因出自执着的爱情和纯净的心灵，因而并不使人觉得荒谬可笑，反而衬出女人的单纯可爱，呈现出人性的本真状态。作者对她们自然毫无贬意，而多有肯定和赞许。作者曾言：“在一生不可避免的不同生命阶段都能淡然保持生命的清静和独立，自在而快乐地追求生命的愉悦，这才是女人真正的成功。”⑥

对于女子的痴情专一以至不惜以身殉情和男子的用情不专以至同时兼爱数人，作者为什么都给予了同情的理解呢？

这是根源于作者长期以来对人性和生命的深入考察和探索。作者认为：“长期以来，我们忽略了制度与人性规律的矛盾；忽略了文化和性文化与生命需求和性需求的矛盾。这些矛盾的存在，直指一夫一妻专偶交合制度的不合理性、反科学性、反人道性。所以，一夫一妻的‘腐朽制度，（在性人道角度来说）是目前全世界的男女关系发展现实中正在被逐步修正或正在被放弃的制度（宽松的对待婚外情、一夜情等）。”⑦具体说来，男人和女人在生命本源上存在着人性的差异，“女人生命需要的合一是生命整体的合一，是长久稳定的合一，这与人类的稳定延续、繁殖需要是一致的。是与她们的生命的结构、生育本能（如：每次正常排卵一粒）一致的。”而男子相对而言，则是天然的破坏者。“他们生命需要的是多方面的竞争，殊死的竞争。这与人类的进步、发展的动力是一致的。是与他们的生命结构、生育本能（如：每次正常排精千百万）一致的。”而当今社会所规定的一夫一妻专偶男女关系，已经被赋予了道德、法律、文化等种种“文明”的绝对标准和尺度。正是这些“文明”的标准和尺度改变和扭曲了男女关系应有的自然状态，“使得男女的生命需要差异呈现出矛盾和斗争。因此，只要如今‘法定的男女结构关系不改变，男女生命需要之间的‘战争就永远不会停止。”⑧在中国传统的叙事文学中，一直就有“痴心女子负心汉”的传奇故事和叙事模式流传，在老木看来，从生命和人性差异的本源上理解，“男性女性由不同繁殖本性的需要转而表现出来的不同性倾向，是造成‘痴心女子负心汉千年难题的根本原因。”⑨老木也曾在诗歌中对千百年来家庭里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追问原因：

难道不是我们正奉为天条的

那千年的道德需要改造

难道不是人类的个性在共性的追杀下

无处躲避不得已做着最后的挣逃

作者乐观地看到，伴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思想的解放，个体生命自由的程度将与日俱增，黎明的曙光已隐约可见。

时间是男女不和谐的麻醉药

没人关心它麻醉了什么有怎样的疗效

本性哭泣道德讪笑的寅夜

一缕觉悟的曙光正悄悄孕陶⑩

老木曾直言，一夫一妻“专偶制度越来越有形无实，屡被轻视和破坏无疑是专偶制度本身违背人性的结果。”因而提出，“是不是可以修正、完善千年一贯制的道德和社会制度来适应人性。”{11}并预言，“从人类社会性关系形式必将‘螺旋型地发展这个意义上说，如今曾经替代群婚制度的一夫一妻专偶制度必然被新的性关系所取代。”这样的观点目前虽然还很难让人们普遍接受，甚至会被保守的道德家认为大逆不道，但它却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是“社会进步的标志”。{12}

老木的《新生》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他多年探索生命和人性的真相与奥秘的文学表达，小说展示了当代爱情、婚姻、家庭及男女两性关系的现实图景以及发展趋势。当然，囿于作者超前的意识与现存婚姻制度及保守道德观念的矛盾以及对当下读者大众接受程度的顾虑，小说在人物创造和情节处理上，尚未能作更大胆的描写，而尽量小心翼翼地游走在传统和先锋之间，以期调和变革中的现实与强大的保守意识之间的矛盾。这样，在康久与多个女人的感情纠葛中，一旦遭遇感情、婚姻和家庭的短兵相接的尖锐冲突和面临最后抉择的关键时刻，作家便常常以意外车祸、枪战等偶然事故让一个个美丽多情的女人突然身亡，这样既化解了矛盾，也让主人公康久获得了读者大众更多的理解。实际上，这可能是作家不得已采用的不彻底的折中的过渡性的处理方式。但在小说主要人物和主要情节中过多出现意外事故，还是构成了小说艺术上的瑕疵，有损小说现实主义艺术的深度。

总之，老木在《新生》里不仅通过康久形象的创造及其人生道路的选择生动地阐释了“悟善归道、天人合一”的人生理想，而且借康久和六个女人的情爱故事对人性和生命的真相及其复杂表现进行了深入的拷问和探寻。尤其突出的是，作者对他笔下的人物，无论是爱情不专的男人，还是不守妇道的寡妇、红杏出墙的少妇、甘做小三的少女以全新的视角予以审视、描写和评价，是建立在一定的现实生活基础和作者对人性的深刻考察之上的，是独树一帜的，是新颖别致的。我们不能不承认，作者思考的深入、见解的独到、观点的犀利、意识的超前。也许人们对老木的探索不无疑虑，但老木對人性和生命的追问与思考还远未停止，我们期待着他继续探寻人性奥妙的新作问世。

2016年7月19日

于世界华文中东欧文学国际研讨会暨第九届文心社笔会做主旨发言

①老木：《回首梦里尽乡关——〈心系故园〉序》，《心系故园：老木杂文选集》，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2月版。

② 老木：《悟善归道》，《石子路：老木散文选》，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124页。

③④⑤ 老木：《新生》，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2月版，第520页；第438页；第73页。

⑥ 老木：《女人的成功在于事业还是婚姻》，《心系故园：老木杂文选集》，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2月版，第97页。

⑦ 老木：《跟帖马晓年大夫谈性》，《直觉世界：老木随笔选集》，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265页。

⑧ 老木：《舍命的女人们》，《石子路：老木散文选》，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65-66页。

⑨ 老木：《可怜的“革命党”与可怜的“人血馒头”》，《直觉世界：老木随笔选集》，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314页。

⑩ 老木：《药》，《老木诗选》，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281页。

{11} 老木：《是不是婚姻制度出了问题》，《直觉世界：老木随笔选集》，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285-286页。

{12} 老木：《道德还是人类社会制度出了问题？》，《直觉世界：老木随笔选集》，布拉格：布拉格华文书局出版社2015年10月版，第288页。

（责任编辑：张卫东）

Abstract： A New Life， a novel by Lao Mu， is a literary expression of his search for life and the secrets of human nature for many years and it is a novel that shows a realistic picture and developmental trends of contemporary love， marriage， family and man-woman relationship， in which the creation of Kang Jiu and his choice of lifes path are a vivid explication of lifes ideal that‘one must realize that goodness is all and one has to return to the Dao in a way that sky and man are combined in oneand in which a story of Kang Jiu in love with six women provides a profound enquiry into and search for the truth and complex expression of human nature and life， showing that the author is profound in thinking， unique in his views， sharp in observation and ahead of time in his consciousness. The book is not only Lao Mus representative literary work， the most substantial one so far， but is also a major harvest in the world of literature in Chinese in Europe.

Keywords： Lao Mu， A New Life， Kang Jiu， human na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