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胸田鸡
2017-09-05马赫木提·尤里瓦斯巴赫提亚·巴吾东
马赫木提·尤里瓦斯++巴赫提亚·巴吾东
1
近来,总在旧时光里流连。
垂柳投下片片阴凉,我在一个很是漂亮的巴扎上溜达闲逛,脸面上散发着荣光的几位老人正坐在清泉边上说笑聊天,清澈的水流潺潺流淌。
“这个巴扎原来是一片沼泽!”
一位老人抚弄着白花花胡须向另一位说着:“看样子,人家称你们县镇叫做‘布拉克里克巴扎原来是有来历的呀?”
“像这样的清泉我们村子里面还有几十个呢。不过啊,后来因为巴扎上的人越来越多,这些清泉也在一个接着一个地干掉了。”
“清泉一般都是比较脆弱的……”
我一边竖耳听着他们聊天,一边安安静静地从他们边上走了过去。我父亲有一位名叫瓦里斯的朋友,一直在巴扎路口上一间快要倒塌的商铺里做修鞋的生意。瓦里斯鞋匠把眼镜搭在鼻梁上,店里有几个人坐在一旁正在说笑,从开着的门窗里向外涌着浓浓的烟草的青烟。鞋匠铺旁边的柳树下是一个名叫麦苏木·帕卡的老人的店铺。老人案板上放着一大盆秘制冰激凌,让人馋得直流口水,他儿子不停地转动着盛着冰块的木桶里的转轴。小街道的另一个拐角处有一间“好香”馅饼馆子,一位名叫帕塔姆·普丘克的女人开了不知多少年,每天案板上擺着的烤得焦黄的好香让人垂涎三尺。我时不时地掏一掏口袋,可是手指在口袋里的破洞里像老鼠一样窥探,什么也没有找到。虽然如此,我依然在巴扎上转悠着,饶有兴致地望着铁匠们在铁砧上叮叮当当敲打烧红的铁板,为拴在架子上驯服的烈马钉马掌。巴扎的尽头是一排粗壮得一个人抱不过来的青杨。屠夫们就在这青杨树搭起的简陋凉棚下卖肉,这些店铺前面经常还有一条瘸了腿的黑狗一瘸一拐地溜达。从我记事起这条狗好像一直在这里果腹、生存。在这个巴扎上,这条瘸腿狗愿意和所有人亲近撒娇,几乎没有不认识它……我不停地在巴扎上转悠着……顺着这个巴扎尽头的小路走过去,就连着一个满是泥泞的村子。
突然,磅秤巴扎方向传出一阵吵闹声,随着叮铃哐啷的声响,那一片掀起了一层少有的尘雾。
“哦吼,真的不错!……”
“墩麦勒(村子)的人与塔西托帕(村子)的人打起来了……”
“塔西托帕的艾力·卡耐依和墩麦勒的阿卜杜勒·喀拉巴西打在一起了!”
“这为什么呀?”
“能为什么呀!巴拉提·库开麦又惹事儿了呗!……”
站在我边上卖切糕的小伙子推着车子跑开了。人们“哗啦啦”地从店铺和饭馆里涌到了外面。阿布都热依木·面匠的徒弟们还没有来得及丢下手中的炒勺也冲到了外面。吾斯曼剃头匠的手里还提着刚刚磨过的剃刀,旁边站着身上还戴着围裙,半个头刮得干干净净,另一半依然毛茸茸的顾客。喝得醉醺醺的亚森·肖庞从一间小店铺中打着趔趄出来,好不容易靠着一棵青杨站住,嘴里不停地叨叨着:“哎,发生什么事儿了?难道有人想惹我不成?来……呀,让……让开点!……”
“喂,大家腾个地儿!”这个巴扎上最出名的混混取下头上的朵帕花帽拿在手上,大喊着:“如果有谁敢在边上出手,我会让他好看的。你们如果都是男人的话,就一对一地打!”
“打就打呗!”
“来呀,你们哪一个先上?”
两边的好汉都脱掉衣服丢在地上。这些人的随从跟班赶忙捡起衣服不无羡慕地站在一旁。
“喂,听着!巴扎上老人和长辈很多,”正在调节打斗场子秩序的图拉克·鲁克切克喊着:“在这里打不是太好。走吧,我们都到沼泽那边去!……走啊,你们这些狗家伙。他妈的,还不走?……再不走,我会亲自收拾你们,在你们脸上涂上奥斯曼草汁,让你们永远不敢再走近巴扎的!”
大大小小所有人都朝着巴扎尽头的沼泽地奔去……沼泽地是鲜绿的,这一片地方除了巴扎以外就属这里最为繁华了。我不知道这次打架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反正依然是在这个沼泽地里……
一群小孩光着脚踩着坡地上的盐碱土灰三三两两地朝着村子尽头的沼泽走去。我也在这些人当中。那是五月五号。我们大家去沼泽地里捉红胸田鸡(据说,这一天的红胸田鸡才会有非常高的药用价值)。我跑在孩子们的最前面。一到沼泽,我们就拨弄着蒲草和马兰开始捉红胸田鸡。看到一群人扑过来,那些田鸡开始蹦蹦跳跳地向四周逃去,就像正在玩捉迷藏的女孩子们一样……我们把捉到的田鸡一个挨着一个用芨芨草拴起来。田鸡不停地挣扎着。我们都急着要把捉来的田鸡拿到巴扎上卖掉。大家都知道巴扎的一个角落里,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人成天倚靠在一个又大又长的农家储粮柜上摆摊。这里的人都习惯叫他“吾拉依木·药袋子”。孩子们把捉来的田鸡拿到了这个人的面前,就像那胡子动一动就会发生什么事儿似的,我特别害怕这个人的胡子……吾拉依木·药袋子的店铺里有很多已经晾干的红胸田鸡,就像是上了油一样,胸脯红彤彤地发着光,浑身都滑滑的,又干又硬。这个人远远地就看到了我们手里提着的红胸田鸡。我看着不停扑腾着努力要从芨芨草绳中挣脱出粗壮腿脚的红胸田鸡,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哎,你是不是有点舍不得这些红胸田鸡啊?”他蠕动着那可怕的胡子笑着说:“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捉了多少只?”
吾拉依木·药袋子把我们所有人手中的田鸡一一数过,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分、五分一捆子零碎钱发给了大家。我们手里紧紧地攥着钱正准备去逛巴扎。突然听到吾拉依木·药袋子叫我。我高高兴兴地跑到他面前。其他孩子们因为急着要花钱,朝着卖冰激凌的摊子跑去。
“你们敢抓荒地上的白蛇吗?”
“你要那个做什么?”
“我会给你们比红胸田鸡更多的钱。”
“你不收癞蛤蟆吗?”
“去你的!你这个还不会擦鼻涕的混蛋还敢嘲笑我……看我不收拾你!会把你打得和田鸡一样趴在地上。”
还没等吾拉依木·药袋子起身,我撒腿就跑掉了。先前走掉的同伴们不一会儿就不知了去向。我朝着沼泽方向逃去。只要跑到沼泽地凯迪木就会把我救下来的。凯迪木是我们村子有名的牧牛人。我就那么一直跑到村子尽头的坡地才停下来……没多久,凯迪木赶着牛群不知从哪边就出现了。他把两个手指放在舌头上就那么一吹,一声尖利的口哨响彻了整个看不到边际的沼泽。他自己感到很是满意地伸了伸懒腰。他那条花色狗也激动地摇了摇尾巴。他的牛群“哞哞”地叫着在泥沼里扑腾着腿脚。水鸟也拍动着翅膀发出悦耳的叫声。因为独特的味道而刺激人嗅觉的蒲草和各种沼泽水草在我眼里就像花儿一样漂亮好看。忽然间,天空哗哗地下起了雨,随后整个沼泽地被浓雾笼罩,让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不过,还是可以听到凯迪木脚上长筒胶鞋发出的扑通扑通的声音……
因为激动,我清晨睡醒后呆坐在床上很久。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每次只要梦见小时候那些美好的时刻,就感觉非常舒服,身心舒畅。哇哦……那是多么美好的时日啊!在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嬉戏溜达的牛羊牲畜,清澈见底的水流,青绿得像大海波涛一样翻滚着的芦苇,像星辰一样散布着的清泉,竞相开放的马兰花,发出乐曲般鸣叫声的无数沼泽水鸟,在轰隆隆的水磨坊后面的水流中扑腾着的小孩们……
2
我对凯迪木讲述的沼泽里的故事非常着迷。不知道他为村子的那些小孩讲了多少次当年沼泽的故事。不过,无论怎么,小孩们就是不相信他讲的那些事儿。
“你的这个故事真的太棒了!就像动画片一样……”
“这世界上如果再有那样的沼泽该多好啊!那样的话,我们的村子就会来很多旅游的人呀!那时候我也可以卖点冷饮,美美地挣一把钱啊!”
“哎呀,凯迪木就会拍拍屁股胡说一气……”
凯迪木失望地看着围坐在自己周围的小孩们。他真的生气了,挥舞着如同玉米秆长而瘦的手臂大声吼:“喂,这些混蛋在说什么,啊!谁说我在给你们讲故事?现在这所有的农田原来就是望不到边际的湖面和沼泽。我给你们所讲的就是这个沼泽的事儿!……天哪!看看这些可怜虫啊,还说这些都是故事啊!……”
现在凯迪木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多的牲畜了,仅仅放养着他弟弟的五六头奶牛。他手中作为那个年代传物的牧杖早已变得异常光滑,在阳光下像宝石一样闪烁着光芒。这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传家宝。在他的一生中丢弃或者失去过很多东西,但从来没有舍弃过这根棍子。就是这牧杖啊!他依偎着这根牧杖眼望着远方的样子显得特别的威风,就如同著名的油画一般……
五六头牛很艰难地在几乎变得光秃秃的地面上捡吃着寥寥无几的青草。只有这一片沼泽无论怎么也很难搞成农田,所以至今还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按照凯迪木的说法,这是上苍赐予他那些母牛的给养地。他斜倚着躺在垄子上望着吃草的牛,想着自己的事儿。早已丧失本来面目的帽子几乎遮住了眼睛,如同木勺似的下巴上满是乱蓬蓬的胡须。当他使劲吸着莫合烟那刺人的青烟时,脖子会变得很细,糊满了眼屎的眼睛显得很忧郁,像是无法猜透的谜语一样神秘……
我只要想起小時候,就会到大湖那边找到凯迪木,陪他坐上一会儿,就坐在农田挤压出去的,还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沼泽印迹的大湖边上。这对他来说还真是仅剩的安慰。
“你看看这大湖现在的样子!那么大一片沼泽就剩下这一点了。今年,那些开荒的人把剩下的水也抽走做排碱。现在大湖与芦苇都干了烂了,变成了一片烂泥潭。如果再等泥巴干了,这地方恐怕也会变成农田的。剩下的时日不多了……那时候这沼泽也就彻底不见了……他妈的!我也只能在圈棚里养牛了……”
“这世上所有的事儿都是会变的……大地也是,人也是……你也别太在意这些了。”
“我是不会变的!”
“总有一天,你也会不知不觉地变化的。”
就像凯迪木说的,原来这里是多么美丽的一片芦苇丛和水泽啊!青绿的水里满是天鹅、野鸭子、野鹅在嬉戏。仙鹤在流进大湖的水边上大摇大摆地溜达觅食。湖水细微的涟漪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芒。因为在湖面上飞旋着,发出啾啾叫声的鱼鸟多得惊人,有时会遮天蔽日让湖面见不到阳光。大湖里的芦苇长得也很是齐整。冬天来临,当湖面在飞雪的吹拂下结成厚厚的冰层时,这里的苇席户们就开始收割芦苇。用这个湖里的芦苇做成的苇席特别漂亮,而且结实耐用。孩子们都会在冰面上玩耍滑冰。这里的人们经常带着短毛狗在沼泽里追逐野兔子。有一个名叫艾尔肯·塔依刚的人,真是牛啊!只要看见兔子就会抓住的!……现在这些人的年纪也很大了。有些日子他们会坐在路口回忆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
“都是因为穷啊!如果不那么拼命抓兔子,家里的七个孩子就会挨饿呀!”
“寒风凛冽的时日里,我们如果不扎紧腰带拼命收割芦苇,家里的日子就没法过了呀……”
“现在那样艰难的日子倒是没了。不过很多人没有赶上这样好的时代就死了呀……”
“人生就是这样啊!”
对凯迪木来说,最让他感到舒服爱听的就是这些话语。只要听到这样的话,他就会变得非常悲伤,特别期望那些记忆永远都不要改变……
3
只要听到凯迪木这个名字,人们脑海里就会出现这片沼泽。实际上,沼泽的故事也就是他的故事,沼泽的忧伤也就是他这个人的悲凄,水泽的梦同样也是他的梦乡,就如同人们从他身上随时都能感觉到泥潭的味道一样。就像我只要沉浸于孩童时期的记忆中,脑子里的各个角落都会出现他这个人一样……
那时候,凯迪木只是凑凑合合地上完小学就辍学了。当我们背起书包去学校的时候,他却把两根手指放在舌间吹着响亮的口哨,赶着牛群走向沼泽。每天,他的那一声声口哨都会在村子和沼泽里响起。挂在脖子上的水壶和装着干馕的袋子和他自己一样在远处晃来晃去。我们都特别羡慕。
“可怜的人们!”他经常笑着对我们说:“你们是要去钻进笼子吗?是要去挨穆罕默德老师的板子吗?哎,听我一句话,你们就上一两节课后,在课间操时跑到沼泽来。我带你们痛痛快快地玩到天黑。对了,我们要径直穿过芦苇丛!去捡很多鸟蛋鸭蛋。再抓一些湖鱼!”
我们因为对他的说法很感兴趣,有时也会从学校里逃走。不过,班里的女同学经常会向老师告我们的状。于是,老师就会从凯迪木那儿揪着我们的耳朵带回教室,成为同学们取笑的对象。没法逃向沼泽的时日,我们都会望着窗外急切地盼望着暑假的早日到来。假期简直太美了!我们的暑假基本上都是在沼泽里度过的。只要大早晨从房子跑出来,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我们快乐的人了。我们会跟着凯迪木的牛群转遍整个沼泽。大湖,芦苇丛,仙鹤岛,野猪滩……几乎就没有我们不去的地方。我们都习惯叫凯迪木“沼泽国王”。整个村子再没人像他那样对沼泽了如指掌。他什么都不怕,就是连那些可以把人吸进去的烂泥潭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绝对不会让我们涉足如此危险的地方。他经常带领着我们穿行在浓密的芦苇丛中,在泥潭浑水中抓鱼,为我们烤鱼吃。然后在地上铺一块烂毡子,坐在土堆上一只手卷起莫合烟慢慢喷云吐雾。如果他心情好,偶尔也会让我们吸两口莫合烟的。我们获得他的恩宠,会高高兴兴地赶着牛群去放牧。他就会安然自若地躺在一处睡大觉。那时候,凯迪木完全变成了我们少儿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他比我们大出五六岁,但我们依然会像同龄朋友一样相处,其实他心里更愿意这样。
那些日子里,这片沼泽突然出现了一位姑娘。后来听说这位姑娘有癫痫病,时不时地会从家里跑出去。很多时候,她的父母对此也无能为力。这姑娘名叫莱丽古丽,不知从哪里搬到了沼泽地边上一块高地新近建起的一个村落。姑娘只要一来到沼泽就会一直跟着凯迪木说:“有奶茶喝吗?从你的奶牛挤点牛奶让我喝吧。”看上去好端端的姑娘,只要一犯病就会哈哈大笑着脱光衣服在沼泽裸奔。每次这样的时候,我们就会连滚带爬地撒腿就跑。凯迪木小心地接近姑娘,把扔在地上的衣裙捡起来给她穿上。莱丽古丽只听凯迪木的话,只要他把两个手指塞进舌间那么一吹口哨,再欢腾的莱丽古丽即刻就会老实下来,托着下巴盯着凯迪木的眼睛坐到一旁。那时候,凯迪木差不多也到了十八岁左右。莱丽古丽看上去也就比他大一两岁。我们见状就会特别吃惊:“凯迪木简直就是巴克西(萨满巫师),他用一声口哨,就可以把莱丽古丽那勺子的病给治好的啊!”
这一年,马兰、蒲公英、杜鹃花竞相开放。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总以为莱丽古丽过分地喜欢凯迪木就是一种疯癫的行为。不光我一个人这样想,其他孩子们也是如此……就在这样的一天,我因为实在无聊就晃晃悠悠地到了沼泽,凯迪木的牧牛正在芦苇丛和蒲草丛里闲逛吃草,但到处都见不到他的影子。芦苇丛中时时传来沼泽水鸟的叫声。这种鸟的样子虽然只有拳头大一点,但鸣叫声就好像从地底下爆发出来似的,能够让整个沼泽震荡。我有些时候都无法相信这是一种小鸟。但是,村里人说沼泽水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鸟,是治疗呼吸道疾病最好的药,所以都让凯迪木捕捉一两个回来。其实,除了凯迪木,其他人也捉不住这种鸟……
沼泽里还有单身汉普鲁孜的一个农庄,这个庄子里都是浓密的树林。我正沿着庄子走着,突然听到从树林里传出嘀嘀咕咕的说话声。我感到很奇怪就不由自主地进了林子。林子里小鸟诱人的鸣叫声与一个姑娘咯咯的笑声遥相呼应。我顺着一条小沟朝着有笑声的地方爬去。
“勺子!真不要脸……滚一边去!”
“看看这个勺子还在骂我有病,真是的!我就亲了一下,怎么就说个没完啊?”
“我媽妈会骂的。”
“你妈妈怎么会知道。过来,让我再亲你一口……”
“不,不……我妈妈会知道的。我妈妈就没有不会知道的事儿。她告诉我千万不要到有男人的地方去,男人们会骗了你的……男人……”
“我又不是那样的坏男人……”
“这我知道……你是我的乖弟弟,经常给我奶茶喝。”
“那么,你愿意嫁给我吗,莱丽?”
“我嫁给你干什么?”
“你嫁给我,我们两个就可以一起放牧,还可以一起喝奶茶。”
“一起放牧?……真好……奶茶也能给我妈妈送过去吗?啊,只要我妈妈同意,我无所谓……那时候我就可以不从萨热姆大姐那儿取奶子了。那时候你能给我挤奶子吗?”
“行!……我一定会那么做。你让我非常高兴,真的,莱丽。你真是一朵沼泽里的蜀葵花。哈哈……”
凯迪木侧躺在树林里厚实的灌木丛中。莱丽古丽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他边上。姑娘头顶上戴着用野花做成的花环。凯迪木非常会用野花编织花环,经常会做个这样的花环戴在自己喜欢的公牛角上。我想到这些差一点“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悄悄地趴在河沟里。点水雀在树枝上不停地摇动着尾巴啾啾地叫着。从南边排着队飞来沼泽的野雁齐刷刷地按照一种节奏嘎嘎地鸣叫。在蒲草从中的泥潭黑水中飞来飞去的鱼鸟也在不停地叫着。树林一头的湿地中时而传来野鸭子扑腾着翅膀的声响……忽然,远方传出了弹波尔悠扬的乐声。在这优美的弹波尔琴声中,整个沼泽陷入了一片沉寂。
“普祖尔大哥!”
“什么?”
“是普祖尔大哥在弹琴。”
“哦……”
“他在弹什么曲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
“是三只雁,是叫做三只雁的曲子!”
“你怎么知道?”
“是普祖尔大哥告诉我的。这个单身汉总是弹这个曲子!”
莱丽古丽正在享受着弹波尔悠扬的曲子。她那因为音乐享受的样子显得尤其可爱。不知为什么,过了一会儿,莱丽古丽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着。姑娘用泪水冲刷着的眼睛,感觉就像是被雨水浇透的酸杏,在浓密的树叶间向外窥探着,变得特别漂亮。
“你干嘛哭了,莱丽?”凯迪木慢慢挪到姑娘身边帮她擦拭着眼泪说:“你是怎么了?是因为什么事儿伤心了吗?”
“我没有哭,是红胸田鸡在哭。它没有可以穿的衣服。你看,它身上光溜溜的。”莱丽古丽抓住一只正在灌木丛中奔来跳去的红胸田鸡在凯迪木面前晃了几下:“你不亲它一下吗?亲啊,亲啊,这田鸡特别像我……我就是一只红胸田鸡!哈哈……哈哈……”
“有你在的时候我还亲田鸡干什么,勺子!”
“你一定要亲!”
突然,莱丽古丽从地上忽地站起身,把手中的田鸡扔在了凯迪木的头上,然后长时间地朝着村子方向望去,看上去似乎在仔细地听着一种什么声音。
“我妈妈在叫我回家!看样子,我带牛奶回家的时候到了。我们要喝奶茶,奶茶……”
莱丽古丽的眼睛突然闪起了光芒,飞也似地从树林里向村子方向跑去。每跑一步,身上穿得乱七八糟的衣裙磕绊着她踉踉跄跄。她手里攥着头巾,蓬乱的头发在风中像黑色的烟雾一般飘动着。
“看样子,这个勺子又犯病了。”
凯迪木起身一直望着莱丽古丽的背影。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准备走出树林,朝着我藏身的地方走来。我没办法,只好不好意思地笑着站起来。他看见我显得很不自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举起牧杖朝我头上扔了过来。
“如果不收拾你这个偷窥的家伙,我就不叫凯迪木!他妈的,龟儿子。”
“谁偷窥了?”
“你如果不是偷看,干嘛跟着我到这儿来?”
“我是来找你的。”
“骗人!我还不知道你这个龟儿子的德行吗?”
感觉到凯迪木的脾气不对,我赶忙扭头就跑。他甩动着手中的牧杖在我身后追着。
“这事儿你真要是告诉其他人,有你好看的。”
“好了,好了!你别追了,我绝对不说出去……”
“我不相信你这家伙,你会说出去的……”
我在跑,他在追。那次,我拼命地跑到村子里才逃过一劫,他一直追到高坡才停下来。从那以后,我好几天都不敢到沼泽去。他在村子里见到我,也在远处恶狠狠地瞪我几眼。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气好像也消了……
沼泽水鸟在咕咕地叫,
就像沼泽里的泉眼翻腾。
我们的莱丽特漂亮,
就像水草中的红胸田鸡。
凯迪木那些天的欢喜劲儿,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没办法比的,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歌曲每天都会在沼泽里响起。有时他会把自己的牛群交代给来玩的孩子们,自己消失上好几个小时。他到底去了哪里,只有我一个人清楚。他担心我会说出去,所以经常把捉到的鱼送来,堵我的嘴。只要孩子们问道:“凯迪木,你每天都跑到哪里去呀?”他都会瞄我一眼,唰地变成红脸。接着就赶紧定定神回答:“啊!我到哪儿去,关你们这些家伙什么事儿?啊,咋了?我到普祖尔老哥的家里去听‘三只雁,有问题吗?”
日月如梭,过得非常快。我们这些幼稚的孩子们也长大懂事儿了。凯迪木早就是个大人了,早已过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有段时间,因为莱丽古丽的病情越来越重,她爸爸妈妈几乎都不让她出门了。
冬天走了,又一个青绿的时节开始了。整个冬天因为心烦意乱都快失去人样的凯迪木是最早出现在沼泽地里的人。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就是过漫长的冬天。凯迪木每天都会期盼地望着莱丽古丽家的方向出神……
沼泽的蜀葵开花了,
我拨开灌木丛。
我躺下,无论把胸口贴向何处,
都无法看见情人的影子。
按照凯迪木的想法,只要夏天一到,她就会出现在沼泽,所以一直渴求着姑娘登上坡顶在风中挥舞着头巾来到这里。就在他如此焦急等待的时候,突然听闻莱丽古丽过世的消息。这个噩耗对凯迪木的影响很大。他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相信姑娘已经走了。在为莱丽古丽送葬的那一天,凯迪木在坟地痛苦不堪的样子一直都在我眼前无法抹去。他用自己的眼神表达着内心的痛苦。因为,他心中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那些眼神的意义也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理解。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在村子里或者在沼泽里相遇,他都会默默地不说话,偶尔很是惋惜地看我一两眼。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也不免泛起一点痛心的酸楚。
有一天,我到沼泽去找他,他正仰面躺在树林边上的马莲花丛中想心事,身边堆起来的牛粪在风中蒸腾着火焰,就像他的心一样……凯迪木看到我,就站了起来,静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很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沼泽蜀葵花已经谢了!”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告诉你,我真是习惯了莱丽古丽呀。如果她不死掉的话,即使是疯子,我也会娶她为妻的。”
“你怎么能娶一个傻瓜为妻呢?”
“这世上和疯子过日子的人还少吗,小子?虽然世上都没有传开,忍着苦和泪的男人多的是,笨蛋……”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傻傻地望着他,全身心被一种沮丧缠绕着。我的鼻孔里满是沼泽里的风带来的沼泽地里的泥巴味。这种泥巴的味道就像凯迪木的惆怅一样苦涩酸臭。鱼鸟长长的叫声与凯迪木的喘息交杂在一起,像是从什么地方吹来似的,似乎就是为了一件东西而鸣叫……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也的确不知道如何给予满心愁苦的人以相应的安慰……
4
凯迪木与普祖尔老哥的关系非常亲近。莱丽古丽死去之后,他就经常到普祖尔老哥那儿去。在我们的眼里,普祖尔老哥是这片沼泽里又一个知名的人物,是拜克里·图古曼奇的儿子。当我们开始记事的时候,名叫拜克里的人就在沼泽里开磨坊。从沼泽里的一条大河分出来的小渠水通过木制导水管流进磨坊底部的石盘。我们都喜欢坐在那儿看从石磨盘上溅起的水花,轰隆隆转着的石磨盘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在这里,水原本是非常丰富的。拜克里·图古曼奇在没有谷物油料要磨的时候,总是不断地在水沟边上插杨树苗。不过几年,磨坊周围就变成了茂密的杨树林……拜克里·图古曼奇死了之后,这一小片地方就留给了普祖尔老哥。他在树林里建起房子,住在了这里。这片幽静的树林在我们眼里显得非常神秘和威严。孩子们因为怕普祖尔老哥都不会轻易接近这个院子。普祖尔老哥是个单身汉,一天到晚都在自家院子里制作笈笈草扫把,拿到巴扎上去卖来养活自己。
一天,我和凯迪木一起从大湖返回的路上,到普祖尔老哥隐藏在树林里的那间神秘的房子走了一趟。我们刚进他家院子,就听到了非常悠扬的弹波尔琴的乐声。普祖尔老哥并不像孩子们所说的那样可怕,反而,在我眼里他显然是一位少言寡语且温顺善良的人。
普祖尔老哥在房门前种了好多花卉、蔬菜,还有四五垄甜瓜和西瓜。地里的葫芦扯着秧子已经爬满了榆树枝条。进入院子的人就会闻到浓郁的罗勒草的香味。长得异常茂盛,并且开满了花朵的罗勒花上面,蜜蜂和彩蝶飞来飞去。院墙根上整齐地堆放着才制作不久的笈笈草扫把。他自己则坐在沙枣树下砌成的土台上悠然自得地弹奏着弹波尔琴。在榆树上筑巢的几百只猫头鹰蹲坐在枝条上……垄沟里有一只白天鹅晃晃悠悠地散步。凯迪木告诉我:“普祖尔老哥养护过一只翅膀上中弹的白天鹅。白天鹅被治好之后,我们把它带到芦苇丛放生,但又回来了,至今为止就是不愿意离开这片树林。世上的动物还真对人的善心很认真。”
一只伸展腿脚舒舒服服地躺在普祖尔老哥身边的白猫见我们进来,就喵喵地叫了起来,普祖尔老哥也转身朝我们这边看,见到我们即刻停止了弹奏,翻身从土台子上下来。
“啊,啊!来呀。来,到台子上坐。”普祖尔老哥挥動着手,说:“啊,凯迪木,怎么老见不着你呀!”
“我能上哪儿呀?只要这沼泽还在,你就当我也在!”
“你的牛群呢?”
“牛群在大湖那边吃草呢。”
凯迪木坐上台子就侧躺了下来。我也在台子的一个角上坐了下来。普祖尔老哥看了我一眼后,笑了笑。这笑好像与这位骨架很大,身材魁梧的人特别不相称,但显得很温和。
“无论你,还是我,真是已经离不开这片沼泽了啊!”普祖尔老哥开始说道:“而且,我们两个都是纯单身汉。你,离不开牛群,我逃不脱父亲留下来的树林……土地给人们承包出去的时候,我已故的父亲却承包了村里的磨房,让我跟在后面帮忙,并且搬到了这片沼泽。那时候也就是我刚离婚,心里非常郁闷的时日。他让我就在这个沼泽里慢慢淡忘了那些不愉快。很多年,就住在磨房边上的一间小屋里度日。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个水磨也停用了。你看看,现在磨房的墙也倒了,屋顶也不见了,变成了像个小湖一样的水坑……还好,我已故的父亲在磨坊周围开了些荒地,种了些树木让这里变成了成片的树林,因此我也没有流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我也就养了只天鹅,所以没有什么孤单可言。它每天都陪伴着我。有些时候它用漂亮的眼睛很是温顺地望着来人的时候,人的心真的会化掉啊,真的……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不结婚,娶个老婆?”
“好几处都来过人说媒。我告诉人家不错,人家也没有说不。但人家提出要卖掉这里到村里去住。”
“为什么?”
“人家不愿意住在这片满是蚊子、蛤蟆的地方嘛……而我不愿意放弃这个父亲流血流汗置办下来的家业。所以这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
“哎呀,那都是什么样的女人呀,敢这样对我们的沼泽说三道四……”凯迪木点着卷得很粗的莫合烟,说:“我们的沼泽多好啊……”
“不管怎样,我倒是娶过一个老婆,你干嘛不结婚啊?”
“我父亲啥时候才能让我们家十个秃头汉子成家立业呀。而且,我哥哥娶一个,又离一个,都快让父亲倾家荡产了。说白了,就是没钱。”
“你在这儿放牧也有十几年了,你赚的钱呢?”
“这些也就够吃而已,让十个小伙子吃饱肚子容易吗?我哥哥娶了第四个老婆才安稳些,后面的那些家伙像是撒长了的秧子一样,还没有把一个的屁股擦干净,另一个就带着女孩子来了。因此,我就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呀,普祖尔老哥……我就这样放养着那些龟儿子的娶亲牲畜过日子啊……”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没有钱,女人是不会嫁给你的。不嫁也罢……大湖里是有仙女的!”
“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除了我自己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你不会也因为莱丽古丽的愁苦而变成勺子吧?”
“不是说,胡达会把喜欢的仆人变成勺子疯癫的嘛?……莱丽古丽确实是个好姑娘啊,哎……但就是死的早啊!我的这愁苦好像传到了胡达那儿。反正有些事让人奇怪,这里的红胸田鸡,在我眼里怎么看都像是姑娘……”
普祖尔老哥和我都饶有兴趣地望着凯迪木,等待着他嘴里会说出什么话。凯迪木看了我一眼后,静悄悄地不说话了。
“喂……干吗停下来了?”普祖尔感觉到凯迪木欲言又止,心里有点烦闷地说:“你本来想说一句假话,没错吧?不会是没有编好吧?”
“我可以把命丢弃掉,但绝对不说假话的。”凯迪木用食指朝着我指了指,向普祖尔老哥示意了一下,说:“如果这个小混蛋告诉那些小子,那些小混蛋就有的说了!”
“我啥时候向别人说过你的事儿啊?”我有点生气地对着凯迪木说:“你和莱丽古丽之间的那些事儿至今为止都没有给别人说过呀!”
“哇噢,看看!”普祖尔老哥的眼睛像闪出一种滑稽的神情,赶忙面向了我,问道:“来来,凯迪木阿訇还有我不知道的什么事儿,说说吧。”
“哎,我不是说了嘛,他就会这样传出去的呀,这个混蛋!”
“这难道你还怪我吗?是你自己在引话题呀!”
还没有等凯迪木站起来冲过来,我就跑到外面去了。他提了一根棍子在后面追着。普祖尔老哥因为没有听到事情的原委,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着停在了那里。
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与普祖尔老哥会把那天言谈的结尾说出来。我们都还是除了玩之外,很少会想到其他东西的孩子……现在,我有时也会想这些的。那时候的孩子们,确实是非常幸福的。虽然,我们吃的是杂粮,屁股上也没有像样的裤子,整个夏天几乎都是赤脚东跑西颠,但各个欢乐无比,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愁苦。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什么孤独感。我们有很多有一块馕都会一起抢着吃的好朋友,差不多没有什么让我们羡慕和不满足的事物。小时候充满幸福感的人,心也是会宽大的,对所有的东西充满希望的,也非常清楚如何让别人开心。因为,他们的内心里有着满满的爱和情!没错!那时候故事会是一个接一个地出来的,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玩耍、奔跑会变成故事……
5
渐渐地,我们释放童年活力的地方开始变得越来越狭小了。所有人对这片沼泽都垂涎三尺……自古以来,谁会想到这片因为芦苇荆棘的腐败枝叶而变得异常肥沃的黑泥巴地会变成如此的良田呢?随着沼泽地逐渐缩小和消失,凯迪木也非常迅速地见老了。他从十岁开始,日子就是在这片沼泽地里度过的。仅仅只有逢年过节,他会梳洗打扮一番,穿上节日盛装,一个不落地到亲朋好友家里拜年……时间滴答滴答地继续走着,时间从来没有为他留过情。年岁连这样一个坚强勇敢的人都没有放过,而是同样逼迫他也低下了头……再也见不到他在宽阔的沼泽里像骏马一样驰骋的样子了,就是连可以让沼泽和村子一起震颤的口哨声也渐渐低沉了下来。腿脚、手臂上沾满泥土,经常像暴起的青筋一样结实有力的筋骨肌肉也像装乳渣的袋子一样松弛了下来……
“沼泽完了!……全都毁掉了,他妈的!拿走,把你们的牛羊全都拿走!……实在是没有放牧的地方了。现在,我还能上哪儿去放牧啊?这沼泽里的泉眼没水了,就连鸟雀都搬走了。紅胸田鸡也没有了去向,现在开始撵我走了……”
凯迪木把牧放的牛羊送还给主人家的第二天,就跑到他自己在坡地上那间躲雨避风用的窝棚里待了整整一天。现在,沼泽地里原先那天鹅绒般的墨绿色的草地彻底没了,那些芦苇地蒲草丛都被犁掉了……这一天他几乎一口东西都没吃,只是坐在那儿狠命地吸食着莫合烟,偶尔还抬头充满期望地时不时朝大湖方向望上一眼。照他心里的估算,大湖那边还不可能很快地被开垦出来变成良田。那些地方即使很快被翻犁一遍,那里的烂泥也得有一两年才能完全干掉,对此,凯迪木心里是有数的。
在那些时候,我们依然能在农田之间留下来的水洼里游泳。以前的涡流早就失去了往日的湍急。宽大的水面也已经越来越窄,水少得田地差不多刚刚够用,而且沼泽里的水都被污染了。游完泳的第二天,我们身上会莫名其妙地长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疙瘩。于是,孩子们几乎都不愿意到这儿来玩了。失去了往日嘈杂热闹的沼泽显得有些凄凉。就像普祖尔大哥在收养了几十年的白天鵝老死的时候,整个人因为孤独痛苦而表现出的忧伤一样……
就在那些时日里,凯迪木依然还是很辛苦地赶着牛群穿过农田之间的小道来到大湖边放养。他的日子从早到晚都是在与农户们的吵架中度过的。
“喂,凯迪木,把你的牛赶走!如果你的牛群再进入我家的地的话,你就要赔钱!”
“谁让你把沼泽变成了农田!我不放牛要去干嘛?”
“你还是回家里养这些牛吧!”
“如果我在家里闲着不就会被闷死了嘛。我和我的牛都早已习惯了这片沼泽。真是可笑……这里只要剩下我的帽子大小的沼泽,我依然会在这里放牛。你能怎么样?”
那些年里,他也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不过,其间也扎扎实实地哭过两回。第一次是在丢了最后一只红胸田鸡的时候;另一次是大湖干了的时候……
“你知道凯迪木的那个秘密吗?”有一天普祖尔大哥在街上遇见我的时候说:“就是那个关于天仙的事儿啊!不是他说过红胸田鸡在他眼里就像少女一样吗?……噢,对……”
“是好像有这样的说法,是啊!”
“一天,我碰到他一门心思地在大湖边上捡东西呢。他的状况看上去非常糟糕。我在他边上站了好一会儿,他却没有理会我的意思,这个可怜的家伙……‘喂,你是怎么了?我不耐烦地喊道。这时候他才抬起头,用早已混沌的眼睛盯着我。‘原来是普祖尔大哥呀!刚才她还在我边上呢,我躺在那儿看着她却给睡着了,真是的。等我醒来一看,没了!他说。”
“什么?”我惊讶地问。“‘是红胸田鸡!他向我瞪着眼睛说:‘那玩意就剩这最后一只了呀……你知道的。这样的红胸田鸡也没有了,这真是让人想不通……有些人说这是一些人一通乱吃给吃没了,也有人说是被给芦苇蒲草灭虫用的农药给毒死的……唉,我也不知道哪种说法是真的。反正就剩下这么一只了呀,再也没有了!他显得很紧张地朝四周望了望。‘你是不是因为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放牛时间太长了,而变成傻子了呀?为了一只蛤蟆,你至于这样伤感吗?我就这样问了句,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那不是一只普通的蛤蟆!那是我的莱丽古丽……是我沼泽里的莱丽……刚才我吹起口哨,她从水中出来为我跳了一支舞。她的眼睛是那么漂亮,她的笑是那么可人,她的躯体是那么光滑……我听了他的话简直就吓蒙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也就打哈哈,应了一声而已……”
“还有这样的事儿啊!”
“人的一生中,说实话,什么事儿都会遇上的。像我们这样的单身汉脑袋里什么想法没有啊,你说说。有些时候,我坐在那儿弹我的琴,那只白天鹅看上去也会像扭捏着坐在那儿听音乐的少女一样的。有时我也会和那个少女聊上很久的啊……唉……我觉得就和这事儿差不多吧。你说说,除了这个家伙以外还有谁会在这个破地方放牛啊?成天就这样孤身一人,早晚都会出事的!夜里又累又饿回到家,家里也没有出来迎接的老婆孩子……四十年都在这里放牛。想拉过来一头牛拴上吧,但没有一头烂牛犊是他自己的……你想想吧!唉,人是由肉和血液撑起来的东西,难道还会变成钢铁不成?……还好,他还算健康,最起码他还活着呢啊!……”
我听了普祖尔大哥的这些话之后,好多天都没打起精神。以前,只要见到凯迪木我都会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一会儿。在我的眼里他的眼睛就像是芦苇蒲草之间的湖泊,从青青草地的胸膛中翻涌出来的清泉一样……在这些水面上,红胸田鸡游得那么的畅快和自在。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常常在水里追逐着这种红胸田鸡……就如同我们的孩童时期都永远地淹没在了他的眼里……
6
成家立业这样重要的事儿,却让年岁在凯迪木的脑袋里变成了非常模糊的一种东西。当时死活都没有给他结婚成家机会的同胞兄弟们差不多都忙着自身的生计,根本就没有工夫想到他的生活问题。就好像凯迪木的事儿原本就应该这样似的……为他的事儿操心着想的父母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虽然都是同胞弟兄,但怎么能比得上父母亲呢?凯迪木最终落在了家里最小的孩子手里了……
在他们家四个孩子里面可以说坎吉塔依(家里最小的孩子的昵称,一般也做名字使用)做任何事儿都有板有眼。他平时在巴扎集市上搞一些倒卖牲畜的生意。他从巴扎上买来的牲畜一般都要交给凯迪木来牧养,没几年的工夫,这个坎吉塔依已经拥有了一群牛羊牲畜了。现在凯迪木的日子就是在弟弟家的院子里照看牲畜。无论什么时候,凯迪木差不多都是在院子里把草料切碎给牛羊准备饲料,要不就是在圈里清理牛羊粪便。他偶尔也会来到大门口坐一会儿,此外简直就没有什么清闲的时候。
每天清晨,坎吉塔依出门去巴扎前都要给他交代很多要做的事儿,然后“咣”地关上车门一溜烟地走掉。凯迪木常常都是挠着脖颈站在那儿,不知道应该先去干哪一件事儿……每当这种时候,他那早已昏花的眼里总会显露出对沼泽的无限思念。有些日子,如果手头的事儿都干完了,他就会偷偷窜到普祖尔大哥农田之间留下的林带里去。只要和普祖尔大哥坐在一起说会儿话,聊会儿天,他的心里就会舒服许多……
“普祖尔大哥娶老婆了!”有一天,他在路上见到我就急切地说:“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舞跳得非常棒,就像是旱地上的陀螺一样……”
“那么就是说是一位喜欢歌舞的女人啦?”
“只要普祖尔大哥演奏起那把弹波尔琴,那个女人就坐在他旁边唱歌呀……哎呀,真是不错……”
“你也应该赶紧去找一个老婆才对!”我看到他孤单无助的样子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你也过了五十岁了,一辈子就这样孤单地生活是不行的。就是老了也得享受一下生活的快乐啊!”
“唉,兄弟!”他这是第一次用“兄弟”这个词来称呼我。“我家里的小老板说给我娶老婆都好多年了。别说是没有给我娶,就是他自己都差一点换一个老婆啊……你就别跟着添乱了!你最近去过沼泽那边没有?”
“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那边了,怎么了?”
“最近,那些新开的农田从下往上翻水,早已死掉的蘆苇蒲草也开始长出来了。啊,这可太好了……”
说到这儿,凯迪木的眼睛里一下子闪烁出久违了的光芒。就像是漆黑的夜晚里突然闪过的一道雷电一般,如同天空的一角一颗晶亮的星星划过一道亮光一样耀眼……
“昨天夜里我做了个特别让人高兴的梦!”凯迪木因为激动而颤动着下巴上的胡须说:“梦里我就朝着普祖尔大哥的家走去。树林里传出那个‘三只雁的曲子……大涡流那边有一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游泳,到处都是低头吃草的牛羊,鱼鹰在空中鸣叫,排成行的野雁正在向大湖那边飞落。突然有一只红胸田鸡从路边的水里嗖地一下跳到了我的面前。那家伙的胸脯像火焰一样通红通红的,在阳光下泛起光芒。这时候,我边上好像有一个声音说:‘喂,凯迪木,你到现在还在这里混日子呢?我当时有点吃惊,赶紧朝四周看了看,但没有任何人。只是水边上的牛蒡草的叶子上的一只红胸田鸡和叶子一起摇曳着,并且盯着我的眼睛。‘不会是这只蛤蟆在说话吧?我心里琢磨着。突然,牛蒡草的叶子开始渐渐长大,我的莱丽古丽出现在上面,并且非常温情地望着我说:‘你过得怎么样?我非常担心你啊。我告诉她我过得还可以。不过,就是因为失去她而觉得很是郁闷孤单。她又说:‘你看上去显得一天比一天老了,等你真的老了以后又有谁来照顾你呢?‘总会有办法的……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说着泪就下来了。她看着我心里也同样难受起来,流着泪转过脸去。然后说:‘我真的不愿意丢下你一个人。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走啊?她说着,并向我伸出了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手臂。我赶忙回答:‘哎呀,我当然愿意,这里也没什么可待的了。并且向她走去……”
“啊,……最后怎么样了?”
“我们家的小老板喊了一声,把我叫醒了。我问什么事儿,他说家里正在育肥的一头母牛死掉了……”
“啊!”
“我还是走吧……只要看不见我一小会儿,我们家少爷的屁眼就会长出蒿草来的……”
“哎呀,难道你要为了他去死不成?”
“我再给你说件事,你千万可别去给别人说啊!晚上死掉的那头母牛是属于我个人的。我们家少爷从巴扎上买回这头牛犊的时候,感觉一定活不了几天,所以就给了我。我把这奄奄一息的牛犊像照看小孩子一样呵护,一天天地养大了,两三年之中就变成了很壮实的牛。不过,那家伙!他看着眼馋又给要了回去。胡达是会给个平衡的呀……就像俗话说的:私心重,祸无穷。几次三番地给这牛配种,但就是没有生育。所以让我育肥想着拿到巴扎上卖掉。现在看看,就发生这样的事情……死掉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啊,小兄弟!你一定要保守秘密!如果传出去对我弟弟不好。”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相信我?到现在你依然在我这儿保守你所有的秘密呢……不是吗?”
“你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家伙……不过,还是会答应一声,然后就忘了诺言,给传得到处都是!”
“那样的话,你以后就干脆别给我讲你的那些事儿算了!”
“但有些时候就是想给你讲呀!……喂喂,你等等!……你去探望探望普祖尔大哥啊。这个老光棍好不容易才娶了个老婆。”
“找个日子我们一起去。”
“有一个幽默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样的幽默?”
“据说乌鲁木齐的一个人患病需要红胸田鸡做药引子。”
“啊……”
“现在怎么能找到红胸田鸡呢?所以人家说:我没有找到你说的那种红胸田鸡,朋友。要不,我抓一只癞蛤蟆把它的胸脯打成红色给你行吗?”
“是谁这样说?”
“哈哈,哈哈,我走了……你看看,这天空都变成什么颜色了。是,已经过世的恰合恰克奇(笑话家)图尔迪阿訇帕卡啊……”
他还说了些什么就急急忙忙地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他的腰弯了,红色的长脖子也塌了下来,因为抵御不住风力腿脚开始哆嗦了……他走出去很久以后,扭身向后看来。看到我依然在身后望着他,就高高地挥了挥手。
这个挥手让我那孩童时期的回忆又变得那样光鲜亮丽……
责任编辑 孙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