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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梅山

2017-09-05光盘

民族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梅山爷爷

爷爷再次重返梅山的愿望没有实现。也就差一点他能实现了。可是在成行前几天他病倒住进医院,再也爬不起来。临终前爷爷对我说:“我要去梅山,借你的眼睛看看梅山。”

多年后的春天,我手捧爷爷大幅照片,帶上爷爷的灵魂,去往梅山。我不知道逝者灵魂有没有眼睛,不管有没有,我就是爷爷的灵魂之眼。爷爷的灵魂应该是趴在我身上的,因为我感到身子重了许多。

爷爷给我留下一本手写回忆录,非常珍贵,以前我没有认真翻阅,生怕翻坏。今天在去梅山的路上,我翻开爷爷的回忆录,特意翻到描写梅山的章节。爷爷在梅山待过多年,早年当土匪,后来成为抗日英雄。他如实记录自己的土匪生涯,我跳过去,我不喜欢爷爷当土匪的故事。我只对中日梅山之战有兴趣。爷爷写道:

他递给我纸条后倒在地上牺牲了。他全身是血,鲜血染红怀里的字条。还好,我能认出鲜血浸染过的字迹。这个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十分重要:鬼子有异动,正集结部队。1945的春天特别阴冷,风吹来,我们身子颤抖不停。我判断鬼子要冲破梅山向西南去。两路情报人员立即带着我的情报向驻扎梅山东西两边的国军、共产党武装汇报。梅山一带自古为战略要地,东西狭长山脉夹出一条走廊,走廊里不时出现一座小山,走廊像起伏的波纹。梅山是横在走廊里最大的一座山,翻过梅山,便为平缓的丘陵。

我领导的这支地方武装不归属任何一方。全面抗战前,人们称我们土匪。我们的土匪窝在梅山。受川军出川抗日、桂军北上抗日启发,我带领部队北上。出了梅山才发现,我们与鬼子力量悬殊。我们在抗日前线外围配合国军共军抗日,1944年10月重新回到梅山。重新回来的队伍洗掉了土匪帽子,队伍得到壮大。

我对鬼子异动的判断准确,东西两边国共军队也得到跟我一样的情报,做出同样的判断。还没等国共武装移到梅山,我已完成战斗部署。我千余号人马分成三部分,东西侧翼,南边正面迎敌。国军以及共军武装离梅山都有20公里以上,道路艰险,他们作为正规的有组织的队伍,还需要向上级汇报,得到批准才可行动。我们不能等,哪怕我的人打光,也要跟鬼子血拼到底,拖住鬼子,让国共武装来收拾。国军在我们打响第一枪后,赶到东边,李师长把兵力分配在东边和南边乌岭,打西边赶来的共军武装卡住西边。这是国共双方之前商量好的合作。三股力量形成合力,居高临下,形成一个倒U字锁口。梅山(其中最重要的一座小山就是乌山)是战场正面,李师长布下重兵。

山上林子厚,给攻防都带来不便。对我们更有利些。我们的队伍尽量接近山脚,以密林隐藏身子。鬼子先头部队进入我们的埋伏圈,我们按兵不动,那时,国共的部队都还没有全部完成部署。鬼子用机枪扫射东西两边,林子被打得哗哗响。小林光一知道梅山有埋伏,他必须强行突破。他想以占领梅山来突破梅山,为更多鬼子转移西南打开通道。鬼子先头部队进来后不是向前冲,而是向两边进攻。我部队的枪声不得不提前打响。抗日好几年,我们还是头一次跟鬼子正面交火。梅山是我们的窝,鬼子侵犯我们的窝,他必须付出代价。我的部队异常勇猛,对鬼子实行点射。鬼子武器好,战斗力比我们强很多,也就不到半小时,我的部队顶不住了。鬼子占领山脚继续往前攻击时,受到国共两军猛烈的痛击。小林光一估计得到东西两边国共两军的扼守,但他没想到有这么快。当他争分夺秒赶过来抢占要地时,受到的抵挡超出意料。他低估了我部队的情报和战斗实力,也低估了国共两军的合作和速度。驻扎在梅山东西的国共两军曾有过多次摩擦,出现过共军陷危国军不救的情况。小林光一只知道前面的情况,却不知道今天上午的情况,上午,国军换将,李师长挂帅。李师长对共产党一直有好感,他一到位就给共军发出友好的信号。紧接着,接到了鬼子要突破梅山的情报。

中国联合部队兵力是小林光一的好几倍,我们的战斗力武器比敌人差。小林光一似乎有用不尽的弹药,炮弹不间断地向山两边飞来,大颗的机枪子弹下雨一般穿越到我方阵地。鬼子一点点向前推进,一点点占领东西山岭。我们武器不好,但有有利的地形,有不怕死的战斗精神。双方争夺异常激烈,炮火打掉树枝,密实的林子逐渐削薄。鬼子与中国军人拉锯,每拉一次,留下一片尸首。

相持时,我移动步子寻找我的部队,剩下的人不多了。“司令,我不怕死!”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发出同一个声音。“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鬼子还没消灭,我们谁也不能死。”我拍拍他们的肩膀。战场上硝烟弥漫,熏得喉咙发痒难耐,为了不出声,我们捏住喉咙不让咳出声来。山上有泉水,但是被鲜血染红了,渴得要命,我悄悄往山顶方向爬行。还没找到源头,哪怕是找到没有鲜血染过的泉水,战斗又打响了。我顾不得血泉水,捧起来就喝。

小林光一的部队全部押上,阶梯似地进攻突围。敌我双方都没有援军,援军自身难保,除了梅山,周边同时还有好多战斗在进行。打到第二天下午,战局发生变化,敌我双方都有了援军,双方援军之间再度进行惨烈战斗。梅山伏击战演变成一场大战斗——可是,后来在各种历史书上几乎见不到记录——我的左臂就是在战斗结束前那场恶战中被鬼子炮弹炸掉的。

爷爷详细记录了参战部队番号和大小指挥官名单,这些数字和资料都是爷爷经过几十年收集得到的。正在修路,小车颠簸不定,眼睛晃得厉害,我跳开爷爷记录的那些资料数字,直接看打仗的内容。

梅山伏击战打了三天三夜,以小林光一撤退为战斗结束。我的人牺牲得只剩下我一个。部队没了,我左手臂没了,但是梅山的鬼子没了,划算。梅山各山岭朝气蓬勃的树木野枝被削光,留下无数大大小小的弹坑,泥土被掀翻,有的弹片深插进泥土,山上山下尸首遍地。历史上梅山常发生战斗,在冷兵器时代,最惨烈的不过是火攻焚烧山林,比不上中日这一战。

我的部队打光后,我再没有去组织力量,因为没有必要。待我从国军部队医院出院,鬼子已投降。我回到生养我的城里,在一家酿酒厂学习造酒。他们都说我是当过土匪的英雄,没有恶意,就是闲聊着玩。

梅山伏击战算历史上最大的战斗吗?算是算,但炮火将梅山各山岭剃成光头并挖地三尺的还是1948年春天国共两军的战斗。双方都使用了重炮,山顶炸低了几公分,山上草木全无,弹片堆积得有好几寸厚。

1948年夏天,我离开三年后回到梅山。山上山下无一藏身之处,泉水断流,村无片瓦,满目疮痍。我伤心地蹲在地上,战争就是战争,有其必然的因果,任何假设都苍白无力。“梅山,再也不会生长草木了,山清水秀一去不复返。”我聽到一个声音,我没抬起头。我不想见到这个说话的人,他把我心上的伤口再次撕裂……

我的心如同被驴踢了一脚,痛了。我合上爷爷的回忆录。我心疼痛,不是因为爷爷的描述,而是心灵的伤口再度被刺中。这些年我在躲避梅山,以及梅山这个字眼。通往梅山的道路从来没好过,无论花多大力气用多高标号的水泥修建,隔不了两三个月,路又坏了。那么,就让它坏下去吧。坏得人没有脾气最好。岔往梅山,行走不多久,我的越野车落上厚厚一层尘土,司机小李用雨刮反复清洗前挡风玻璃。“董事长,尘土太大,雨刮器的水用尽了,怎么办?”小李侧问我。我说:“没水就干刮,刮坏了不怪你。”坐我右侧的女秘书雨晴说:“我们非得去梅山吗?你早已放弃了的呀!”

“决定了就去,爷爷离世这么多年,我一年年拖。就是因为下不了决心。今天,困难再大也不改。”我说。

雨晴说:“这一路都是大车,没见过一辆小车,真是奇怪。”

雨晴的话我和小李都没细想。行进两三公里后,路边有一块指引牌:洗车前方100米。小李按提示开进洗车场。那里停放有一辆小车,“这不是小车吗?”小李反驳雨晴。雨晴不服气:“路上你见过小车吗?”这两个紧跟我身边的青年平时就爱抬杠,我都习惯了。一旁还停着几辆城市洒水车,人都在往车上装水。

“从董事长,你好!”停放的小车是袁世和的,我们多年不见。他的小车是辆小集装箱车,里面搁着好几只水桶。袁世和解释说:“我顺道来买水,这不,村里要过节,兄弟们都回了,水严重不够用。”我们站在离飞尘远一些地方,他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回梅山看看。袁世和激动起来:“你早该回来了,你不能仅仅回去看看,要继续搞开发,带领梅山人奔大康。”我岔开话说:“近年你在哪里发财?”“发什么财喽,讨米罢了。不过,非常感谢从董事长当年送给我第一桶金,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梅山的今天。”

袁世和的话我听来非常刺耳。

“去梅山都不走这条路了,”袁世和说,“你们是有意还是无意走到这条路上的?”

我傻着眼,袁世和笑着说:“看来你真不知道。”

洗好车,袁世和带我们返回国道,在这条老路岔口北边五公里的地方,新开辟了一条通往梅山的水泥路。走完刚才的老路,我的车又脏得不行,小李把车开到附近河边,用河水清洗。河水并不清,被污染过,但总比没有水强。袁世和对小李说:“来,用我的水洗。”刚才他装的水来自一股泉眼,据说水质特别好。附近许多人都来买水。水价特别贵。前面见到的洒水车买了水又卖给别人,吃差价。袁世和卸下一大桶水,回身拿来一只水瓢。雨晴好奇,舀水喝,她夸奖水好,建议我也来一口。我接过她的水瓢,试着喝一小口,真的甘甜,又喝了一大口。“槽凹的泉水好甜啊!”这是爷爷写在他回忆录里的一句话,它突然蹦出我的脑海。槽凹为梅山一个小地名,那里曾经有一口漂亮的泉水。雨晴在河边拍照发微信,袁世和问我雨晴是不是我的情人?我回答说不是。雨晴是我的贴身秘书,我们一起出差时住同一间房,各睡各的床,从不干那事。雨晴纯美,我不忍污染她。我们除了床上的事不聊,别的什么都聊。不说床上事不干床上活的男女自然不能算情人。我俩正当地搞着男女关系。袁世和不信,我不想跟他辩解,没意思。袁世和从前很好色,他们说他三头两天进城去嫖娼。那是私事,我也管不着。袁世和给我讲梅山近年的事,我想听又不敢听。

回到车上。水泥路干净,两边风光挺好。刚才袁世和告诉我,老路沿途正在搞建设,搞开发,为了上级领导到梅山参观,于是就有了这条新路。待建设开发都搞好了,老路要修高等级公路的。眼下,这路要爬山,要拐弯,但因为风光不错,干净顺畅,人们不再走老路。雨晴要我讲梅山的故事,我递给她爷爷手写的回忆录。她推过来说:“我不看文字,要听你讲。”

“爷爷年轻时在城里犯事,躲进梅山当土匪,由于心狠手辣,不出一年当上土匪头子。他的队伍以梅山为根据地,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梅山风光好,山清水秀的,物产也还算丰富,是理想的土匪窝。但是,后来爷爷走正道了,鬼子大面积进犯中国后爷爷变了。”我说概要,不展开说,雨晴不满意,我让她自己看爷爷的回忆录。爷爷的字写得工整,像以前刻蜡纸一样一笔一画清楚明白。退休后,爷爷因为写回忆录,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爷爷回忆过去是咀嚼历史,没有公布天下的野心。年轻的时候扎扎实实地生活,老了一点点回忆,用心重新走一遍,倒是一种健康的人生。车里静下来,我目光投到车窗外发呆。

小车在我陌生的路上爬行,终于到达山顶,我看到山下梅山村的风貌。新公路从西边进入梅山,当年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就是从这西边山岭赶到梅山与小林光一恶战的。远眺,梅山山山岭岭呈翠绿色,跟我推测和获得的不良信息不一样,我的心突然松弛开来。袁世和车停在前方,这是一个观景台,梅山风光尽收眼底。

“梅山长草木了。”我兴奋地说。

“是的,”袁世和说,“你看好绿。梅山是县市两级政府新农村建设的典范,为本地外地领导参观学习的典型。整洁的洋楼,美丽的乡村啊。”

有几辆小车跟上来,见到我,都停下。他们都是梅山村的人,他们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几辆装着水的皮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从车上取下爷爷的大尺寸照片,举着爷爷环视梅山风光。“爷爷,我们回到梅山了。你看,梅山多漂亮!”爷爷的照片是“死的”,但我相信他的灵魂是活的,爷爷已经附在我身上,借我的眼睛享受梅山的美丽。

在场人不知道我爷爷是谁,他们集体认为我举爷爷照片是带爷爷旅游来了。

“谢谢,谢谢你们!”我跟梅山人一一握手。

“从董事长,你是梅山的恩人,我们应该感谢你!”

他们不知道爷爷当年的故事,我对梅山人从来不提爷爷。我到梅山开矿采石材也没有告诉爷爷。爷爷知道我开着公司,并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干什么的,在哪里正干什么。听了我的劝,我父母兄弟也没有一个人告诉爷爷。

“山上的草木什么时候长起来的?”我问袁世和。

“长起来两三年了,对,快三年了。”他们抢着回答。

车队继续前进,回梅山的车越来越多。公路在西边山顶南行,到达乌岭——也就是当年中日梅山之战的阻击主战场后,公路来个180度大掉头。乌岭整座山几乎被我当年的公司铲平,因为它藏的石材太丰富。石材换来的钞票堆积起来应该与乌岭一样高。

先期回到梅山的村民聚集在村头欢迎我,以最热烈的鞭炮欢迎我回来。乡村人的鞭炮就像欢迎外国元首的礼炮,那是最高礼数。乡亲们围住我,向我伸出热情的手。我握不过来,但我握得耐心,准备每一个人都握到。大多数是年轻人,我不认识。对不认识的年轻人,我问他的父母或者爷爷是谁。他们的长辈我全认识,那些年,梅山大人小孩家里的狗,我都认识。这些年轻人的长辈过早地离开人世。那时,梅山四处是采矿机,到处是开发的身影。石材加工污染了水源,采锡矿铜锌矿采出了砷和重金属物质,选矿产生的废水尾矿污染了良田。村里人喝了有毒的水吃了有毒的蔬菜粮食,都患上怪病,一个接一个相继死去。等查明是水的原因时,已经来不及。梅山开发我是头,不到半年死了这么多人,我吓得半死,我躲到别的城市,一见到警察雙腿便发软。躲了差不多半年,什么事也没有。梅山人没有告发我,当地政府也没把这个死人事件当回事。躲过这场劫难的是住在山上采矿的人,山上的水还好,越往山上越好。村里的劳动力全是我的工人,每个不是劳动力的梅山人年底也能分到红利。梅山迅速富裕起来,家家户户建起小洋楼,统一规划建设,材料用得好,十年过去还是那么新。遗憾的是,有的小洋楼主人没了,全家因患怪病绝症死亡。没死的人后来全部搬离梅山,有的去城里买房。平时梅山是一座空村,只有到了传统节日,他们才带着水和食物赶回来。今天巧,是他们的一个“祈福节”。这个节日在春天,在春天里祈福全年才真的有福。节日特别重要。在梅山,祈福节清明节比春节更重要。这些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梅山人,不会在城里过祈福节,他们忘不了自己的根。

“从董事长,回来吧,我们还跟你干!”他们拉着我的手恳切地说。

我说:“都散了吧。”他们分别走向自己的车,将一桶桶水提进家。有的人买回许多水,看样子要住上一两夜。

袁世和请求我在他家午餐,我答应了。那些没得到我答应的人鼻子酸酸的很失落。

我带小李和雨晴去墓地,那是占地很宽的山坡墓地,埋着中毒死亡的所有人,年纪最小的还不到半岁。我把纸钱香烛搁在两个大箱子里,墓地鬼多,两大箱子都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小李扛一个大纸箱,我和雨晴抬一个。纸箱重,我和雨晴走一段休息一段。小李问我墓地在哪里?我指一个方向。小李扛着纸箱快步朝墓地方向走,他准备回头来扛另外这个。一个半大孩子走来,我问他是谁家孩子,他说是袁世和家的。袁世和让他跟着我,别让我被别人家抢夺去午餐。我说:“答应你爸了,我不会改主意。你过去给前面那个叔叔带路去墓地。”

我们坐在水泥路上,路两边种着树木花草。“梅村绿化很好,”雨晴赞美说,“是好地方。我想在这住两夜。”我没表态,我朝东边的山岭眺望,那些因采石被我公司弄矮了的山岭披上绿装,深坑已由绿色植物掩盖。我跟村里签订了三十年开采合同,我只开采了十年,停了十年,还有十年的开采开发权。梅山之地宝藏丰富,谁开发谁发财。我曾经的采矿工程师说,按我当时的规模进度,至少还可以开发三十年。这里的石材特别漂亮,质地细腻,天然的花色像泼墨、写意一样,富有装饰感,极受市场欢迎,在同类产品中我公司的价格要高出两三倍。城里高官富商都用我的产品——地板、餐桌、地脚、茶几、茶盘、碗筷,全套。公安局范局长还有一张大理石床,是我公司为他特制的。他当我公司的保护伞,石床没收他一分钱。他有一天喝多了对我说:“睡石床,性功能增强了一倍。”我们正准备为他情妇制作石床,大面积死人事件发生了。美好的日子太过短暂。我决定离开前,炸毁采矿窿道石材加工厂选矿厂。

雨晴在附近拍照发朋友圈,年轻人走到哪拍到哪发朋友圈到哪。微信上信息鱼龙混杂,我不爱上去点链接查看朋友圈。雨晴发了微信,第一个抢过我的手机给她自己点赞点评,一个人在那里互动。现在年轻人自恋,我辈看不明白。

小李返回扛纸箱,“坟场一个人没有,好恐怖。”他说。梅山人清明节上坟,大年夜黄昏也上坟“封岁”,除此,不去墓地。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水泥地干净,没灰,也可能昨天下雨冲洗过。“雨晴,走喽。”我喊她。雨晴奔回来,一路上她让我看她刚拍的照片。“这树好绿,假的一样。”雨晴调出一张图片后说。袁世和的小孩捂嘴笑。

我们三人分别管理一堆火,往火里扔纸钱,烧化成阴币,愿意外离世的梅山人灵魂安宁。这十年来我养成了每月十五进庙烧香的习惯,我一方面忏悔请求菩萨原谅,一方面给梅山村死去的人补充钞票。出差旅游碰上大寺庙,我必定为他们烧香,祈求饶恕。之前,我不烧香不拜佛。“你们俩听好了,”我对小李雨晴说,“烧纸的时候要默念,请求梅山人原谅我。念出声也行。”雨晴替我说一大堆好话,像玩朋友圈一样认真。

烧完纸钱,我带雨晴走向山脚,我想去看看长起来的植被。我发现异常,地上的草不像植物,像塑料。蹲下去触摸采摘,果真是塑料做的假草。我掀开塑料,下面是黄土,贫瘠的黄土碎石。

我站起身眺望远山,拉过袁世和儿子的手说:“那些,全是假的,是吧?”孩子点头,“都是像绿草一样的塑料铺的。”

我头针扎一般疼痛。“由此推理,刚才那棵树,就是假的。”雨晴说。我向山坡走,提醒随行者小心坑洞,当年采石,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洞,还发生过掉下坑洞摔伤人的事故。我选择性地掀开假植被,下面跟十年前一样寸草不生。孩子说:“山上铺得稀。山上的绿色是网一样的塑料做的。”

袁世和生怕我跑掉,让孩子看守还不放心,亲自过来接我。我指着塑料草说:“小袁,你怎么解释?”

袁世和低下头说:“是镇政府的主意,梅山村只花了少量的钱,大部分资金都是镇里出的。”

“这是一笔不少的资金。”我说。

“镇里有办法,他们立项目向上面套取资金。”袁世和跟大部分存活的村人一样住在县城,眺望故乡的泥土。

“铺在裸露山岭上的不全是塑料草绿色网,还有涂了绿色油漆的帆布。”袁世和继续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梅山的土地不争气,不长草木了嘛。”

我全身无力,心里满是恶臭的污水。午饭后我躺在袁世和家的床上休息。今天过节,村里有人气,“偶尔回来,村里空的,阴森恐怖,”吃午饭那时袁世和说。梅山像一座野庙,香客一走便冷清下来。人逢坏事精神垮,我大约是这样的。我靠在床上,打开爷爷的回忆录。我接着从1948年春天国共两军恶战读起。爷爷写道:

战争不是好事,才三年梅山泥土再次被战火烧焦。泥土像人的皮肤,严重烧伤后再长不出皮肤毛发,还会危及生命。我虽不生长在梅山,但梅山就是我的故乡,从当土匪到抗日结束,我在梅山待过好多年,我爱梅山的草木甜泉。望着梅山的惨状,我失去的左臂剧烈疼痛。我哭着离开梅山。许多年后,梅山是我的噩梦,她的惨景时常将我从梦中吓醒。噩梦做了十年。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此时我已经从酿酒师傅成为炼钢工人。我有义务责任指导梅山人炼钢。趁人不备我溜出钢铁厂折腾回到梅山。梅山山山岭岭变成绿色,我抹眼看,还是绿色。烧焦的土地十年后长出了草木。我高兴地跳起当年流行的舞蹈。

梅山有三个炼钢炉,我告诉他们我会炼钢,他们不信,他们还是老印象:我只会扛枪打仗。梅山比别的村镇条件好,两场大战后留下了许多钢片碎铁。但是梅山人大叫缺原料,家里的钢铁制品全部收归生产队,远远不够。我提醒他们山上有原料。梅山人想到过,山岭草木好不容易长起来,杂草还很厚实,战争留下的金属残片淹没于草木之中。要刨原料,必须先刨草木,残片埋得深,刨到它时草木的根基就受损。

上面下达的钢铁指标重,梅山人犯愁,怎么做假都过不了关。我说:“上面指示精神重要还是草木重要?草木毁了还会再生,上级命令不执行就是犯罪。”听了我话,梅山人动起来。十天之后刨出堆成小山的金属残片。炼钢炉不合格,燃煤不足,梅山人用木柴,远远达不到熔化金属的温度。尽管我带给了他们技术并且亲自指导多次,梅山人还是没有炼出一炉好钢,全是废品。有废品也很不错了,梅山跃居全县炼钢大村,成为第一典型。一年时间梅山的山岭被刨地三尺,像剃光头发的不规则脑袋。砍光不要紧,春风吹又生。我对梅山有信心。

二十年后的1978年,我退休,又回到梅山。梅山青山绿水好风光。我们当年的土匪窝遗址还在,槽凹泉的水还是那般丰沛甘甜。我在梅山住了一周,跟村里老人上山打柴下地种菜。又是十年,1988年冬天我再次回到梅山。这个冬天冷,梅山后生和身体健康的老人正在合围两头野猪。山岭草木深深,曾经一度绝种的野兽出现在梅山,不光是野猪还有野羊麂子。山村的日子有他独特的快乐。围猎取得胜利,梅山人猎取到两只野猪,一公一母。是对老野猪,皮肉硬,猛火炖后,软绵鲜美。我在袁崇敬家吃饭,他那个刚上小学的孙子袁世和抢走他的猪鞭躲起来啃。袁崇敬很生气,他原计划是与我平分享用的。我对野猪鞭好奇,可惜没尝到。我对袁世和心生怨气。我俩借着怒火,一杯接一杯地喝羊奶子酒(一种植物的果实,形状酷似羊奶子得名,熟透后呈淡红色,生吃酸酸甜甜),喝光了羊奶子酒,又喝野生猕猴桃酒。也许老野猪肉能解酒,我们喝了超量两三倍的酒,只喝醉了,没有喝死。太神奇了。

离上次回梅山又过去十年了,好想梅山啊。梅山,我还要回来的!

纸上有水迹,可能是爷爷老泪滴在上面留下的。爷爷年纪越大越想念梅山,我们越不放心他回梅山。父亲做过多次计划,被我否了。父亲不会开车,如果包车坐班车都是费事的事。父亲把任务交给我,我满口答应,就是不行动。我感觉爷爷就将离开人世时,跟爷爷商量载他回梅山,爷爷坐在轮椅上兴奋得手舞足蹈。可是第二天他就病倒,没有再爬起来。

我下床想看看当年偷吃爷爷野猪鞭的袁世和在干什么。家里没人,都做祈福活动了。小李雨晴跟去看热闹。我参加过祈福活动,熟悉所有流程。看完爷爷关于梅山章节的回忆录,我变得无聊,体力似乎也恢复了些。祈福活动可集体可个人,如果没人组织就各自进行,或者以家族为单位。今年村里的活动没人组织,各自为政。祈福活动有讲究,不可随意划一块地方叩头烧香。每年有一个方位。方位是谁定的?村里德高望重的师公,或者附近村庄师公。师公间有时候测得并不一致,有的师公定为南方,有的定为西南。信谁的呢?各人自己定,相信哪个师公就信哪个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朝不同方位祈福一遍,有益无害,礼多神不怪。祈福现场安静无比,不许放炮,放炮要等到晚上的某个时辰,该时辰也是师公定的。放炮后,意味着福气已稳固留下。梅山师公袁崇安最有权威,但他第一批中毒死亡。

袁世和一家在村东南方向祈福,仪式做得庄严肃穆。他用石灰划出两三平方米,那是块裸露的泥土。必须要用裸露的泥土,祈过福的这块地一年之内不许种植。这块地可大可小,没有强行规定。他家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弯着腰,虔诚地跟着袁世和朗誦祈求语。每个祈福人的语句不一样,意思都一样:平安健康发财顺利。也有具体的,那要看当年的重点是什么,比如祈求顺利生二胎,孩子顺利考上大学,做了坏事的请求宽恕以逃避责罚。

受气氛感染,雨晴小李双掌合十,向上苍祈福。我没想别的,我轻声对爷爷说:“爷爷,我们也来祈一个。”“让老天保佑梅山生长草木。”爷爷说。“好的。”我说。我和爷爷祈祷时,袁世和一家完成了仪式。

“你这样祈福没效的。”袁世和说,“之前你没来,我没把人数身份上报。你的祈福上面收不到。”

“我说,你带着我重来。”

袁世和说:“好吧,估计上面不会生气。我要先烧一把纸钱通路,从董事长你也别闲着,快上香。”

“有这规矩么?”我说。

“规矩人定的。我们这个程序很合理嘛。别出声。”袁世和用手势阻止我说话。

“我祈福内容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是说话了,“请求苍天给梅山撒一把种子,长出茂盛的草木,那些采石坑洞自动填平,采矿窿道自动闭合,泉水重流,质量第一。”

“你的要求挺多啊。”

“就是一句话,梅山回到2004年。”

“你这个愿望不好。2004年我们多穷啊,而且回到2004年,我们后来赚的钱是不是也得回去?不成,你这个愿望我不答应。”

“你又没权利答应不答应,我求的是苍天。我求苍天不收回大家的钱,只长出草木,回到青山绿水时代。”

“这还差不多。但是,你跟我们梅山人还是不一样,祈福内容怪怪的,毕竟不是我们梅山人。”袁世和回到圈内,认真做起仪式来。我没跟着他说,他说他的我默念我的。听话的小李和雨晴跟着我默念。

我总以为毕富生死了,可他没死。我祈福完毕,回身时见到了他。袁世和挥手示意毕富生后退。毕富生听话地后退半步。

“这不是从董事长吗?”毕富生又前进一步,他热情地手伸向我。我迎上去。袁世和拦住我,大声对毕富生说:“离开点!”

我责怪袁世和说:“你这是干什么!”

“毕富生是毒人!全身是毒!跟他握手你小心中毒!”袁世和说。见我不解,他进一步解释,“毕叔是第一批中毒的人,他死里逃生,别人死了,他活了下来。他必须喝井里的毒水吃毒水种植的蔬菜稻米才能活下来。否则就生病。”

毕富生尴尬地站在原地难看地笑:“这一两年井水溪水营养不够了。浸泡在水源的营养物质越来越稀少了。这下好了,从董事长回来继续开发,我有救了。”

“听到了吗,从董?群众强烈的呼声。”袁世和说。“毕叔年纪大了,他种不了田,为了帮他买毒大米,村里人费尽心机。只要听说哪里的粮食重金属超标,我们就去哪里购买。有时候能买到一年的粮食,有时候等赶去时,被当地政府封存了。信息不对称,购买毒大米是梅山人最头疼的事。”

“毕村长体质适应了重金属,整个体质发生了变异,”我说,“酒精中毒的人,一杯酒下去,手不抖了,精神了。就是这个道理。”

“毕叔是个奇人,他没有在重度污染的水质中倒下去,站立得更坚挺了。梅山人人佩服他,十里八乡人人佩服他。”袁世和说。

“握个手就中毒,有些夸张了。”我说。

“小心为妙。我们带回的狗猫吃过他吐出的骨头都中毒死了。现在,谁也不会把家里养的猫狗带回梅山。”袁世和说。

梅山人对毕富生佩服而友好,他们轮班回来照顾毕富生。他们希望毕富生健康长寿,村里哪怕只有一个他,都不是外面人说的空村。毕富生当年带领大家跟我发家致富,梅山人忘记不了他。轮班回来照顾毕富生的人设法买到毒大米毒猪肉蔬菜。实在没把握,就把买回的菜浸泡在尾矿池或者井水溪水里,让它们充分吸收“营养”。那些残留农药超标的蔬菜,都不舍得清洗,一洗“营养”就要洗跑掉好多。毕富生宁可吃带沙子的蔬菜,他一般多加些水,泥沙沉底,“营养”还在汤里。除了泥沙,他把汤全部喝掉。后来梅山人研究出一个方案:清洗过后的蔬菜用农药水浸泡,比例上当然也要控制好,刚开始浓度过高,“营养”过剩,害得毕富生差点死去。最理想的还是浸泡在村里的水里,纯自然的,不用费心劳神。

还没轮到袁世和照料毕富生,今天趁回村机会,袁世和给毕富生买回一大块牛肉。上回听说毕富生想吃牛肉,袁世和记住了,袁世和是个有心人。那块牛肉袁世和浸泡在溪水里,但泡久了,牛肉味道泡没了。毕富生要取回来,“泡的时间不够没事,我煮牛肉时滴一小滴农药进去就欧克了。”毕富生笑着。袁世和带毕富生去取牛肉,为防止蛇鼠偷吃,他搁在一个铁笼子里。这个方法好,一提笼子绳索就可以了。春天开始不久,万物复苏。但是梅山人是习惯性思维,村里已多年不见蛇鼠之类东西了,山上植被没了,环境恶化,没有动植物生存的条件。蛇鼠之类已迁走。我们跟着去,我轻声地唤爷爷,叫他看看梅山。爷爷的照片我没带,解释起来是挺麻烦的事,不想让梅山人知道我爷爷与梅山的渊源。袁世和让我们与毕富生保持一定距离,不要太靠近对他讲话。毕富生还跟从前一样说话容易激动,唾沫四溅。他的唾沫星子带毒,嘴巴像个喷毒器。梅山人敬重他照料他,也都躲着他。毕富生很自觉,他主动与人保持距离。我跟毕富生多年不见,刚才突然见到我,他激动,才有走向我的举动。

牛肉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颜色变了,这种做法一边是注入“营养”,一边又是损失牛肉鲜味。什么是最好办法?往牛肉锅里滴农药。毕富生弯下腰提起铁笼,凑近鼻子闻闻说:“没牛肉味了。世和你以后不要再这样搞。”毕富生满脸不高兴。“毕叔近年脾气越来越古怪。”袁世和低声说。

太阳朝山下落去,傍晚来到梅山。梅山上空不够明亮,空气也不好。梅山草木不生,失去了肺。南风起时,将南边老路上沿途开发的雾霾吹过来。

“我就不请你吃饭了。我多想请你吃饭,从董事长。”毕富生流露出歉意。我们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他做饭,跟他说话。“你一定要把公司拉回来,一定啊一定!”毕富生说,“我没几年活了,我想再看看梅山热火朝天的开发场面。”毕富生家里死得只剩他一人,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幸好他年轻时做了许多好事,梅山人感恩,没有丢下他。

晚饭时,袁世和家里来了许多人,他们把自家的饭菜提过来,跟我聚会。“我们坐吃十年了,从董事长你再不继续挖礦采石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当年每家都分得很多钱,我带他们开发十年,家家户户富得流油。梅山水土污染,死了好多人,我良心再也过不去,公司当即决定撤离。决定撤离那天,几个医院不收治,抬回梅山的重症病人用尽力气给我下跪求情。他们愿意以死换来梅山的富裕,愿意牺牲梅山健康的环境来换取钞票。我果断地炸毁所有设施,解散队伍。我把在梅山赚来的钱全部分给他们。后来有的家庭因为全部死亡,巨款仍然留在存折上。梅山人曾经想清理绝户存折,最终觉得不妥。那是死者的钱,不经同意,不可乱动。梅山人也不是想贪那些巨款,是想取出来为死者做些他们能享受到的事,比如把墓地建设得漂亮些,每年烧香纸更多些等等。我公司没有解散,至今沿用恒通公司的名字。在梅山开发十年,我最终将梅山人弄死一大半,空手而归。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爷爷现在借我的眼睛看到了我公司那些年在干什么,干出了什么结果。我太令爷爷失望。爷爷一定在那边对我发脾气,挥动烟斗批斗我。

关于死者那些“死账”,今天梅山人重新提起。不管怎么着,“冻”在银行都是损失,能不能想办法取出来当做集体资金?他们问我有什么办法,我不知道。这个要问银行要问律师。死者已去,那些钱分给活着的梅山人,合乎情理,我是赞成的。因为无法生存,梅山人除了毕富生都迁走了,他们散落在县城或者别的地方,有人继续发财,有人日子过得艰难。经聊天得知,有一些梅山人到老路开发区打工,早上出门,晚上回县城住,收入不高,糊糊口。

“唯一的出路,唯一让梅山人过得有面子,就是再次开发。苍天给了我们无穷的宝藏,我们不开发,老天不答应。”袁世和说。他得到大家一致响应。他们热烈讨论时,毕富生坐在安全距离外,他听力差了,听不清楚时,他会大声喊:“说话大声些,一个一个来。”人们听他的话,讨论时轮流发言,但重复的多,有见地的少。核心内容就是重整梅山雄风。毕富生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老村长都发话了,我们还等什么?从董事长,快下决心啊!”

梅山人是讲道理的,他们没有擅自开采大理石矿产,因为我有合同,签了三十年。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开发。谁再有钱也没用,除非我撕毁合同。

中日梅山之战,国共梅山之战,史书上记录很少,地方志上有简短的记录。人们都不太记得了,记得的人都离开人世。梅山人不会管这个,就是带来参观的当地大小官员也没有这个知识,因此就少了介绍战争的这个环节。按爷爷的描述,中日梅山之战是值得大大宣扬的,战场也值得建立纪念碑园。听着他们蚊子嗡嗡叫一般的讨论声,我脑子闪出一个主意:投资拍一个梅山战场纪录片,或者一部电影、一部三十集的电视剧。

梅山人讨论到很晚,我声明要睡了,他们还赖着不走。我起身走向袁世和为我安排的房间。袁世和的老婆正在烧水,雨晴跟她说话。我靠在床上,翻看手机。二十来分钟后,梅山人离去,没有我旁听,他们的商议没有意义。雨晴推开门问我:“水烧好了,你先洗还是我先洗?”我叫她先洗,我静一会。雨晴洗完脸擦完身子,给我留了两大桶热水。我问袁世和老婆水够用吗?她说够了,不够也得够。我表示只要一桶水就够了,另一桶留给小李。小李声称他不用洗澡。你怎么能不洗澡呢?我臭骂小李。小李申辩说为了给主人家节约水。我提了一桶进洗澡房,雨晴洗澡后留下许多热气,还没完全散去,洗澡房暖和。关于在梅山洗澡爷爷回忆录里也有写到。他说的是夏天,用竹筒接了泉水淋浴,水量大,洗得痛快。我以前在工厂上班住厂宿舍,时常自己用“热得快”丢进锑桶里烧热水,提到洗澡房。我能用一桶水将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年轻时候的经验闪出脑海,我按照那时的办法洗净身子。

“水太少了,不够洗。”雨晴向我抱怨。她两桶水都不够,说明她没有过一桶水洗澡的经验。“你够吗?”她说。“够,我一桶水就够了。”我说。雨晴不信,她剥开我的衣服嗅嗅,我身上没异味,她表示默认。

“以前,梅山有好多支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可以淋浴,也可以在水池里洗。”我说。

“你怎么知道?那時你这么干过?”雨晴向我靠过来。

“爷爷回忆录里说的,爷爷那样干过。他们还在深处的小河里游泳。”我说。

雨晴从床头拿去爷爷的回忆录,说:“在第几页?”第几页我不记得了,反正在记录梅山的章节里。我叫她翻开目录查找。爷爷写回忆录前设计过提纲,目录是回忆录完成后加上的。他给目录留了足够多的地盘,现在目录后面还空着两页。雨晴查到篇章后,袁世和敲响房门,“从董事长,我想向你汇报汇报。”我说太晚了,明天吧。但我拉开了门,他抱歉地搓着双手。我说:“我不是你领导,你汇报什么?”“你是我的领导,我是恒通公司的人,死也是恒通公司的。”

“那是以前。以前梅山人都是我恒通公司的,包括刚出生的小孩——年底任何人都能分到红利。”

“我做梦都想回恒通公司干,我现在就正式报名。开发梅山的工作,必须马上启动,我们一分钟都等不起。”

“睡吧。”我说。

“毕叔刚才让我带给你话,他做不了队长,想做队长助理,帮助你做些管理工作。毕叔都还能做管理人员,我更能行。”

我转身离开。

雨晴看到爷爷记录梅山山水的地方,她合上“书”说:“爷爷只有文字没有图像,可惜可惜,无图难以呈现真相。”她搂着我,想跟我亲热,我说:“爷爷看着呢。”“在哪儿?”“在我身上,他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我在梅山所有见闻都进入了爷爷的灵魂。”

白天见到的墓地强烈地扎在我的脑子里,我闭上眼就是那些坟茔。死去的人都站在坟头,朝我怪笑。我不敢闭眼,但是睁眼他们也不放过我,他们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不怪我搞坏了梅山的环境掐灭了他们的生命之火,却责怪我撤销这个项目逃走。雨晴闭着眼,轻轻地呼吸,我不知道她睡着没有。

袁世和老婆轻敲房门。我一动身子,雨晴就醒了,“这么晚,她想干吗?”雨晴搂紧我,我动不了。我拍拍她身子说:“我去看看。”

跟袁世和老婆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三个男人,我不解地看着他们。“从董事长,你什么时候回来开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说不开发了,他们一定对我纠缠不清。“我们不能再破坏梅山了,”袁世和老婆说,“十年了,被破坏的山岭都没长出一株草一棵树,我们子孙后代怎么办?”旁边的三个男人附和。“这个意见,今晚你们为什么不提?”我说。

“不能提,提了要遭他们反对和谩骂。”

“我明白了。”

“你千万不能再回来了!你就积积德吧。”

“我听你们的。”我说。

外面人的话雨晴听得真切,我回到床上后她没问我,而是评论说:“刚才这几个人的意见你并不一定要听。发展经济可以不破坏环境的,不要一听搞开发就是对大地的撕裂。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以前你们是没有想办法。”

“不是没想办法,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根弦。”

“现在你有了,可以避免破坏环境了。”雨晴说,“你投入那么多钱,奋斗十年,结果空着手回去,不值当。我替你打抱不平。”

“梅山哪还有环境可言。”我说。

“这不更好?没有环境就不存在破坏了。”

“你支持我回来挖矿采石?”

“支持。你是商人。躺在地上的钱你不捡,我也想不通。在梅山开发,你几乎没有阻力嘛。”

“袁世和老婆他们就是阻力。”

“这几个人像大海里的泥鳅,一个小浪都能打个肚皮朝天。”

我不能在梅山住两夜,我受不了。雨晴也不吵着住下去。回到梅山的村民分别要回到他们生存的地方,生养自己的故乡都不能生存,他们内心不知道有没有挣扎。他们都是要一早或者昨天就离开的,因为我回到的原因,都推迟了。昨晚我睡得晚,又困又睡不着。我主要是不敢睡着,我怕坟地里的梅山人走进我的梦里跟我纠缠。天快亮我才睡着。雨晴一直就是个爱睡懒觉的人。昨天的墓地祭祀,她没感觉。她的爷爷奶奶以及许多亲人都埋葬在公墓里,这种场景她见得多,不惧怕。因为她不认识生前的他们,不知道那些生龙活虎甚至幼小生命半年之间就命丧毒水,心灵没有受到震撼,因此她睡得很平静。

我走出袁世和家大门,见到他们散集在外面,还有一些人聚集在村头停车场上。他们向我围拢,向我告别。他们真的太客气了。他们要求加入我们公司,希望恒通公司像从前一样惠及梅山每一个人,他们已经在一个作业本上留了电话,电话本由袁世和管着,一旦准备开工就通知他们。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到处看看。”我说。他们要求留下来陪我,我一一打发他们离开。袁世和一家我也劝走了。袁世和老婆用特别的眼光看我,我对她点头。

梅山村空下来。毕富生躬身站在安全距离外向我招手。我向他走去,他后退。我进一步,他退一步。我说:“毕叔,我们还可相距近一些。”毕富生说:“我一身是毒,靠近了对你们没有好处。”“平时你一个人在这么大一座村里,你怎么打发日子呢?”我说。“我到处走,我唱歌我说话。”“你不寂寞吗?”

“寂寞。”他说。

“跟我们去城里玩玩?”

“不。”毕富生后退,小跑,逃离。我追上去。“别过来,”毕富生求我说,“你要是心疼我就赶快把队伍拉进来,重新大干一场。水中毒了不要紧,我们不用村里的水做饭种田种地。水的问题不是问题,买水进来,用水管从别的地方接自来水。有了钱,什么事都办得成。”

我们的车离开梅山村到达东边山顶上时,遇上一辆大巴和一辆小车。从车上下来一群人。我叫小李停车,我下来看看。他们是县里的客人,由县里安排参观新农村建设。他们是外地人,说的方言我分不清是哪里的。

“你们是梅山村的吗?”有人问我。

“不是。也是。梅山是我的亲戚。”我说。

他们远眺“绿色”的山岭,俯视山下的村庄。“这个村是靠什么致富的?”客人问。

回答问题的是当地的干部,可能至少是副县长,“以前采石材采锡矿铜矿。现在,”他停了一下,回头看镇里的干部。机灵的镇里干部接过话说:“现在他们种铁皮石斛,看,对面山岭上泛绿的都是。”客人们点点头。他们提出要下村去看看,副县长说:“这次时间不够了,欢迎下次来参观。留点遗憾,留点遗憾。有遗憾才有美。”这里不仅是观景台,还是一个停车场。这里是參观新农村建设的终点,看完这个点,就折返。县里的大巴已经调好头,副县长及工作人员礼貌地催促客人们上车。

下山途中,要经过一些村庄,每座村庄都有漂亮的洋楼。县里也不全是做假,这一带有真正的经济作物。风光特别美,参观者都会喜欢。到达一个平缓的村庄,我叫小李停车。我们也来个参观新农村。村上没什么人,村上几个闲聊的老人狐疑地看着我,他们并不友好。我打消了参观的念头。参观不参观都没有关系,我不是政府干部,不需要取经,无论是取假经还是取真经,都不需要。但是在村头的宣传栏里,有梅山村的照片,当地当权者将梅山村貎移花接木到这个村。后来我才无意中知道,县乡里的宣传片中都有梅山的村容村貎,跟一些似是而非的经济产品组接在一起,给人联想和赞叹。

我举头向大山上看,“当年共产党部队具体驻扎在哪里呢?”我自言自语。雨晴接过话:“肯定在半山腰甚至靠近顶上,前面是比较开阔的丘陵,书上都说共产党的武装力量打游击,通常驻扎在条件艰苦的地方。”“就算驻扎在半山腰上,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聚集起来赶到梅山战场跟小林光一决战,真了不起。”

“人的潜能一旦激发起来不得了的。”雨晴说,“比如说梅山村的假绿色。”

提起梅山我的心疼痛起来。袁世和打过来电话问我到哪里了?他在县城等我,请我吃饭。他已邀了许多梅山人,大约有三桌。我说:“昨晚不是一起聚过了吗?”

“不一样的。”

我谎称已经过了县城,上了回市里的高速。“恒通什么时候回到梅山呢?”袁世和急切地问。

“等我消息吧。”我说。

“要不,你把梅山项目交给我吧。秘书工作,我帮你物色一个人,保证比我年轻漂亮能干。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学到了许多东西,一定能胜任梅山项目。”雨晴说。

“你敢!”我喝斥她。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雨晴仗着跟我亲近,有时也反过来跟我发脾气。她比我小十二岁,整整小一轮,我俩同一个属性。很多时候我拿雨晴没办法,她再怎么冲我发脾气我都不能开除她,我下不了手。雨晴工作能力算不上优秀,比起我的总经理副总经理来她差一截,她的强项是漂亮通达对我体贴。她也许有过上位的想法,但从没行动,我跟妻子好好的,不想节外生枝。为了不给她把柄,我控制着不跟她做那事。只要我不那个她,她即使有心动最终也注定要失败。 也许,这是她最恨我的地方。

我暂时不想跟她说话,闭上眼睛假寐。雨晴从我包里拿走爷爷的回忆录翻阅。我的包没有秘密,她随时可以翻看,也有权利翻看。

回到市里,几天来梅山人轮番给我打电话,要求恒通公司尽快进驻梅山,他们严重干扰了我的工作。我关掉这个号码,启用一个新号,这个号我只告诉中层以上管理人员。梅山人执著,打不通我的电话,他们派出代表来找我。袁世和带的队,来了五六个人。我逃离梅山十年来,不跟梅山人联系,他们本已习惯,都是我携爷爷灵魂回梅山的错。我多么希望双方互相消失。我不见袁世和都不行,他们太能来事,不见,他们就蹲在我的办公室、堵在公司电梯口。我不能拿他们怎么样。雨晴受我指示把他们安排进小会议室。袁世和会抓问题关键,他向总经理和我的三个大股东讲述了梅山的产业,梅山的矿藏化作金子钞票摇动了股东们的心。现在的股东以及总经理都是我离开梅山放弃梅山项目后来到恒通的,他们对当年梅山产业不知情很正常。这些股东跟着进入小会议室。

“恒通在梅山空转十年了,公司损失巨大,梅山人损失巨大。”袁世和说,这个小时候偷吃过爷爷野猪鞭的人非常激动。

“恒通有十年未交给梅山承包费了,”有一个声音说,这个小伙子我不认识了。十年前也许他还小,他没有中毒我倍感欣慰。

“这个小伙子说得对,”我终于说话了,“恒通欠梅山十年承包费,我立即补上。”

“用不着,不着急,现在问题的重点不是承包费。”袁世和瞪一眼那小伙子。承包费,我一直没忘,头一年我按时打入他们的账号,但已经是空号。村里的账号由毕富生掌管,账号空,我以为毕富生已经去世。实际情况是毕富生死里逃生成为毒人后,村里由袁世和牵头换了账号,注销了原来的,而没有及时告诉我。相对每个人的收入承包费算不了什么,梅山人眼睛几乎不盯着集体的那点承包费,他们相信我不久会重返梅山——我是商人,不会不取眼前的肥肉。他们都想错了,多年的失望使他们只留下空想。

我叫雨晴记下账号,向梅山人保证尽快付清承包费,还会让银行帮算好拖欠款利息,一并支付。

场面有点乱,股东们做梅山人工作,劝开他们。总经理做主安排好他们的生活。应三个大股东要求,我们召开临时股东会。股东们一致要求启动梅山项目。我不同意。现在的恒通不是当年的恒通,我有权阻止任何我不愿做的事。股东们反驳我:“不管是什么时候的恒通,公章是恒通的,恒通任何时候签的合同都代表着恒通,都与各位股东休戚相关。”

梅山出现大面积中毒死人事件我撤离,不可能更改公司名称,尽管十年的梅山奋斗最终打了个平手,我也不能解散公司,里面牵涉到太多的具体事情。当时公司资金紧缺,我想了许多办法才融资成功,才有新的股东和总经理。恒通在梅山还有十年承包权,恒通重新启动梅山项目合情合理。问题是我必须说服他们。我让雨晴将爷爷记录梅山的文章复印数份,将前些日子在梅山拍到的照片视频资料制成一个文件发给股东们。我想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雨晴似乎很想启动梅山项目,她有意拖。那天我们俩在办公室睡午觉时,她还说:“环境是环境,合同是合同,事业是事业。美国知道核武器不好,却从来不会停止研发。人类,就是这样的,别犟。听话。”她燃烧起我的怒火,我忍不住打了她一巴掌。她没生气,继续做劝说工作。

迫于我的压力,她还是制作出梅山的资料交给总经理和股东们。雨晴要么不做,一做都是很认真的。我看了一遍,我的心跟着流血。镜头扫过墓地时,有一把钝刀划我的身子。股东们看后都很感慨,但并不同意放弃梅山项目。他们的想法跟雨晴高度一致,我怀疑他们这一拨人私下开过会,通过气,统一过口径。

财务和银行帮我算出了梅山十年的承包费及利息,我让办公室打个报告我签字后交给财务。财务总监说,这钱不能汇,需要董事会开会通过。按规定,超过一定数额的开支必须交由董事会讨论通过方可执行。我不是不懂,我是不想开这个会。财务总监执行公司规定没有错,我不怪她。我打电话问妻子家里拿不拿得出这笔钱?妻子粗暴地说,拿不出,“你开公司这么多年给了家里多少钱?!”我记不得了,开公司做生意都是在玩钱,挣了、花了、套着,现金是见不到多少的。作为一家比较优秀的公司董事长,被这百多万难住了。我向雨晴借钱,她不借,她倒是存有150萬,但一分也不会借给我。“要是你借来启动梅山项目,哪怕你拿来嫖娼养小蜜,我都会借给你。”她说。我说我就是用来启动梅山项目的。她哼哼笑着说:“我也是上过小学的人,你骗不了我。”

这百多万显然不能向别的朋友借,原因是不好说明原因。小有名气的恒通不可能缺百多万付承包费,一旦他们知道真实原因,绝对会劝我启动梅山项目。

董事会不给我面子,他们反对公司支付承包费。梅山人也没有催我,只要我启动梅山项目,他们宁可不要前十年的承包费。我是良心过不去,我想做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人家没有责怪、没有笑话你说话不算数嘛。”雨晴说。

他们反对我支付承包费,我反对启动梅山项目,双方僵持着。梅山项目在公司传开了:公司原来还守着这么大座金山啊。他们热议,股东们希望员工议得越热越好。股东们趁机发动员工给我写建议信,我给他们回信说:“宁可解散公司,也不启动梅山项目。”好在梅山项目传出去后也没什么反响,别人才不管你什么项目。商场上朋友和对手都不希望我启动梅山项目,他们见不得恒通发达。

我筹措了一点钱,想给梅山战场做个纪录片,先做抗日战争时期的,下一步再做解放战争。通过人托人我认识了电视台退休的老刘,他长年在电视台做专题片,以纪实为主。老刘建议我跟电视台合作,否则做了节目播不出。我说可以不播出,我是留资料,可以免费送人。老刘制作专题片有经验,但手头没设备。他带我去找台长,台长问了我的经费后笑起来,“你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你的公司需要多放点血。”我告诉台长,这是我私下的事,跟公司没关系。“董事长都不能私事公做,不是窝囊吗?”台长直言不讳。我退出来,我不能到处跟人说公司里的事,谁家还不有点秘密啊。

纪录片还是要做,那是一场被好多人遗忘了的战斗,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史学家都不重点提起。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指挥那场战斗的共军高官,后来成了反革命,而我爷爷又是一个土匪成长起来的微不足道的地方武装小司令,国民党那边呢?更不消说了。史学家不应该这样,林彪后来不也是反革命,还是头目,他抗日的事迹现在都提及了呀。那么,我就来填补史学家的这个空白吧。我一边叫雨晴根据爷爷回忆录写成文章给报刊投稿,一边寻找纪录片制作者。老刘对本市影视公司熟,他在位的时候跟这些民企合作干私活,电视台收入不算高,但每个采编人员收入都很高,他们利用公家资源干尽私活。本市的影视公司都不大,搞些小影视帮人拍点宣传片之类,公司小人也少,效益都还过得去。

老刘帮我联系上了一家叫好时光的影视公司。他们的报价比我预算的还少,再经过我的压价,预算富裕。制作质量上,老刘打了包票,不会比电视台做的差,因为他就是电视台的。老刘介绍自己说他不仅能编导摄像还能写,写才是他的强项。他制作的专题片大部分脚本出自他之手。为了证明自己能写,他提供了许多证明材料,还送给我两本散文集。他获过许多全国性的电视专题片奖,奖算不了什么,但也是一种旁证。我将任务分配给雨晴。雨晴是我的私人秘书,我可以分配她做任何事,如果我愿意包括帮我生第二胎,而不需要经过董事会。雨晴跟老刘接上头,立即开展工作。好时光影视公司有从艺术学院播音主持专业毕业的男孩女孩,他们很快成立一个班底。我看老刘对雨晴的眼光与众不同,估计年轻时老刘也是个好色之徒。但雨晴眼光高,看不上他的。我放心。看上了也没事,人各有志,你能咋的。

关于梅山战斗,爷爷的回忆录写得比任何资料都详细,爷爷是综合了所有资料。参战部队连长以上都有姓名,一些战士也有名有姓,每一个人都是真实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这不是一次战斗,是一次决战。中国三方武装力量联合对抗小林光一部队,中国方牺牲巨大,但挫败了小林光一的计划,打残了他的部队,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老刘在细读爷爷的回忆录后概括出几个高档的关键词。老刘是行家,他提炼的主题令人激动信服。老刘亲自写脚本,他准备把我也纳入镜头,因为我是爷爷的孙子。老刘想以我爷爷的视角来讲述这个抗日故事。这个人了不起,他的马屁拍得我服服帖帖。我一激动就开口给他另付稿费,高额稿费。只要拍得好,多少钱我舍得花。我把爷爷喜爱的梅山风光破坏殆尽,必须拍一个纪录片来向爷爷致敬,拍爷爷的马屁。不管能不能补偿爷爷对我的失望,我都要这么做,补一点算一点。

可惜的是,梅山村老人都因为水质污染,提前离开人世,不然,我的爷辈父辈一定能说出梅山伏击战许多故事来,他们能出现在镜头里那是多好的事情。主创人员去梅山体验生活,我亲自陪同。我们走新公路,平坦的老公路仍然粉尘滚滚,从扬尘看开发力度,老路沿途正走在经济腾飞环境毁灭的路上。爷爷详细记录了当年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驻扎地点,当年他现场考察过两三次。他在回忆录里有提到,是我没认真看忽略掉了。根据爷爷提供的线索,我们找到了。这支武装力量也有上千人,跟我爷爷领导的那支民间抗日武装不一样,他们隶属新四军领导下再领导下的一支力量。爷爷第一次来到这里,是1978年,武装力量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从1945年至1978年三十三年间,周边几乎没有变化,附近村庄还流传着这支武装力量许多英雄事迹,准确说是一支游击队,一支队伍庞大的游击队。主创人员打开摄像机拍摄已无痕迹的遗址。当年的指挥所兵营,都成了稻田或者果园,有的建起洋楼。在村里打听时,为数不多的村里人一个也不知道当年的情况。快要离开时,有一个中年人给我们说起他爷爷讲述的故事,我们抓住这个机会采访他。他提供的与爷爷记录的基本吻合。不管怎么样,在游击队遗址上我们的收获还是不少的。

到达梅山西边山顶,我提醒主创人员拍梅山全景,我进入他们的镜头,代替爷爷向他们介绍各个山头,讲述敌我四方布兵情况。“乌岭呢?”一位姑娘问。“铲平了,当年是阻止日军前进的天然屏障。”我说。有了现场的体验,老刘写脚本就有了感觉,他掏出指南针定方位,根据资料复原那场战斗。我们在山顶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把想到的都做了,尽量以后少补镜头。主创人员都很敬业,我当场表示,只要制作的质量上乘,我会额外奖励。“下一步,恒通公司打算拍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这回干得好,下次你们还是主创人员。”我说。我的设想大大激励了这群年轻人。一直比较严肃的老刘对我竖大拇指。据别人说,老刘一进入创作状态就一脸苦瓜相。

下到梅山村。村头停着一辆摩托,是为毕富生送大米肉菜的人的,值日生没空,他请配菜公司送进来。送货人将食物搁在一个地方,通知毕富生来取。毕富生见到了我,他大声喊我。“你就是恒通公司的董事长?”送货人听说过我,此人是袁世和老婆外家人的远房亲戚,与袁世和有交集。我回答说,不才是我。“你们已经启动梅山项目了?”他说。我含糊其辞。见我撇开他跟毕富生说话,他骑着空摩托车离开。

我给主创人员宣布三条铁定的纪律:不要碰这里的水,不要踩水田里的泥,不要挨近毕富生。它们都有毒。我简单向他们解释了一下,他们明白了。主创人员向前走时,毕富生主动退到安全的地方。

“你终于又准备开发梅山了。”毕富生说。他狂笑着奔跑。

梅山的每一座山都遭到严重破坏,爷爷他们的老窝我们找不到,根据爷爷记录的兵力分布也落实不到现在的土地上。这个不碍事,不需要那么具体,只要主要事实真实清楚就行了,我们怎么拍观众怎么看,都不会怀疑。老刘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决定了剧组的工作走向。槽凹泉自然更是难以找到,老刘说可以拍别的泉水制作成槽凹泉,当解说词里说到槽凹泉镜头里出现一口活泉就可以了。抗日是主体,別的都不是那么重要,不必较真。

“我们需要一些当地民众入镜。”老刘说,“毕富生本来是可以的,但是因为不能靠近他,不好跟他说戏。”我说:“下次我提前约几个梅山中青年。”我脑中闪出袁世和等人。

我们爬山,踩着假草假绿拍了许多镜头,我一次次提醒,还是有人掉进坑洞里。好在没掉进深坑,那可是要丢掉性命的。我们不能被眼前的假草垫子和绿油漆帆布迷惑,必须用拐杖探出安全的路线。摄像师镜头扫到墓地,说:“那是抗战英雄的墓地吗?好大一片啊。”抗战那次留下的尸体后来由我方军人及梅山村民掩埋,尸首太多,不可能一人一个墓坑,日本鬼子的后来他们举着白旗来拉走了,据说清点好后焚烧掉了。中方牺牲的,埋在几个大坑里。爷爷后来出院想回来寻找自己的左手臂,有关方面告诉他,不可能找得到的。1948年夏天,爷爷又回梅山试图寻找自己的左手臂,他每次回到梅山都有寻找自己左手臂的念头。没人告诉他打扫战场收尸时发现过一只左手臂。即便在自己的老巢,爷爷却找不到丢失的左手臂。

“可以说成抗日烈士墓地吗?”摄像师问。

这怎么可以呢,玩得太假,一旦揭穿我的名声扫地。我何尝不希望那就是英烈墓园。老刘接过话说:“可以说得含糊的。纪录片里时常这么干,为了凸显主题,为了美,移花接木的事经常干。”

“这个不可以,”我说,“这是底线。镜头不去扫墓地不就完了吗?”老刘摇着头,他创作状态那个苦相一成不变。“制假,全方位。”雨晴插话说。老刘得意地说:“你以为呢!”

我们吃了干粮,准备再拍一些镜头就返回到县城住下来。村里突然进来好些车辆,袁世和他们回来了,有二三十人吧。毕富生用手机给袁世和通报情况:恒通公司开进梅山了!这个假情报沸腾了袁世和他们的热血,他们立即联络赶回梅山。毕富生不识摄像设备,他把它们作了测量仪,勘测矿藏的先进仪器。

袁世和他们闯来,正好可以拍当地村民入镜的戏份。老刘跟他们说戏。袁世和一脸茫然,老刘跟他耐心解释。老刘的话袁世和听明白了,“原来是拍电影(他也分不清什么纪录片之类)啊,从董事长,梅山项目什么时候启动呢?”

没有得到我正面回答,袁世和一群人失望地蹲到地上不配合老刘。我问老刘非得要这样的戏份吗?老刘说有了这样的戏份效果好些。我是外行,为了纪录片质量我听老刘的。我对袁世和说:“只要你们配合,就能当场得到报酬。”

“报酬算什么?开发梅山才是正事。”袁世和一群人埋怨毕富生提供假情报,害他们浪费时间。他们开着车走了。

我们也必须走了。剧组里的年轻人干粮抵不了饿,想吃大餐。毕富生对我高声大喊:“从大义,你变坏了!我要开除你梅山荣誉村民资格!”经梅山人提议我同意,那天,我正式成为梅山荣誉村民。他不提我倒忘记了。

重启梅山项目,开一次董事会,董事要提一次,中间立场的少,与我相反意见的多。我们双方要耗掉一个小时左右时间来扯皮。项目是稳赚大赚的项目,可那是伤天害理的项目,他们没有亲历,体会不到,脑袋空间被金钱占满。

雨晴从外面带回两个乡干部,自称是广坪镇的,管辖梅山村。在那一带,梅山是大山区,占有的山林最多,资源也最丰富。两者分别为肖镇长邓组织委员,雨晴上好茶后,我叫她回到外间她的办公室关上我的门。当年我跟广坪镇里领导打交道时,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肖镇长说明来意,希望恒通公司重新启动梅山项目。沿途所有村都在热火朝天地搞开发,梅山却停下来,不符合当下形势,梅山这个龙头要重新昂起来舞起来。

“重不重启,什么时候重启,公司有考虑。”我说。

“据我们所知,公司里就只你一个人反对。”他们的消息灵通,肯定有内线。

“虽然还叫恒通公司,但是此恒通不是彼恒通,前面恒通签的合同,跟现在的董事会没关系。”我说。

“按照国家规定,一个项目三年不启动,当地政府有权收回项目。梅山项目,恒通闲置十年了。”肖镇长说,邓委员附和。

“有这样的规定吗?拿文件出来我看看。”我说。

“这不明摆着吗?房地产老板拿的地块,企业拍得的项目都是如此。”肖镇长说。

“梅山死了那么多人,是开发造成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你们是当地政府干部,心灵没一点震撼?”我说。

“经济发展过程中难免有失误,有阵痛,有牺牲。我相信重新启动后,死人的事件能够规避。医院天天死人,就不去治病了?”肖镇长说。

“事件过去已十年,人们开始淡忘。重要的是,梅山村人没有责怪,我们政府也没有责怪,那年恒通放弃项目,当地政府和梅山群众睁只眼闭只眼,为了暂时过渡,冷却处置。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现在是伤口愈合的时候了。”邓委员说。

“你一天不开发,我们政府就少一天的税收,那可是块大肥肉啊。那时候广坪政府富得流油,正因为百分之七八十的税收来自于恒通。恒通在梅山不开工,占茅坑不拉屎的行为我们镇里表示愤慨,我们有一万个理由跟你撕毁合同。”

“合同不是跟政府签的,你撕毁不了。”在外间的晴雨耳朵一直在听里面的谈话,她冲进来大声地说。

“虽然不是跟政府签,但梅山签合同是经过广坪政府研究同意的,这里面有广坪政府的事。”邓委员年轻气盛。

肖镇长摊开手叫双方住嘴,他说:“我们这次来不是来吵架的,是来解决问题的。恒通梅山重启项目是最好的选择,机械一响黄金万两。没有一个商人那么傻。”

“送客!”我愤怒地说。我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向顶楼走去。这座城市灰蒙蒙的,直插云霄的高楼像电视里的仙境。“从董事长,你不是要跳楼吧?”雨晴站在我身后,捂着嘴笑,“肖镇长他们已经离开了。他放下话说要收回项目。”

“他们没权利收回,我不慌。”

“那你慌什么?”

“我慌身边一只只饿狼。”

梅山人推举袁世和为村长,村里的大小事情由他掌管。会议是在县城召开的,梅山人不在梅山却在外地开重要会议,说来叫人心酸。袁世和刚上任,便炙手可热。具有开采锡矿经验的红山公司首先找到了袁世和,唆使他跟恒通撕毁合同,跟他们签订合同。只要合同一簽,他们立即到位,梅山村的毁约金红山公司承担。红山公司给的条件优厚,恒通当年做到的,红山一样不少,在原来条件基础上还有优厚。红山公司在云南广西一带开矿多年,资金雄厚,他们提出在县城购地建一座梅山村。梅山人住在梅山村,工作日到梅山工地上班,早出晚归,包中餐,公司配通勤车。十八岁以上的梅山人,只要愿意都是红山公司的工人。袁世和召开村里人会议,他们没有议论跟不跟红山公司干,而是责备恒通为什么不重启梅山项目。梅山人只想跟我干,别的公司他们把握不住,信不过。袁世和打不通我的电话,亲自到市里来向我汇报他们的决定,我悄悄擦掉泪水对他说:“我也是梅山村人,你算是我的领导呢。”

另一家公司是开采石材的,他们查明梅山还有许多石材,一座村庄既有大理石又贮藏锡矿铜矿,特别难得。这家公司提出承包开发梅山石材,只要梅山人答应,别的事他们去搞定。

“我们不答应,红山公司我们都没答应。我们只跟恒通合作。”袁世和代表全梅山人强硬地拒绝。

梅山人好多年没想起我是他们的荣誉村民了,我说我是梅山人,他们特别高兴。我家跟梅山的渊源从我爷爷在那里当土匪开始,关于我爷爷与梅山的情缘我还是不想跟他们说,但他们迟早会知道的。我们的纪录片完成了拍摄,正在后期制作。我初步跟市电视台联系,他们不仅不买播出权,还要我给广告费,否则不上节目。我正在考虑要不要付给他们广告费,这个有价值的公益片他们收取费用,我不能接受。专题片制好后,我会寄送给政府许多部门,我希望更多人了解中日梅山之战。梅山人我当然也会送的,一家送一份。

是的,是到了重启梅山项目的时候了。但我不是去开矿采石。我叫雨晴通知有关人员召开股东扩大会议,近期股东和一些员工对我意见大,私下说难听的话,有股东流露出抛股念头。听说召开股东扩大会议,好些股东不愿参加,雨晴进一步说是关于启动梅山项目的,他们立即就来了。到会后,股东们失望了。会议主题是梅山绿色开发,给光秃的山岭种草种树。股东们反对,我强硬地发话:哪怕股东全部跑掉我也不改决定。他们听出来了,我不是来听他们的建议而是通知我的决定。

会议结束后,我立即成立梅山绿色开发组,雨晴牵头。“你不是希望当梅山项目头儿吗?机会来了。”我对她说。她向我吐舌头,“可你这是什么项目啊!”雨晴再怎么反对最终也会听我的。我带着项目组直赴梅山。听到汽车声音,毕富生走出家门,见到我们的人马,他无动于衷,他不相信我们重启了梅山项目,以为我们还是来干与他无关的事情。因此,他懒得跟袁世和他们汇报。

项目组人员在我指示下掀开假草垫,撕开涂满绿色油漆的帆布。下面是裸露的石灰岩和黄色泥土。那些采石材留下的大坑洞重见天日。经过勘查,我们有了初步想法:用土填平大大小小的坑洞,在岩石上铺上厚厚的优质土,然后撒草籽种树苗,也可以结合实际情况种经济植物。岩石不长草不长树苗不奇怪,黄土也不长就奇怪了。我们不是专家找不到答案。我们取了土样准备送给专家分析,听取他们的良好建议。西北沙漠都能种植物,梅山的黄土为什么不能?只要有心,办法一定会有的。

梅山绿色开发需要很大投入,股东及一些中层意见大,一股抛股潮在公司生长。我建议雨晴拿出积蓄来买股,资金不足向别人借向银行贷。我尽力把他们抛弃的股票买下。我很高兴他们能退股,退的越多阻力越小。

梅山大部分人同樣失望,他们兴冲冲回来又带着怨气离开。袁世和老婆带着几个梅山人加入我们绿色开发项目组,给了我们极大的鼓励。过了两天,袁世和回来讨伐项目组:当年合同签的是采矿采石,不是种树,恒通没有履行合同,恒通必须履行合同,否则我们绿色开发做不成。他刚把话说完,他老婆就上去打了他两耳光,“你告诉所有梅山人,谁要再提采矿采石材,我给谁耳光,不管他是长辈还是晚辈!”袁世和老婆叫喊。雨晴习惯性地拍了视频传给我,我存下来,立即发到我的朋友圈,发到公司微信群。

绿色开发如果只有十年时间是不够的,十年就想修复梅山做不到,需要三十年五十年,甚至更长。肖镇长他们有所耳闻,他对我们的项目不满。广坪镇土地宽广,即使方圆三十公里都是秃山也影响不了广坪的绿,只要经济上去,光秃又怎么样?他在班子会上宣扬这种观点,命令各条块加紧开发。

我脑中涌出一个新的主意。我带着雨晴去见袁世和,袁世和受宠若惊,我希望他回到梅山参与绿色开发,我可以给他安一个副组长职务,条件是带回所有梅山人。让他们回到梅山村,公司想办法给梅山安装干净的自来水。袁世和说:“我们可以回梅山,但是恒通必须启动以前的项目,那才是挣大钱之道。”他提出一边种树种草一边开采石材挖矿,我不同意。一开采,绿色开发就只能落空。我来找他主要还不是让他回梅山,我要延长开发时间,续签合同。将剩下的十年再加七十年。袁世和不答应,我只能欺骗他说:“种十年树后,我们就开矿,然后分期分片开采石材。”做了两个小时工作,他初步答应,但他为难说:“现在签合同要经过镇里批准了。肖镇长对我发过话,没他点头签字,一切合同无效。”

我带着雨晴立即找到肖镇长,说明来意,用欺骗袁世和的话欺骗肖镇长。肖镇长是只狐狸,他才不相信我们的话。对付他,我早就想好办法了。

“我给镇里交‘空税,即使不产锡矿和石材恒通公司也交,税额双方商定。”我的话果真有效。肖镇长毕竟是政府的人,知道环境问题是个重要问题,环境没控制好,有可能下课。“空税”,一举两得。

我顺利地跟梅山村签下延长四十年的合同,从现在开始还有五十年。虽然对方不同意增加七十年,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消息传到公司,公司炸了锅。

“恒通很快就破产了。”他们说。公司刮起辞职风。一周不到公司员工走了一半,恒通原来的金融外贸等业务做不下去了。剩下一半员工在观望,估计过一两个月还会走掉许多。公司面临人才资金的严重短缺,我决定公司做战略收缩和转向,以梅山绿色开发为主业。

“恒通垮掉,不出一年。”雨晴说。

“如果真垮掉,我就带领袁世和老婆他们十几个人慢慢填土种树种草。你愿意紧跟我吗?”我说。

“想得美!”雨晴对我笑,搂过我,亲了我一口。

责编手记:

就好像打定主意挑战读者的常识判断力,光盘的小说《重返梅山》刻意建构起梅山这样一个特定情境下的吊诡世界:十年前因开矿给梅山村带来半数人死亡的恒通公司董事长“我”重返梅山,受到村民“最高礼数”的迎接;“忘不了自己根的”梅山人却在为重新开矿奔走呼号,“在梅山,祈福节清明节比春节更重要”,就这样,梅山人一边无比虔诚地呵护着良心,一边却义无反顾地要重新走断子绝孙之路。“我”作为一个商人,放着“乌岭一样高”的钱不去挣,却冒着得罪地方政府和公司破产的风险,为了不开矿且不让别人开矿,不惜以每年“缴空税”为代价,续签40年开采权……为什么这样一些悖于生活逻辑和伦理的情节,在小说设定的语境下变得合情合理,并能左右读者的审美和情感走向?因为,所有情节的背后都有一个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的巨大存在——资本。因为,不同程度上,不仅现实的生活被金钱所异化,人的灵魂也被资本所异化。这一点,无论在小说的世界里还是在现实的生活中都同样成立。否则,小说将会因为失去支点而无可避免地坍塌。正是由于有了这样的认知和自信,作者才不惜牺牲部分的真实,以抵达更深层次的本质的真实,或曰艺术的真实(这一点在“毒人”毕富生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这也正是小说的冲击力之所在。

事物的发展在一定的条件下会走向自己的反面。资本在自身发展壮大的同时也为自己造就了千千万万个掘墓人。比如,小说中资本家的另类“我”,还有以袁世和老婆为代表的开始觉醒的梅山人(虽然只是极少数人)。资本虽然强大,但站在它对立面的却是更加强大的人间正义。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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