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白玉枕

张弭家

一

雍正皇帝刚登基就遇上了烦心事：在皇族和大臣中流传着有关他改诏篡位的风言风语。如果任由这种谣言传播，不但败坏他的声誉，还会让人们质疑他继位的合法性，那这把龙椅可就坐不安稳了。必须给这些人一个下马威，封住他们的嘴。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势下大开杀戒的话，不正好让谣言坐实吗？雍正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点子，搞得他头痛欲裂，寝食难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夜他梦见自己被蛇咬了，惊醒后发现枕头上汗水淋淋，他就让贴身太监刘福换个枕头来。刘福给他拿来个白玉枕，说是西域刚进贡来的。只见这枕雕刻精美，温润细滑。雍正就枕后，感觉脖颈清凉凉的，脑子也爽快了许多。起床后，他把玩起这白玉枕来，爱不释手。刘福见了，踌躇一会儿，凑近他耳旁嘀咕了好半天，他的眼里慢慢放出了光。

此后，他常向身邊的太监、宫女、护卫，还有来禀事的大臣大讲白玉枕的妙处，说枕它睡觉尽做美梦。大家都惊叹白玉枕的奇妙，恭维说皇上定会美梦成真。

忽然一天，雍正醒来大呼小叫，嚷着头下面被换了个普通枕头，白玉枕不翼而飞了。他召来大臣隆科多及九门提督等人，让他们日日搜查，限期破案。隆科多他们哪敢耽搁，立马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雍正大怒，不让隆科多他们管了，交给刘福查办此事。

刘福领命后却啥都不查，撺掇雍正去城外玩赛马。雍正说白玉枕丢后一直心烦，正想出去散散心，就让隆科多等人陪着出城去了赛马场。

玩了一天，晚上宿营郊外。吃喝间，雍正忽拍大腿：“朕的护身短剑忘带了，今晚如何安寝！”隆科多说派人回宫去取，雍正皱眉道：“朕下令夜关城门，怎能为了自己办事坏了规矩？”隆科多眨眨眼没话说了。刘福奏道：“皇上只是下令关城门，并没有不让进城啊。如果有人能够不走城门进城，就不算违令。”雍正喜道：“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眼下有这种翻越城墙如履平地的人吗？”刘福道：“据老奴所知，禁军士兵苏勇有这本事。他这次也来护卫皇上了。”

隆科多瞪起了眼：“能飞檐走壁，皇上的白玉枕不会就是他盗的吧？”刘福翻翻眼皮答道：“这人是刚刚被选拔进禁军的，案发时他还在塞外当兵。”

苏勇被传到雍正面前，是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刘福给他个进宫腰牌，让他越墙回城，去宫中取来皇上的短剑。

二

苏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带回短剑复命。雍正接剑后却又把它交给苏勇，并提升他为校尉，命他跟随刘福查办白玉枕案。然后，雍正阴阳怪气地道：“苏勇就是朕的剑，出鞘必有斩获。”他话锋一转，盯着众臣道：“白玉枕不一定是被贼人所盗，说不定是被某位达官贵人顺手牵羊了。启用苏勇，就是要查出白玉枕的下落，各位爱卿要大力配合啊。”众臣跪地齐道：“皇上定能找回白玉枕。”

回宫后，刘福给了苏勇一份名单，吩咐道：“皇上的意思很清楚，偷白玉枕的就是大臣中的一个。你施展轻功，按这份名单挨个搜查大臣的宅邸。你有皇上所赐短剑，不用怕惊动他们，也不用怕留下痕迹。”

于是，苏勇夜间飞进大臣住宅，查找白玉枕。可连查多日，连白玉枕的影儿都没见到。禀报刘福后，刘福并不着急，让苏勇查第二遍，还说要往细处查，查大臣们的密室暗洞。

被查的大臣开始时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是皇上的旨意。可是这么没完没了地查，他们受不了了，早朝时一个个故意哈欠连天，嘟哝着说夜里被搅得睡不好觉。隆科多苦着脸奏道：“皇上，臣夜里时常见到鬼影晃来晃去，不知是何征兆。”雍正微微一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隆爱卿怕是白天想事太多了吧。”隆科多见雍正用眼斜他，不敢再言。

散朝后，隆科多对刘福说：“还请公公劝劝皇上，别让那人夜里瞎折腾了，睡不好觉啊。”刘福耷拉着眼皮不阴不阳地道：“皇上说得很明白，你净瞎操心。俗话说操心太多要烂肺子的，哪还能睡好觉啊。”隆科多无言以对，但眼露凶光。

刘福看出隆科多居心叵测，找来苏勇叮嘱：夜间行事务必小心，谨防黑手。

这夜，苏勇飞上隆科多的宅邸房顶，正要撬阁楼天窗，那窗却开了，里面有人将一包裹塞进他怀里，轻声道：“接住，还有。”苏勇一愣怔间，又有包裹入怀，还被人从后面将一个包裹挂到脖子上。

突然，宅中四处亮起火把，有人高喝：“别让贼人跑了，放箭！”苏勇未及躲闪，肩头已中一箭，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头晕瘫倒。危急时刻，一个身披大氅的人凌空飘至，将他拦腰夹起，攀住垂挂房顶的树枝荡到树上，又连续跳跃几次，逃离了隆宅。

救苏勇的人正是刘福。他把苏勇背回宫，发现箭伤处流出黑血。“中了毒箭！”刘福想都没想，用嘴吸吮伤口，他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吸出的血不黑了才停。他又跑去找来御医，请御医给用上特效解毒药。

见苏勇已无大碍，刘福才松了口气，恨恨地道：“定是隆科多老贼命亲信假扮贼人，在你入隆宅时往你身上栽赃，伺机把你射杀。就算皇上知道了追查下来，也会说是射贼人时误射到你。这计好毒啊。”他转了几个圈子，猛然挥拳，“奶奶的，本来我还未确定白玉枕是不是他偷的，现在就一定是他了。你养好伤后再去他家，定能找到。”

过了些日子，苏勇的箭伤痊愈。他按照刘福的指示，在一个雷雨交加之夜再次潜入隆宅，绕过园中假山，找到了石头下面的洞口。他缩身钻洞，燃亮火把，七转八拐，摸进了一间密室。他见室顶吊着一只大木盒。刚要去取，蓦然想起刘福的话：“不可贸然取物，那会触动暗箭机关，会被暗箭射成筛子的。”他细细观察了吊盒一会儿，然后抽出雍正赐给的短剑，瞄准木盒的吊环掷去。短剑穿过吊环斜刺进棚顶，同时剑刃割断了吊绳，而刺进棚顶的短剑压住吊环，与木盒的重量相当，没有触发暗箭机关。木盒落地前，苏勇两腿伸向木盒落点，稳稳接住木盒，再弹腿踢盒入怀。他撤出隆宅时，看到刘福在洞外接应。

刘福告诉他，皇上正在寝宫等着白玉枕，即刻送去。到了寝宫，刘福让苏勇先等在门外，他先进去禀报。刘福进去后没有关门，苏勇听见他对雍正说：“皇上，您枕着白玉枕睡得可好？”雍正道：“当然好啊。那事办妥了吗？”“全妥，皇上的利剑就候在门外。”

刘福叫苏勇进去，苏勇望望雍正床上的白玉枕，又瞅瞅自己手里捧着的木盒，有点发蒙。雍正让他明日早朝与隆科多对质，又给了他一些赏赐，他都糊里糊涂地受领了。出来后他问刘福，白玉枕不是皇上枕得好好的吗？这从隆宅取来的又是什么？刘福冷笑两声，说早朝便见分晓。

三

早朝一开始，雍正就逼问隆科多：“你家密室里有东西不见了吧？”见隆科多一脸茫然，雍正命九门提督押隆科多去他家密室，关闭暗箭机关后，查抄室内所有东西。一顿饭工夫，九门提督押回隆科多，还带回大量的东西，看得大家眼花缭乱。只见除了苏勇取白玉枕留下的短剑外，还有大量奇珍异宝、名贵古玩、金银细软等等。

雍正让苏勇讲述了在隆宅搜查白玉枕的经过，当庭呈上在密室查到的白玉枕。之后，雍正让众大臣围拢过来，辨识一下这个白玉枕是真是假。众大臣见过之后，脸都绿了，这根本就不是皇上曾向他们炫耀过的白玉枕，而是另外一个颜色灰暗、工艺粗糙的玉枕。

大臣们越看越惊，张着大嘴却不敢出气，偷瞅着雍正神色，想看出雍正的意图。雍正却正襟危坐，脸僵如雕，什么也看不出来。憋得实在没办法了，大臣们才含含糊糊地道：“这个嘛……真的不像，假的也难说。”雍正冷笑一声：“你们连白玉枕的真假都辨不出来，尸位素餐，整日里却热衷于散布一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你们配享受朕的食禄吗？”

听了这话，众臣总算明白了，原来雍正是在利用白玉枕案，封杀关于他篡位的传言。他们背地里没少议论过这事，看到雍正要秋后算账了，个个吓得浑身哆嗦。可过了一会儿，没见雍正再治别人的罪，仍只把板子打在隆科多一人的屁股上，这才明白雍正只是嫁祸隆科多，杀鸡吓猴。大臣们互递一下会意的眼神，都松了口气。

这时，刘福禀道：“皇上，依老奴看，隆科多定是将盗去的白玉枕转移藏匿了，把个假的放在密室里蒙蔽皇上。”此说法虽无实证，雍正却以欺君罪和贪污受贿罪罢了隆科多的官，把他关进大牢。然后，雍正操起龙椅后的一根木棒，对准假白玉枕狠砸下去，噼噼啪啪，眨眼间假白玉枕成了碎片。雍正哼道：“这叫作把假的东西当真的用。众爱卿可明白？”

众臣齐跪，可不知说啥好，静默了片刻，才乱纷纷地答话，答得五花八门：有的谢恩，有的说明白了，还有的说再也不敢乱讲了…… 雍正哈哈大笑，挥手遣散了眾大臣。而后，他想起了什么，吩咐刘福道：“对啦，苏勇为朕效力中了毒箭，把朕的三鞭大补丸赐予苏勇补养身体。”

四

当晚，刘福侍寝时，雍正问：“三鞭大补丸吃下了吗？”刘福点头。雍正又问：“该见效了吧？”刘福躬身捂肚，脸颊流汗：“开始见效了。”

雍正忙问：“你怎么啦？”刘福嗓音嘶哑：“皇上，老奴给你出主意玩真假白玉枕的游戏，除掉了隆科多，吓住了众臣，可你知道老奴从这事上得到了什么吗？”

雍正猛地跳起：“怎么，难道你还敢另有所图？”刘福痛楚的脸上竟绽开笑靥：“嘿嘿，老奴在这件事上夹带了私货，就是通过这事让儿子看清了宫廷的真面目。”

刘福好似忘了痛，如数家珍般娓娓道出他得意的缘由：他儿子跟他年轻时一样，信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古训，幻想靠效命帝王出人头地。练成祖传武功后，儿子先去边塞当兵，前阵子又来死缠，让刘福把他弄进禁军。刘福年轻时就身怀绝技，满腔热血地来效力帝王，却投靠无门，不得已进宫当了太监。他怎能让儿子再走这条路，可看到儿子那种痴迷的状态，刘福知道根本说服不了他。深思熟虑之后，刘福决定用让儿子目睹宫廷里的血淋淋现实的办法，把儿子从效力宫廷、博取前程的迷梦中唤醒。此时，正赶上雍正被不利传闻困扰，刘福灵机一动，就献上了真假白玉枕的计策。在隆科多用毒箭射伤苏勇后，他亲自把假白玉枕案栽赃到隆科多的头上。

“原来苏勇是你儿子？”“没错，我当太监后儿子就改成他母亲的姓了。他几番冒死找回白玉枕，却不料看到的是这样一场闹剧，心灰意冷了，说‘隆科多的确有罪，可皇上整人的手段也太下三烂了，要是为这样的君王卖命死了，真是不值啊。我见火候到了，就劝他脱身虎口，浪迹天涯。他听了我的话，像逃出笼子的鸟一般出京远去了。我替他吃了皇上的‘三鞭大补丸，他的行踪线索就断了。哎呀，肚子好痛，皇上下的药真毒。你记住，我是为儿子而死的，不是为你……”

雍正望着刘福扭曲的尸体，脊背直冒凉气，暗道：只玩手段恐怕难服人心，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啊！

选自《民间文学》2017.4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