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2017-09-05沈从文
我最欢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的,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没,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在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过身,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上游会漂流着有木头、家具、南瓜同其他东西,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桥上必已经有人用长绳系了自己的腰身,在桥头上待着,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来时,就踊身一跃,骑到那树上,或傍近物边,把绳子缚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游岸边泅去,另外几个在岸边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后,就把绳子拉着,或缠绕到大石上大树上去,于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来在桥头上等候。我欢喜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鱼在网中蹦跳。一涨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这种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规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钉鞋,我可真不愿意穿那种笨重钉鞋。虽然在半夜时有人从街巷里过身,钉鞋声音实在好听,大白天对于钉鞋我依然毫无兴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全是蟋蟀的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便觉得学校真没有意思,简直坐不住,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安置这些小东西,就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就听第三只。本地蟋蟀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间泥里草里,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瓦砾中。如今它们只在泥层里,所以即或两只手各有一只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仅捉回两只小虫。
城头上有白色炊烟,街巷里有摇铃铛卖煤油的声音时,约当下午三点,我则赶忙走到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那里去,很兴奋地同那木匠说:“师傅师傅,今天可捉了大王来了!”那木匠便故意装成无动于衷的神气,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车盘,正眼也不看我说:“不成,不成,要打得赌点输赢!”我说:“输了替你磨刀成不成?”“嗨,够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会磨刀?上次磨凿子还磨坏了我的家伙!”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确磨坏了他一把凿子。不好意思再说磨刀了,我说:“师傅,那你借给我一个瓦盆子,让我自己来试试这两只谁能干些好不好?”那木匠想了想,好像无可奈何才让步的样子,说:“借盆子得把战败的一只给我,算作租钱。”我满口答应:“那成那成。”于是他方离开车盘,很慷慨地借给我一个泥罐子。顷刻之间,我就只剩下一只蟋蟀了。这木匠看看我捉来的虫还不坏,必向我提议:“我们来比比,你赢了我借你这泥罐一天;你输了,你把这蟋蟀给我,办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么一个办法,连说公平公平。于是这木匠进去了一会儿,拿出一只蟋蟀来同我的斗。不消说,三五回合我的就败了。他的蟋蟀照例却是我前一天输给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点颓丧,明白我认识那只小东西,担心我生气时一摔,一面赶忙收拾盆罐,一面带着鼓励我的神气笑笑说:“老弟,老弟,明天再来,明天再来!你应当捉好的来,走远一点。明天来,明天来!”我什么话也不说,微笑着,出了木匠的大门,回家了。
(节选自沈从文《从文自传》)
【点读】
阅读人物传记还要关注主人公生活、学习、工作中的细节。这是沈从文童年生活里的一个片段。童年的沈从文并不是一个“乖孩子”,最擅长的恐怕就是编谎逃学。即使是在上学路上,他也会拐着弯走远路,以便多看一些光景。在他生长的小城里,他看到了针铺、伞铺、剃头铺、铁匠铺、皮靴店、染坊、豆腐坊等是如何工作的,他也经常跑到野外以及下河游泳。总的来说,他的童年生活多姿多彩、自由欢快。对于写童年生活的这部分,沈从文取了“我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又读一本大书”这样的标题,小书指的是学校的课本,大书则指他身处的世界以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