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哲人:我从未有过任何敌人
2017-09-04云也退
◎ 云也退 译
启蒙哲人:我从未有过任何敌人
◎ 云也退 译
图/冯 乾
启蒙哲人反教会,推崇世俗享乐,哪个不是情场高手?但是早早成名的法国数学家马奎斯·孔多塞却在爱情方面表现得十分迟钝。26岁时,他仍然木讷冷淡,不敢向心仪的异性吐露爱慕之情。
不过,关心孔多塞的女人不少,朱丽就是其中一个。朱丽比孔多塞大11岁,担负起了让他进入男人世界的重任—率先将他引入巴黎最体面的社交场合。可孔多塞沉默寡言,不善交际,沙龙里人头攒动,他却十分落寞地待在角落里,只待朱丽主动去关心他一下。
腼腆的数学天才需要更多的女人来教,于是跟他同岁的絮阿尔夫人出现了。孔多塞给她写信,向她讨教怎么去博取女人的欢心,如何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伴侣。絮阿尔夫人乐得给他许多指点,孔多塞学得笨笨拙拙,不过跟一位同龄美妇的通信也能替代性地满足他的渴望。
孔多塞需要很多母亲,也需要很多父亲。有三位大师都待他情如父子,也是他们把孔多塞拉上了启蒙运动这条辉煌的大船,他们就是物理学家达朗贝尔、哲学家伏尔泰和政治家杜尔哥。受他们的指导和感染,孔多塞变得疾恶如仇,同时在人情世故上保持着相对的天真状态。他怜悯万物,不打猎,连碰死个虫子都于心不忍;他求爱困难,却特别善于感受别人受到的伤害。他完全可以待在书斋里做学问,但是他们激励他去行动,去做一些真正与苍生福祉有关的事。
孔多塞在志向和人格上怎样一路走高,在爱情上就有多么坎坷不断。28岁那年,孔多塞被莫兰夫人迷住了,这对她来讲真是春风得意:就连人品有口皆碑的年轻数学家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怎能不好好玩玩呢?于是莫兰夫人就像用钓钩钩着胡萝卜引大象前进那样,不时地扔个香饵出来,让他一次次产生希望又一次次扑空。他知道自己很傻,可是每当莫兰夫人邀请他去做客,他都按捺不住飞奔而去。有三年多的时间,孔多塞被这桩事搞得六神无主。最后,他竟然觉得能一心一意地被心爱的人折磨也是一种美德了。
出人意料的是,在漫长的煎熬之后,孔多塞好不容易狠着心一点一点掐灭了对莫兰夫人的眷恋,他跟絮阿尔夫人持续的通信却不知不觉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近似爱情的友情,而他们谁都没有再前进一步。结果,朱丽想办点好事,就悄悄暗示孔多塞应该分一点爱给絮阿尔夫人。这下,孔多塞若有所悟地写了一封信,鼓足勇气把措辞稍微直接了一些。谁知絮阿尔夫人竟立刻不理他了。
爱情是他解不了的方程,于是,孔多塞把无处发泄的精力都转移到了从政上。他的政治姿态十分激进,他不但跟伏尔泰等其他启蒙前辈一样反教权,反迷信,而且因为自己是数学家,他对所有的伪科学和科学谬误都特别敏感,专心揭露江湖骗术;又因为对社会公正抱有忧虑,他激烈抨击屡屡制造冤案的高等法院;此外,他也同伏尔泰、达朗贝尔一起反对宗教迫害、捍卫新教徒人权。
30岁之后,孔多塞又把火力集中转向了黑人奴隶制。他以化名在瑞士出版了一本书,开头就写了篇充满世界大同意味的《致黑人奴隶的诗体献辞》:“尽管我跟你们的肤色不同,但我一向把你们看作我的兄弟……”
孔多塞的正义感纯洁得可怕。他的眼里黑白分明,在人与人之间人为制造高低之分,就是必须除之而后快的恶。他给黑人伸张正义的作品没什么反响,因为太超前了,要知道在即将宣告独立的美国,那几位不世出的开国元勋还都蓄着奴呢。法国启蒙运动进入到后期,正因为有了卢梭、孔多塞这种特别敢想、特别爱憎分明的激进分子,后来的大革命才能提出“自由、平等、博爱”这六个字,以那个年代欧洲各国各民族的政治发展水平来衡量是进步了一大截,乃至于法国人自己都又激动又紧张,结果把持不住,导致革命往血流成河的方向发展。
孔多塞也入选了法兰西学院,看起来人生进入高潮期,可他的爱情闹剧还在继续。39岁那年,他又爱上了絮阿尔夫人年仅18岁的外甥女,搅得两家鸡飞狗跳。一直到43岁,孔多塞才迎来了姗姗来迟的美满,与波尔多高等法院院长的外甥女索菲结了婚。
索菲支持他的一切,从无神论信仰到平等主义的诉求,再到他的政治担当。孔多塞衔接了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1791年末,他被选为巴黎立法议会秘书,后来当选议长,进入宪法起草委员会,负责立宪。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去实现一些社会理想,如男女平等、废奴、废除死刑、让犹太人获得平等人权等。这些目标都是基于启蒙哲学而生的,启蒙哲学让孔多塞着眼于人类的进步而不是法国一国的富强。
七年后,他离婚了。1792年,孔多塞所属的吉伦特派失势,他的同事纷纷被送上断头台,他本人成了流亡者,东躲西藏,一度只能跟索菲信件联络。离婚是为了保护索菲和女儿,让她们可以不受牵连,让索菲也能顺利继承她的家族的遗产。
政治真不是这位理想主义的理科生能玩得动的。离婚后两人不得不尽量减少联系,通信得言简意赅,见面要月黑风高,加上吉伦特派的朋友纷纷殒命,孔多塞一度闭门谢客,玩味自己的悲剧,动笔写他一生的思想绝唱《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
启蒙哲人都能弃小思大,孔多塞在祸兴时节写这本哲学书,暂时撇下街巷里愈来愈浓的恐怖气氛,而去探讨人类的事情:“人类为什么能一路进步到今天?因为精神,人类的精神一直在发展……有朝一日,阳光下照耀的都是自由人。”他以哲学家为荣:“人世间仍然受着谬误、犯罪和不公正的玷污,哲学家经常是受害者……”这些话何其豪迈,似乎连他的敌人都听见了。1794年3月,51岁的他落入宪兵之手,很不幸,这些人的精神没有“进步”到会宽待他的程度,而只会奉命行事。
他在牢里服下了一直随身携带的毒药。死前两个月,他给索菲去了最后一封信。他的绝笔证实了他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最佳代言人。他心里有一个清晰而坚固的理想社会蓝图—人与人的关系绝不应该是敌对的,所以,即便生命受到迫在眉睫的威胁,他都不肯承认自己恐惧谁,怀疑谁,憎恨谁。“女儿啊—”他在信中寄语道,“你不要给任何人造成无谓的痛苦,这是伤天害理的。”他又对索菲说:“你告诉我们女儿,切勿沾染任何复仇情绪,你要告诉她,我从未有过任何敌人。”
编 辑 / 子 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