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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父帖

2017-09-03汤海山

苏州杂志 2017年4期
关键词:上海

汤海山

思父帖

汤海山

曹日兄深夜讯告:“今天父亲节,缅怀小时候常把我们扛肩头的父亲。”我对任何节日无感,但他的话触动我心,即记事若干,怀念父亲。年幼失恃,父亲亦父亦母,父子相依为命。我在父亲肩膀上度过童年。父亲田间劳作、走亲访友、外出参观或开会,不拘数里、数十里,随时掮来掮去。每到一处地边田头,我都安静,或坐,或卧,有时稍稍行动,并不走远。人多称我乖。日后喜欢看天,看云,听风,淋雨,能动,也能静,可群欢,也可独乐,成年累月远游不烦,一旬半月自闭不厌。七八岁时,我有过两险。一次,父亲掮我往十廿里外的平望公社前进大队,访友吃酒。他有习惯,吃得再晚,路再远,不在外过夜。饮至子时,宾主尽欢大醉,父亲决意回家。才过村桥,父跌入一深阔渠道,我也从他肩头滚落水中,水没全身,呛水数口。连爬带滚,我迅捷攀上渠堤,不哭不叫,牵拉父亲的手,掉头就朝他朋友家走。不肯再回家。主人一家见我父子返回,浑身湿透,大惊。又庆幸我没被淹死,大赞。翌日,父笑赞:“小赤佬真乖。”母亲死后,父亲成酒鬼,一日午晚夜三顿,酒友遍布百里方圆,次次掮我往返。父亲过世后,每年清明到父亲墓地,我必祭酒一瓶。

又一次,获知父亲要摇船去苏州,不愿带我。我一夜不睡,天朦朦亮,趁父亲搬运橹篙船具,悄悄起床,先溜到船上,藏进船梢后舱,掩上舱盖。待船起航,眯睡一会,听浪激船身,估计已到太湖上,推开舱盖。父亲见我忽从舱口冒出,又惊又恼,但又无奈,只得同意随他去苏州。那是我首次苏州之行。在万年桥附近,上岸看野眼,我差点走失。幸被寻回。我父子缘分深不可散。

讲点轶事吧。父亲一生不喜拍照,生我时已四十多岁,我记得的都是他花甲之后的容貌了。最年轻的一张,是六十五岁左右的一寸身份证照片。作遗照的,已是八旬后的留影。曾拿相机给他拍照,都被拒绝。父亲和姑妈,到老都是曾经俊俏模样,清爽干净,不胖不瘦。父亲火化的清晨,老姑妈坚持到殡仪馆送他,我担忧年迈伤心,诳她纸棺不能看遗容,她无奈,只问一句:他神气吗?我说,非常神气,帅极了。她唯一顾念弟弟的,是神气。姐弟俩面貌相像,性格脾气也像,都喜欢喝酒,都不喜欢照相、看医生。父亲很不屑地讲过,大概廿五岁时,有个外国人请他做模特,坐了好几天,画一巨像,可是他不喜欢,很不耐烦,勉强画好后临马路悬于永安公司大楼。我不知他的青年形象,或是一幅永安公司形象代言,或是商业广告画。我笑他无知、浮躁,不懂机会,浪费自身姿质,不然,也许会成名演艺圈。他说,时人鄙视,你奶奶更厌恶。

有两三年,我没从父亲的死亡里回过神来。一次,在北京的宾馆浏览杂志,看到赵文煊《上海往事》剧照,大为惊讶。突然发觉,演员赵文煊酷似父亲。他的剧照,可作中年父亲的相片看待。个子、体形、面形,尤其眼睛、浓眉、深酒窝,又粗又硬络腮胡子刮净后的青光脸颊,如从一个模子出。侄女告诉我,放《大明宫词》时,她问过奶奶:赵文煊跟你和舅公像不像?她答,嗯,像的。我还想从《上海往事》寻找父亲身影。十五岁起,父亲近二十年在上海,风华岁月,都在上海滩上。住在法租界,出入有车,开坏过两辆轿车。他对上海的熟识,几乎无人可以比拟。他去过上海滩所有的舞厅,知道所有的马路,连哪里有厕所都了如指掌。我年少时,对父亲唠叨陈年旧事,极反感,每次听到,非讽即走。姑妈曾证实,那时父亲从上海回来乡下看她,衣服鞋帽等行头载了十八辆黄包车,头戴礼帽,一身洋装,裘皮大衣,穿得像毛野人。还带着上海阿姐。姑妈说话,不会虚诳。父亲没后,我最痛悔不曾认真听父亲讲过去。他的往事和细节,多已永远失落。

父亲在上海时,有个同名同乡,吴江八都人,好像姓陆,一次,赖在父亲家不走,直到深夜,愁眉苦脸,逼问之下,才说被小斧头帮盯上,不敢回家。父亲说,不回家不是办法,连夜就送你回家。那人害怕,父亲说,不要紧张,并肩走,你挽着我臂。近陆家,路两边树下,果然有两两三三人影,他俩若无其事,走马路中间,斧头帮众吃不透,不敢贸然动手。上海租界鱼龙混杂,各种路数帮派,父亲冒险,助那姓陆的侥幸逃过一劫。但陆后来逃往香港,将父亲家里财物洗劫一空。

父亲死后,我特意重看《上海滩》电视剧,从一些旧场景和影像,老上海马路上的雪中漫步,驶过的旧式汽车,外白渡桥的江中流影,黑色礼帽和长长的白色围巾,以及血腥的刀光剑影,寻思父亲事迹。他没像许文强死在上海马路上,也没有出国,厌倦都市生活后,逃隐乡下老家耕种为乐,并在许多年后生下我。给我一片遥远的隔世记忆。与许文强比,父亲应是另一类型,风流倜傥相近,活跃租界,会英语,有武功,穿最好的意大利软质皮鞋,开最新的美国时尚轿车,有野鹤的闲逸,有美人的纠缠,挥霍钱财,结义江湖。但他从无信仰,没有野心,没有志向,无意功名,挥金如土。只是一个世俗的平庸人。他不可能成革命者,也不会是流氓恶棍。不入帮会,不媚东洋人西洋人,也不受当时南京政府诱请。那个时代,不乏各种风险,也有各种机会。常对我说,他的命是捡来的,枪口顶过头,能活到现在知足。

受土改幻影引诱,父亲回吴江乡下分田,做农民。也仗过一次义。时粮食紧缺,邻村一穷人来借米,仅有几升,父亲借他一半。那时的妻子责怪他,嘀咕一夜,父亲通宵不得安宁,到天亮,说:吵煞人,不就借个米,想过就过,不想过就回娘家吧。就去震泽大贵楼吃早茶。茶毕归来,家中空无一人,邻居告诉,看见那女人携两女儿乘汽车走了。一个月后,女人来,说娘家工厂需要人手帮忙,让父亲一道到望亭生活。父亲不肯。许多年后,母亲早已不在人间,我问父亲:想不想寻找?如想,我给你找。他说,不找。我说,也好,我家这么穷,就算找到,人家恐怕也不认。仗义是他的性格,仗义的结果,是他的命。田地梦幻灭,父已一无所有,却誓不再返上海投我祖母,孤零零参加“远征军”到菀坪,开垦太湖,住茅屋,劳田间。与我母结侣三年,即逢十年浩劫,妻亡子幼,家贫如洗,还被诬“忠义救国军”挨斗,父仍不失其乐。恐我受后妈气,绝意续弦,与我同甘共苦又四十年。身为农民,破帽遮颜,脱尽往昔风貌,偶露一手,仍有惊人之处。六十多岁,还能摔倒两三个青年壮汉,于八仙桌上骑自行车绕圈,但绝不摆弄汽车。轿车方兴时,我开玩笑,司机吃香,是否开车赚钱?他回我话,此生不再开车。

父亲到死犹有气质和尊严。病重之际,离开姑妈家,临别,对胞姐说:这是最后一次到你家,你年纪大了,我死了,你不要再出来,就此别过。说完上车,头也不回。从震泽到松陵,路经平望大桥(近殡仪馆),忽对我嘱咐:我的骨灰,不用骨灰盒,不要带回去,出火葬场大门,就扔到河里。在医院,医生、护士看诊到床头,他必说谢谢,还不许护工端水拿碗。护工抱怨整天无事,他吓唬:敢动一动,打你。边说边扬拳头,做个鬼脸,笑了。父亲患胰腺癌,世上最凶恶剧痛的绝症之一,从没叫唤疼痛。在医院做了三年的护工,动容道:没听到老伯伯哼过一声,没见过这样的病人。

最后时光,他回忆上海风物人情,偶尔说洋泾浜英语。时提一些问题考人,如早餐吃面包,与咖啡还是牛奶搭配好?问:上海什么最难吃?上海的面最难吃。他说酱蒸的茄子最好吃,等身体好了,做给我们吃。让他喝点牛奶,他说不好喝,年轻时天天早上一杯牛奶、一杯咖啡、几片吐司,吃厌了。又问,吐司是什么,知道吧?好友送我一筐白沙枇杷,他喜欢,却不肯多吃。他要吃酱菜,我买了几种,每种又只吃一点点。他说:“我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可怜你们,许多好吃的,现在吃不到了。趁年轻多吃点,到老时,眼睛想吃嘴巴不想吃了。”

父亲后半生穷困潦倒,不曾影响平静的快乐。天天吃酒日日无忧,酒后茶余,回忆上海生活,没有留恋之情,更从未后悔。只是如述前生轶事。他觉得比别人富足,活过几次人生。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两本笔记簿,一本写日记,另一本写的都是英语单词。他在温习上海时期经常使用的语言。

我希望他在天国仍如年轻时神气、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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