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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1954年以后的岁月(二)

2017-09-03周文毅

传记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俞平伯红楼梦

文|周文毅

俞平伯1954年以后的岁月(二)

文|周文毅

避难进“红楼”

1954年,红楼梦研究批判事件发生时,俞平伯支撑着的是一个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当时,俞平伯家一共6口人,除了55岁的他与59岁的夫人许宝驯外,还有母亲许之仙、长女俞成、外孙韦柰、外孙女韦梅。俞成是个热血青年,她与妹妹俞欣于1937年9月8日获山东齐鲁大学入学通知,却因两个月前全面抗日战争爆发而未能前去就学。当时她想去中共领导的延安参加抗战,却因父亲俞平伯的挚友、已随清华大学南迁成为西南联大教授的朱自清来信邀约,便改为与妹妹俞欣冒着战乱辗转跋涉去昆明就读西南联大。朱自清义不容辞地担起两姐妹监护人的责任,他安排俞成学了英语。毕业后,俞成去设在昆明的来华报道抗战情况的英国新闻处担任翻译。1943年她在一次舞会上结识了葡萄牙籍青年记者约瑟夫,随即结婚,先后生下儿子韦柰和女儿韦梅,但好景不长,抗战胜利后两人却离婚了。艰难存竭之下,1948年,俞成只好拖着2岁的韦柰和1岁的韦梅回到北平投奔父母。不久,她就患上一种怪异的腰椎病,长期卧床,不能出去工作。如此这般,俞平伯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成年男人就他一个,大家庭的生存安危全部系其一身,沉重家累,使他不可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作为一家6口唯一赚钱养家的人,他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的安危就是一家老小的安危。

大批判袭来之初,仅在1954年11月一个月内,俞平伯就接连给周扬写了3封信,时间分别是11日、16日和25日,密度之高,间隔时间之短,异于平常。俞平伯除了于11日的信中告诉周扬,自己已经修订了《红楼梦研究》一书,即删去书中《作者底态度》《〈红楼梦〉底风格》两篇文章,改用两篇考证性文章代替外,其余2封信,都是请求周扬对他进行批评的。

在16日致周扬的信中,俞平伯还附上了自己在本单位(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召开“《红楼梦》研究问题座谈会”上的检讨发言稿,表示自己此前得到周扬“宝贵正确富有积极性的指示”,“愿意诚恳地接受,不仅仅是感谢”;还说,“我近来逐渐认识了我的错误所在,心情比较愉快”,希望周扬“随时用电话约谈”。周扬接到俞平伯的信和所附检讨发言稿后,确实约见过他,也提出过意见。俞平伯根据周扬意见,对检讨发言作了修改。

在25日致周扬的信中,俞平伯甚至附上了中国人民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整理的他所作《〈红楼梦〉的现实性》的讲演稿,请他提出意见,说“其中自然还有些错误的,不过可以看见我较晚的见解而已”。俞平伯此信,虽然不乏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但总体意思还是想征求周扬批评的。

庞松所撰《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一文,披露过李希凡、蓝翎第一篇“批俞”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为什么《人民日报》没有转载而改由《文艺报》转载的内幕,其中谈到周扬抵制由江青主导的批判俞平伯的细节:

9月中旬,当时在文化部文艺处任职的毛泽东的夫人江青,拿着这篇文章到人民日报编辑部,要求中共中央机关报予以转载,以期展开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人民日报》及有关主管部门负责人周扬等认为,“党报不是自由辩论的场所”,不同意转载。后经折衷,指定在中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第18期上全文转载。《文艺报》主编冯雪峰出面会见了两位青年作者,商谈了文章观点及编辑事宜(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第154-155页,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

《人民日报》地位高,发表文章分量自然很重,但从周扬上述抵制之举,到他在红楼梦研究批判事件发生后授意中国作家协会召开讨论会,都能看出他是坚持将“批俞”纳入学术讨论范畴的。

风雨如磐之际,还是一部《红楼梦》帮助俞平伯度过人生最艰危、全家最忧惧的年头。一时间,《红楼梦》之于俞平伯及其家人,果然成了一座遮风挡雨的“红楼”。

从1954年10月到1956年5月一年多时间里,俞平伯除了一篇早就投给《北京日报》的札记《西城门外天齐庙》,于他被点名批判的次月21日由该报《文化生活》副刊刊出外,再没有发表过任何红学文章,他对大批判不辩解、不发声,甚至对信口雌黄、肆意抹黑的文章,也不著一字予以澄清和反击。

那么,正当55岁盛年,精力、文思都十分充沛的俞平伯在干什么呢?答案是,他在继续校勘整理《红楼梦》八十回本。他的儿子俞润民夫妇在合著《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一书中证实:“虽然1954年那场不公正的批判使他在精神上受到挫伤,但校勘工作并未停止。”可见,俞平伯在遭受激烈批判的时候,没有被吓倒,更没有躺下,而是躲进了曹雪芹构筑的文学世界里,既为履行国家文化部委托给他的任务而继续工作,又藉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1954年年底,发生了一件不合政治时宜的事情: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将俞平伯辑录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之一出版了。

对于“脂砚斋”,红学界一般都认为不是一个人的真名,很可能是曹雪芹的一位至亲好友的笔名。俞平伯也持此见,他到了晚年还认为,脂砚斋对于曹雪芹“疑非朋友而是眷属”。此人较早看过曹雪芹所著《红楼梦》手稿,还一面看一面写下许多评语,以至辛亥革命前,流传世间的脂砚斋阅评《红楼梦》的版本,就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斋批红楼》等好几个,但都残缺不齐。例如,以书中有“甲戌抄阅再评”一句而得名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十六回(即甲戌本);以书中有“己卯冬月定本”题记而得名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即己卯本);以书中有“庚辰秋月定本”题记而得名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凡七十八回(即庚辰本);因甲辰岁梦觉主人为序而得名的《红楼梦》八十回全本(即甲辰本);由乾隆年间德清进士戚蓼生作序、民国初年有正书局石印的《石头记》八十回本(即戚序本,又称有正本);此外,还有蒙府本、列藏本、己酉本、梦稿本、郑(振铎)藏本和程甲本、程乙本等,算起来,存世的《红楼梦》(石头记)版本大致有16种。俞平伯鉴于脂砚斋评本《红楼梦》到戚序本《红楼梦》的成书历史,是从清乾隆十九年(1754年即甲戌年)到民国初年足有156年,且大多是手抄本,比较珍贵,世间流传极少,一般读者不易看到,因而便将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有正本5个版本汇集并校订,编成《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一书,想为研究、考证《红楼梦》的专家和红学爱好者,提供最基本的资料。因此,俞平伯此书出版发行后广受欢迎,三年后的1957年,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再次出版。这是后话。

回说俞平伯此书早在1953年10月30日就脱稿了,为什么拖了一年多,直到次年12月才出版面世呢?这自然与俞平伯在此书出版周期内正好遭遇点名批判分不开。所以书中有一则《出版者的说明》,内称:“本书的排印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错误思想展开批判以后,我们对于它的内容又作了一番检查,也商诸编者进行了必要的修正。我们只纯粹拿它当作古典文学研究的一种资料提供读者。”从中可见出版者用心之良苦,一方面说明时间上此书投入排印在前,而编者俞平伯被批判在后;另一方面用“对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错误思想展开批判”一语带过,而不点俞平伯名;再一方面说明了出版此书目的,是“只纯粹拿它当作古典文学研究的一种资料提供读者”,并非有意抵制批判“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运动。

出书本来是一件让作者本人高兴的事,但此书出版后俞平伯却高兴不起来。王湜华是俞平伯苏州籍老友兼文学所老同事王伯祥的儿子,他在所著《俞平伯的下半生》中回忆,1954年底,俞平伯一出此书,便送了一本给他的父亲,但却不敢像往常一样题上名字盖上印章,内中原因,可想而知。

俞平伯夫人许宝驯更是惊恐,作为家庭妇女的她虽然不明白什么叫做“资产阶级唯心论”,什么叫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但她知道,这场批判运动是由丈夫研究《红楼梦》而惹出来的,因此,她的外孙韦柰说,外婆从此以后不能听人说起《红楼梦》,一听说就会害怕。

俞平伯夫人许宝驯,字长环,后由俞平伯改为莹环,晚年号耐圃, 浙江杭州人,1895年8月17日生于北京。她是俞平伯舅舅许引之(字汲侯)的长女。她于1917年10月31日(农历九月十六)与俞平伯结婚。她长俞平伯4岁,是他的表姐。老辈人多有姑表亲、姨表亲之间嫁娶的,俞平伯与许宝驯的婚姻亦是如此。许宝驯父亲许引之是清光绪朝驻高丽国仁川领事馆领事,官居二品。他培养女儿上过私塾,因此俞夫人宝驯颇通诗词文学。她还学过古琴、书画和昆曲,特别是她专临父亲送的字帖《砖塔铭》,练就一手圆润古茂的楷书。俞平伯1922年3月出版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就是由她用秀丽工整的小楷抄正后,交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

1949年,俞平伯与夫人许宝驯摄于北京老君堂寓所

俞平伯的外孙韦柰从2岁起就与外祖父、外祖母一起生活,1954年,外祖父俞平伯受批判时,他8岁,已经记事了。他记得,直到1956年,外祖父基本上是靠躲在家里继续校勘整理《红楼梦》,来挺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2017年6月15日,韦柰先生回到其外祖父俞平伯的故乡浙江省德清县,当天晚上曾接受了笔者的采访。据韦柰回忆,1954年秋后,正是俞平伯于1952年领受文化部校勘整理《红楼梦》任务后进入工作最为紧张的时候,他虽然不用去单位(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上班而可以在家工作,但却没有居家消停,而是老伏在书房桌子上看啊写的,他的书房甚至餐室,到处放着《红楼梦》古版本和相关的参考书籍,这些书里几乎还都夹着纸条,说明他都看过,所以都做了提签备忘。俞平伯夫妇还经常嘱咐韦柰和妹妹韦梅,不要乱动那些书。1953年下半年,单位给俞平伯配了助手王佩璋,王刚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来文学所工作,俞平伯为了方便王佩璋助校《红楼梦》,便让妻子许宝驯安排她住家里平时空着的一间北房里,这样可方便工作,有利于《红楼梦》的校勘进度。

当时,俞平伯校勘整理《红楼梦》用的底本,是1911年上海有正书局石印的“戚序本”(又称“有正本”),再依据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和郑(振铎)藏本等古版本来改字。校勘整理完成后,他后来在这部被称为“俞校本《红楼梦》”的序言中坦然说明过。可见韦柰关于当时家中到处是《红楼梦》古版本和参考书的回忆不谬。

韦柰还曾在《我的外祖父俞平伯》一书中满怀依恋之情地回忆,自己从小居住的外祖父家,是一座具有老北京四合院风格的院落,里边建筑古朴、回廊四绕。院子里,一棵老而弥壮的大榆树亭亭如盖,让人觉得安谧宁静,一株由亲戚从美国带来被外祖父亲手种下的长青藤披耷如拂,丁香、梨花、榕树花等更是在院子一角争香斗艳,每当秋天到了,柿子、鸭梨便挂满枝头,这时候,外祖父、外祖母就会摘下来分给他们小孩子吃。1954年10月以前的童年,真有回忆不尽的欢乐!文化大革命之初俞平伯一家被撵走以后,这座私宅便与俞家永远失之交臂了。

且说俞平伯的这座私宅,旧时门牌为老君堂胡同79号,今为北竹杆胡同38号,坐落朝阳门内南小街地段,是他父亲俞陛云于1919年年底出资购入的。1914年,曾是前清探花、做过清光绪朝翰林院编修的俞陛云应聘出任清史馆提调,来北京专门编写清史;次年,其子俞平伯又考上北京大学文科国文门,于是俞陛云便把一家人从苏州迁到北京,租赁东华门箭杆胡同居住。到了1919年年底,儿子俞平伯从北大毕业了,他为让一大家子在京城安居,便买下时为老君堂79号的这座四合院。从此,俞家四代人栖居这座宅院直到“文革”发生,凡50年。该宅院虽不富丽堂皇,却也十分规整舒适,是一座坐南朝北附有跨院的二进四合院,房舍很多。顺便说一句,该宅院虽经历了北京的大拆大建却还保留至今,只是由于历史的原因里边住户很多,搭建甚乱,现状不堪卒睹。

俞平伯的儿子俞润民夫妇也在上述书中回忆,家里庭院中大榆树的伞荫下,有三间坐北朝南的屋子,父亲俞平伯曾辟作书房兼会客室,父亲好友朱自清曾戏称这三间屋子为“古槐书屋”。其实这棵大榆树的树龄比房子年龄还老,只不过那是榆树而非槐树,但经朱自清这么一称呼,友人你来我往,口耳相传,“古槐书屋”的名声居然越传越响。俞平伯本人也很喜欢这个书斋名称,觉得虽然家中无槐,但叫来也无妨,因此,他后来的作品也常用“古槐”或“槐屋”来命名,如《古槐梦遇》《槐屋梦寻》《槐痕》《古槐书屋词》《古槐随笔》《槐屋诗谈》等。他甚至还用“槐客”“古槐居士”等笔名。

由于俞平伯家居宽敞雅致,加上夫人许宝驯贤惠善良,夫妻俩又热情好客,因此,俞宅一直是京城学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雅聚“沙龙”,名人学者来往不断,经常是高朋满座。然而,这一切到1954年深秋以后被改变了。

王湜华回忆俞平伯受到举国批判最初三个月的情形时称:“一位现当代的著名文学家、诗人、全国人大代表,一挨批挨了三个月。本来记者、读者、来访者,可谓络绎不绝,而今一下子真是门可罗雀了。”

然而,王湜华之父王伯祥却一反他人之所为,王湜华回忆:“出于数十年的交情,又深知平伯为人的家父,是由衷地为他抱屈的,就在大家避之犹恐不及的当口,独自登门宽慰之。”

王伯祥(1890—1975),名锺麒,字伯祥,别号容庵,著名史学家、文学家。他是苏州人,年长俞平伯10岁。20世纪20年代初,他在上海结交俞平伯,便引为姑苏乡亲。50年代初,他又与俞平伯同在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算起来,到1954年俞平伯挨批判时,两人友谊已逾30年。两人住得也近,平时常有往来,还互有诗词酬酢。当俞平伯被批判,人们都远避不及之际,王伯祥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下正在伏案忙碌的《史记选》选注工作,步出自己居住的朝阳门内南小街小雅宝胡同,专程到老君堂俞宅慰问俞平伯。

这一天是1954年11月9日,立冬刚过一天,王伯祥先在俞平伯书房“古槐书屋”与其促膝交谈,讲了不少宽慰的话,后来为了谈得更加贴心畅快,他借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邀请俞平伯一同去北海公园赏菊。两个老友,一个年过花甲,一个年过半百,他们徜徉在秋末冬初的北海边,慢慢游逛。一路上,几乎都是“伯翁”在说,“小弟”俞平伯话不很多。举目望去,但见北海清冽、柳条叶尽、草黄树绿、秋菊娇艳,高耸的白塔在明净的蓝天映衬下显得分外夺目。王伯祥十分同情老友当下的处境,他已经说了不少,但又不好多说些什么,于是,他又邀俞平伯步出北海,到什刹海边去继续散步。漫步在落叶满地的岸边,王伯祥望着潋滟清冽的水面,借眼前秋肃和冬临兼而有之的景致,劝俞平伯大口呼吸清新空气,一吐心中郁闷的块垒。

步行至银锭桥畔,王伯祥瞥见北京老字号饭铺“烤肉季”里还清净,他便请俞平伯进去小酌一番,一盘烤肉,几杯黄酒,人就渐渐离愁远去。王伯祥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贴切。这使俞平伯感到温馨,仿佛穿越32年,又回到1922年暮春他从杭州赶到苏州与王伯祥、叶圣陶、顾颉刚同游石湖那开心的一天。如今,在全国上下对自己大张挞伐的情势下,别人都求自保,而与自己同在一个单位共事的“伯翁”却不惮政治牵连来安慰自己,而且还请他喝酒,这不由使他充满感激之情。

俞平伯本来就生性旷达,老友王伯祥又给他用酒浇愁,回到家里,他情绪果然好了许多,心胸开朗不少。为感谢王伯祥一片真情,他欣然援笔写下两首七绝并小序,用毛笔抄录好,赠与老友。两首七绝及小序如下:

容庵吾兄惠顾荒斋,遂偕游海子看菊,步至银锭桥,兼承市楼招饮,燔炙犹毡酪遗风,归复偶占俚句,既录似吟教。甲午立冬后一日,弟平生识于京华。

交游零落似晨星,过客残晖又凤城。

借得临河楼小坐,悠然尊酒慰平生。

门巷萧萧落叶深,跫然客至快披襟。

凡情何似秋云暖,珍重寒天日暮心。

(转引自韦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第16页,团结出版社,2006年)

这两首诗和小序,是在俞平伯被毛泽东写信点名批判的次月即1954年11月写下的,这是他唯一存世的反映遭受批判之初生活情状和真实心境的文字记录。从“交游零落似晨星”“门巷萧萧落叶深”两句可以看出,他当时确实陷入了孤立无援、门可罗雀的境地;至于“跫然客至快披襟”一句,则反映了他突遭打击闷倒床上,忽闻老友来访喜极急迎的细节;“珍重寒天日暮心”一句,则隐喻十分深刻,既有请老友在时下秋冬季节转换之际要注意保养之意,又有自己不畏政治气候“寒天”日重的心迹表露。

王湜华还记得:“俞平伯赠家父的这一幅原迹,是书写在一张黄色带木刻水印紫红梅花边框的旧笺纸上的,底色套印的是浅绿色的木刻山水,极为别致,当是俞家旧藏的十分考究的笺品。他的下款仅用‘平生’二字,这是对最为知交的少数人才用的自称。末尾正式该打图章的地方,打的是许静庵为他刻的‘知吾平生’四字白文印。这幅字的上款还特地用了家父最不常用的别号,这里既反映出情谊笃挚之非凡,同时也是怕因这两首诗给家父带来什么牵连吧。”

与王伯祥一样,同样不惧政治牵连登门探望慰问俞平伯的,还有他的老朋友叶圣陶和顾颉刚。

叶圣陶也是苏州人。他与俞平伯交往始于1918年,互相间的友情十分深厚。当时他担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教育部顾问等多项职务,工作不可谓不忙,自我保护不可谓不需要,但他却不惧政治风险数次登门看望俞平伯,对他嘘寒问暖,安慰有加。

顾颉刚与俞平伯的关系则更密切。他也是苏州人,后来考入北京大学求学,与俞平伯既是同学又有苏州乡谊。20世纪20年代初,两人又先后追随胡适研究《红楼梦》。其间,两人频繁往返通信讨论这部古典名著,发现了不少新问题,得到不少新收获。1922年4月,他鼓励俞平伯凭借两人的“红楼通信”写一部红学著作,于是俞平伯立即动手写作。次年4月4日,俞平伯便在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了首部红学专著《红楼梦辨》。

1954年这一年,其实是顾颉刚最为忙碌的一年。据他女儿顾潮编纂的《顾颉刚年谱》(增订本)记载:2月,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决定聘请当时在上海复旦大学任教的顾颉刚为该所研究员。于是,他便于“六月下旬至七月,准备北行,整理书籍装箱,到各处辞行”。“八月二十日,离沪。二十二日,抵京,即入住干面胡同新寓。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研究员。”

1972年,俞平伯(后排右)与章元善(后排中)、叶圣陶(后排左)、王伯祥(前排右)、顾颉刚(前排左)合影

然而,热情侠义的顾颉刚甫一到京,即逢老友俞平伯挨批。便趁夜色到老君堂俞宅造访,慰问老友。以后,他又数次登门聊天,宽慰老友苦闷之心。顾一来,俞宅书房古槐书屋就响起了他爽朗的谈笑声,昏黄的电灯下,他那被鲁迅嘲笑过的“红鼻子”一闪一闪的,减去惶悚中的俞平伯些许惊恐。这种兄弟般的濡沫之情,让俞平伯深铭肺腑。

后来,1981年4月13日,顾颉刚辞世一周年之际,俞平伯写下5首诗怀念他,题为《思往日五首——追怀顾颉刚先生》,还在每首诗之后都附跋语。其中第三首云:“悲守穷庐业已荒,悴梨新柿各经霜。灯前有客跫然至,慰我萧寥情意长。”诗后跋语云:“一九五四年甲午秋夕,承见访于北京齐化门故居。吻沫情殷,论文往迹不复道矣。”这首诗和这段跋语,是俞平伯对1954年秋天顾颉刚不避政治风险,不惮运动高压前来安慰自己的追述。这是后话。

俞平伯的姐夫、表哥兼郎舅许宝蘅,虽然有一手好文墨,当过晚清、北洋政府和伪满三个时代的文官,但到新中国成立后,却依旧穷困潦倒,靠子女的接济过日子。1954年10月俞平伯挨批时,他仍未就业,一介自由身。因此,他仍然一如既往来俞家走动。1955年11月27日,是他堂姑母、俞平伯母亲许之仙的生日,他白天去老君堂79号俞宅给老人拜寿,晚上回家记下这样一则日记:

11月27日,十四日壬辰 俞六姑母生日,午饭后往祝,携信孙同往。与平伯夫妇作西湖胜游戏。图为曲园翁制,用骰子二枚掷点,依点进行,分清波、钱塘、涌金三门出。三为小船,六为大船,应乘船者无船不行,三为风、六为雨,遇风雨不行;遇题诗处非得五、七点不行;遇得伴始行无二不行;遇有月处得么乃行;至呼猿洞以么为小猿、六为大猿,须呼之,不应不行;花神庙以四为花,无花不行;至孤山寺双数不行;至游毕入城以么为小轿、六为大轿,三掷无轿者徒步行,不得贺。种种限制,颇有雅趣。四时余归。平伯长女有一子名韦奈(应为柰——笔者注),一女名韦枚(应为梅——笔者注)。(《许宝蘅日记》第五册第1855页,中华书局,2010年)

许宝蘅记下这则日记之时,正是俞平伯挨批一年之后,他笔下的俞平伯居然如此轻松悠闲,还与夫人一起陪客人玩起了他曾祖父俞曲园老人创制的游戏。

许宝蘅写下上述这则日记的次年(1956年)10月8日,获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有了人事归属之后,他便马上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有意无意减少与俞平伯一家的往来。因为直到他去世前一年(1961年)停记日记为止,其任职中央文史研究馆4年间的日记中,均很少出现他去俞家走访的记录,即使有也是一笔带过。如1958年3月7日日记,文字虽长,但记到他去俞家走访,仅“食毕,便至老君堂为六姑母拜年,少坐即到文史馆”,一笔带过。这一天是农历正月十七,作为传统道德规范浸润出来的许宝蘅,捱至春节过后如此之迟才去向其长辈“六姑母”拜年,而且还“少坐”,其缘故足以让人想象。

1956年,是20世纪50年代相对平静的一个年份。

1月,俞平伯所在单位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并入新成立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57岁的俞平伯,成为该部文学研究所古典文学研究室的一员。

5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在北京怀仁堂举行的思想宣传工作会议上,作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他在报告中全面宣传党的“双百”方针精神,甚至还以俞平伯为例进行讲解,同时对两年来批判俞平伯的文章进行了审视,指出:

他政治上是好人,只是犯了在文艺工作中学术思想上的错误。对他在学术思想上的错误加以批判是必要的,当时确有一些批判俞先生的文章是写得好的。但是有一些文章则写得差一些,缺乏充分的说服力量,语调也过分激烈了一些。(陆定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民日报》1956年6月13日)

陆定一不仅把对俞平伯的批判从政治层面拉回到学术讨论的层面上,而且还针对有人在《人民日报》《云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章指责俞平伯“对古典文学珍贵资料垄断居奇”的说法,特地指出,“至于有人说他把古籍垄断起来,则是并无根据的说法”。这就为俞平伯无端蒙受诬陷做了开脱。

同是在5月,俞平伯在助手王佩璋(出版时署名王惜时)的协助下,校勘整理《红楼梦》的工作臻于完成。书稿正式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准备出版。

俞平伯校勘整理的这部《红楼梦》,全书共四册,其中上下两册为前八十回,这两册是他下力最多的,因为他一直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亲自创作的,所以他要“整理出一个更接近作者原著的本子来”(俞平伯语);一册为《红楼梦后部四十回》,即高鹗所续写的后四十回,之所以将高续后四十回“腰斩”(俞平伯晚年语)出来单列一册,这是因为他认为:“从偏好上,我对于高作是极不满意的,但却也不愿因此过于贬损他底应得的地位。”(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一册为《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是俞平伯就校勘整理出曹著前八十回之所以能够称为“更接近作者原著”的出处和依据,也是他向读者所作的学术交代,体现出他敢于接受专家乃至广大读者检验的坦诚之心。

值得一提的是,俞平伯为这部“俞校本《红楼梦》”还撰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序言,在向人民文学出版社交出书稿的当月,他就以《〈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为题,发表在《新建设》月刊1956年第5期上,这是他自受举国大批判近两年来第一次公开发表的红学文章。其中引人注目的是这一段:

这里我们应该揭破“自传”之说。所谓“自传说”,是把曹雪芹和贾宝玉看作一人,而把曹家和贾家处处比附起来,此论始作俑者为胡适。

笔者过去也曾在此错误影响下写了一些论《红楼梦》的文章。这种说法的实质便是否定本书的高度概括性和典型性,从而抹煞它所包涵的巨大的社会内容。我们知道,作者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取材,加以虚构,创作出作品来,这跟“自传说”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俞平伯全集》第柒卷第4-5页,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

公开发表此文并在文中点到胡适的方式,都颇能显现俞平伯的性格和智慧:两年前发起对他《红楼梦》研究的政治围攻和学术围剿尚未真正消停,他居然敢于将本该在出书时方才公开的文章抽出来先期发表,而且一发就是一万多字的红学文章,可见他貌似懦弱实则内心足够强大;此外,他作为浸润文坛达30多年的作家、学者,自然明白“批俞”实际是要批倒胡适,是要清除胡适思想体系在广大知识分子中的影响,但他却始终拒将胡适落井下石来解脱自己,而是采取轻点胡适重批自我的策略来抵御政治高压,特别是他拿众所周知的自己曾经赞同过但随即又否定过的胡适“自传说”来说事,更见得他既高明又坚韧。

顺便提一下,当时俞平伯写出的上述“序言”全然不是后来的面貌,而是屈从于批判情势和高压的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而且,他写好后还拿给自己30年代执教清华大学时的学生、现在是他直接顶头上司的文学所副所长何其芳看,何看了劝他:“你不必这样,还是按你的风格去写。”于是这才有了这篇颇能彰显俞平伯红学水准和生存密钥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作家陈徒手在《人有病,天知否》一书中披露的这个细节,同时也彰显了作为诗人、作家、学者的何其芳的为人。无怪乎21年后何其芳英年早逝,俞平伯会公开发表诗二首《追怀何其芳同志二章》,其中第一首云:“记曾共学在郊园,喜见文研创始繁,晚岁诗成怜‘锦瑟’,推敲鸿迹怕重论。”诗中首句,俞平伯自谦当年与何其芳在清华园是“共学”而非老师;末句,讲的就是1956年何其芳支持俞平伯按自己本性撰写上述“序言”的往事。这当然都是后话。

到了1956年底,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文学研究所评定俞平伯为一级研究员。40多年后,当年的文学研究所党总支书记王平凡在接受作家陈徒手采访时说:“定了职称,就可以到好医院看病,看电影能坐在前排,进出城有车。倘若在其他单位不一定敢给俞先生这样的人评为一级。”

可见那个时候,俞平伯虽然遭到“残酷斗争”,却没有受到“无情打击”,单位和领导们确实是按毛泽东信中有关对俞平伯“采取团结态度”的要求进行操作的。

然而,王平凡谈到当时的一个细节却很见俞平伯的个性,他说当时“内部一致同意给俞先生定为一级研究员。何其芳、毛星和我三人研究后,让我找俞先生谈话,俞先生听后,平淡地表示:‘我想,我是应该的。’”

须知,此时的俞平伯被举国批判不满两年,却还敢于说出如此自负的话来,可见他敦厚旷达的性格中还有着倔强执着的一面。

说来也颇有意思,俞平伯因了一部《红楼梦》遭受了急风暴雨般的批判,却也靠了一部《红楼梦》顶过了这场人生危机。

(待续)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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