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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温黁的源流

2017-08-31

文化学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温馨温暖

杨 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民俗语言文化】

温馨·温黁的源流

杨 琳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古代典籍中既有“温馨”的说法,又有“温黁”的说法,两个词意义相同。今天“温馨”一词几乎无人不晓,但知道有“温黁”一词的人并不多。历史上的情况则刚好相反,“温黁”的使用频率远高于“温馨”。“温馨”大约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才流行开来的。“温黁”与“温馨”的盛衰跟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密不可分。文言写作追求典雅古奥,选用“温黁”要比使用“温馨”显得更为典雅,更有学问。白话写作讲究通俗易懂,大多数人不认识的“黁”字很难融入白话,所以文人们选用一望而知的“温馨”,这就促成了“温馨”一枝独秀的结果。另外,“黁”是个没有理据的字,当是“”之形误。

温馨;温黁;词汇演变

古代典籍中既有“温馨”的说法,又有“温黁”的说法。下面是《汉语大词典》对这两个词的解释:

【温馨】温暖馨香。唐韩愈《芍药歌》:“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

【温黁】温暖馨香。唐刘禹锡《唐侍御寄游道林岳麓二寺诗见征继作》诗:“紫髯翼从红袖舞,竹风松雪香温黁。”宋范成大《癸卯除夜聊复尔斋偶题》诗:“寂历罗门亚,温黁药鼎煨。”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唐代有“温黁”一词,而且这个词也是始见于唐代,唐前未见。试看下面两例:

(1)回廊架险高且曲,新径穿林明复昏。浅流忽浊山兽过,古木半空天火痕。星使双飞出禁垣,元侯饯之游石门。紫髯翼从红袖舞,竹风松雪香温黁。(刘禹锡《唐侍御寄游道林岳麓二寺诗并沈中丞姚员外所和见征继作》)

(2)暗楼连夜阁,不拟为黄昏。未必断别泪,何曾妨梦魂。疑穿花逶迤,渐近火温黁。海底翻无水,仙家却有村。(李商隐《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

黁《广韵·魂韵》音奴昆切,今普通话应读nún。馨《广韵·青韵》音呼刑切,今普通话应读xīng。上面两首诗中黁与昏、痕、门、魂、村押韵,只能是奴昆切之黁,不可能是馨的讹误。

其次,“温黁”的词义《大词典》释为“温暖馨香”,可以成立。清查揆《为严蕙榜题姬人张香修团扇》:“戒香一炷火温黁,叶叶银荷照鬓痕。”香在燃烧,应该是既有温度,又有香气。清彭兆荪《鹊桥仙》:“镫长凤胫,人长锦瑟,敌住玉关风力,柔乡酒国梦温黁。”这是说美梦温暖而香甜。不过在具体语境中,“温黁”有时偏重指温暖,有时偏重指芳香。清樊增祥《七月八日立秋喜雨》:“宵来乍识秋情味,绣被温黁直到冬。”这是偏重指温暖。刘禹锡诗句“竹风松雪香温黁”,皮日休《桃花赋》“或温黁而可薰”,皮日休《奉和鲁望玩金鸂鶒戏赠》:“镂羽雕毛迥出群,温黁飘出麝脐熏。”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沉香出交趾,以诸香草合,和蜜调,如熏衣香,其气温黁,自有一种意味,然微昏钝。”清边浴礼《洞仙歌》:“调鹦揎小袖,一握春纤,芳泽温黁暗中递。”这些例句中的“温黁”分明偏重指芳香。温暖义由“温”来体现,芳香义由“黁”来体现。《广韵·魂韵》:“黁,香也。”这一解释是符合实际用例的。

“温黁”的语境义有偏重,能否理解为像偏义复词那样另一语素纯粹不参与表义呢?似乎难以下这样的断言。如“绣被温黁直到冬”,我们很难说作者没有绣被有香气的意思。皮日休说“或温黁而可薰”,恐怕也含有火红的桃花给人以温暖的感觉的意味。所以“温黁”的释义不宜分成“既温暖又芳香”“温暖”“芳香”三项,正如“鸡”在具体语境中可以泛指鸡(鸡犬不宁)、可以特指公鸡(鸡打鸣了),也可以特指母鸡(鸡下蛋了),但我们不能说“鸡”有三个义位。

蒋礼鸿云:“李商隐说‘渐近火温黁’,与火连说,就无从讲到香;龚自珍的‘心上温黁过’,心上也只能感到温而不能感到香。”此说未为允当。古代富贵人家的火炭有用香木烧制的,燃烧时会散发香气。宋晁冲之《以少炭寄江子之》:“金籍曾通玉虚殿,仙曹拟拜翠微郎。莫嫌薄上温黁火,犹得浓熏笃耨香。”此炭火有芳香之证。直接燃烧草木也会散发香气。清查嗣瑮《北闱下第后同人咏水仙花》:“围炉暖炕火温黁,烘透香来似返魂。”清陈文述《舟人析薪为爨香味甚烈殆良材溷于丛栎者与感而赋之》:“一觉恬清梦,温黁鼻观通。”可见与火连说不一定无香气。李诗描写的是魏侯宅第的所见,说炭火温香正显出魏侯的身份。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温黁”应按修辞中的通感来理解。清王韬《瑶台小录》下编:“眼前富贵浑闲事,心上温馨有故知。”可与龚诗比证。古来不也有“芳心”一词吗?

总之,从现有的实际用例来看,说“温黁”就是“温吞”,义为微温或温暖,跟馨香无关,这与语言事实不尽相符。

那么,“温馨”一词是何时出现的呢?韩愈《芍药歌》中的“温馨熟美鲜香起”是我们找到的最早用例。这句诗各种版本的韩愈诗集中都是这么写的,我们没有理由臆断“馨”为“黁”字之误。后世的用例如:

(3)剧美温馨逞瑰媚,腻红殷紫迭重台。芳晨华月临春阁,倚丽凝娇岂易栽。(宋苏籀《潘令度送牡丹绝句》)

(4)寄语东君,莫教一片轻飞。向温馨深处,留欢卜夜,月移花影,露裛人衣。(宋洪咨夔《风流子·和杨帅芍》)

(5)爱日。报疏梅动意,春前呼得。画栋晓开寿域。度百和温馨,霜华无力。斑衣翠袖,人面年年照酒色。环四座、璧月琼枝,恍然江县拟乡国。(宋赵彦端《看花回·为寿东岩,庞蕴居也》)

(6)柳薰迟日千丝暗,花喷温馨一夕开。(金段克己《上巳日再游青阳峡用家弟诚之韵三首》之二)

(7)唐代宗大历间幸太学,以三勒浆赐诸生,此后不复闻于世。今光禄许公复以庵摩、诃、毗棃三者酿而成浆,其光色晔晔如蒲萄、桂醑,味则温馨甘滑。(元初王恽《三勒浆歌序》)

与“温馨”相对的是“寒馨”,指清冷的馨香。如宋白玉蟾《梅花》:“烟里梅花别是清,略无风动亦寒馨。如焚古鼎龙涎饼,坐对幽窗小墨屏。”明孙承恩《寿鸿胪丞张东园先生序》:“采采者菊兮日之精,舒绿叶兮粲金英,坚晚节兮发寒馨。”转指寒冷季节的香花。明傅夏器《冬怀》:“江山思寂寞,贾董魂流离。欲折寒馨荐,明神讵得知。”看来“温馨”也是自有理据、传承有序的,未可视为源于“温黁”之误。

“温馨”跟“温黁”一样,在具体语境中有时偏重在“馨”(见上举各例),有时偏重在“温”。如清袁枚《随园诗话》卷14:“午课初完卧短床,立春节过昼微长。高檐向日难留雪,小室藏花易贮香。阶下绿初浮远草,路旁青未上垂杨。呼僮添贮炉中火,午后温馨薄暮凉。”清王存《赠张君自操兼简姚雨平四十韵》:“贱子感且辞,齿粲泪暗滴。安得长者言,温馨暖立壁。”这两例中都是偏重在“温”。蒋礼鸿说:“韩愈的‘温馨熟美鲜香起’,下面既言香,则面前不宜又言馨。”此诗可理解为偏重在“温”。

上面说了,偏重只是两个语素表义上有轻有重,并非仅用其一。《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温馨,温和芳香;温暖:温馨的春夜 | 温馨的家。”单列“温暖”一义似难成立,举的两个例子都不能断定只有温暖义。

今天“温馨”一词几乎无人不晓,但知道有“温黁”一词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历史上的情况则刚好相反,“温黁”的使用频率高,“温馨”的使用频率则很低。我们在《中国基本古籍库》6.0版(收录先秦至清末的古籍10000种)中检索的结果是:“温黁”的用例有270条,“温馨”的用例只有31条。“温馨”的流行是白话文写作兴起以后的事,大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才时髦起来。例如:

(8)前尘影事,事事都觉温馨。(瘦鹃《鬼之情人》,《礼拜六》1915年第46期)

(9)我此时好像升入自在天中,浸在爱波海里,耳目口鼻无一不美满温馨。(天白《笑》,《礼拜六》1915年第66期)

(10)其实世间无论友朋情人,到了无可聊赖情不自禁的时候,握一握手也就恬然温馨。(江红蕉《古箧良缘记》,《快活》1922年第6期)

(11)甚至他丈夫用了甜蜜温馨的说话去敷衍他,他越发觉得这等说话比打他骂他还难受。(许廑父《他的离婚后的情形》,《快活》1922年第25期)

这都反映了“温馨”一词当时的流行状况。

“馨”直到清代都读后鼻音。如下面清人诗词中的“馨”都与后鼻音押韵:

(12)也合裘锺记小名,沉香禅味悦温馨。真珠四面泥金字,留得尚书旧日铭。(陈文述《柳如是沉香笔筒》)

(13)秀慧移根向楚汀,春风双笑惬温馨。骚人慕远曾遗佩,香国藏娇合构亭。绾结有情仙证果,盟镫无语客忘形。剧怜锦瑟芳菲感,好熨颦痕展镜屏。(张祥河《同心兰万浣云明府属赋即依原韵》)

(14)檐挂条冰,苔凝古雪,何花敢傲空庭?只此寒香,横斜点点圆金,瓣痕朗润明于纸,似硬黄瘦本兰亭。喜沽来董酒温馨,觞咏幽情。(黄易《高阳台》)

但在《国语辞典》(商务印书馆1937-1943年出版)中“馨”注了两个音,一个是ㄒㄧㄣ(xīn),一个是ㄒㄧㄥ(xīng),而以ㄒㄧㄣ为主,ㄒㄧㄥ只是备存异读,说明那时的官话中“馨”已多读前鼻音了。“馨”的这种音变可能是“温”同化的结果。“温馨”经常连读,受“温”的影响,-g变成了-n。这也反映了“温馨”在当时的流行。

为什么原本有绝对优势的“温黁”在竞争中黯然败北,乃至退出了历史舞台,而势单力薄的“温馨”反而风行天下?这应该跟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现实需求密不可分。用文言写作的古代文人喜欢掉书袋,诗文追求典雅。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1983)谈到明末的汉语状况时说:“他们的书面语言与日常谈话中所用的语言差别很大,没有一本书是用口语写成的。一个作家用接近口语的体裁写书,将被认为是把他自己和他的书置于普通老百姓的水平。”[3]这几乎是古代文人的共同观念。“黁”是个生僻字,除了“温黁”一词外几乎不用,普通人大都不认识,选用“温黁”要比使用“温馨”显得更为典雅,更有学问。清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卷16记载说:“刘文清按部扬州,江都焦孝廉循时年十七,应童子试,取入学。覆试日,公问:‘诗中用馧黁字者谁也?’孝廉起应之。问二字何所本,以《文薮·桃花赋》对,且述其音义,公喜。”焦循因在诗中用了连考官也不知道的“馧黁”一词而受到赏识,这正是古代文人写诗作文的普遍崇尚。皮日休的《桃花赋》中实际用的是“温黁”,焦循根据自己的理解臆改为“馧黁”,这就更显得高深莫测了。白话文写作讲究通俗易懂,这样大多数人不认识的“黁”字很难融入白话,所以文人们选用一望而知的“温馨”,这就促成了“温馨”一枝独秀的结果。

从历史上来看,“黁”不仅是个生僻字,也是个身世可疑的字。它最初出现只是用于人名。北魏崔鸿《十六国春秋》卷84《后凉录四》有郭黁传,这是黁字最早见诸文献记载。此后《晋书》《北史》《资治通鉴》等史书也都写作郭黁。“黁”用于普通意义最早就是唐代出现的“温黁”一词。辞书收录以宋代的《广韵》《集韵》等书最早。从字形构造来看,“黁”是个没有理据的字。它不可能是形声字。如果按会意字来分析,它的意义又不是麻香,麻也没有香气,无法会通。

[1]蒋礼鸿.说“温馨”[M].《蒋礼鸿集》第4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414.

[2]鲁国尧.鲁国尧语言学论文集[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3.235.

[3][意]利玛窦.利玛窦中国札记[M].何高济等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27.

【责任编辑:周 丹】

汉 千秋万岁

H136

A

1673-7725(2017)07-0025-05

2017-06-20

杨琳(1961-),男,甘肃临夏人,教授,主要从事语言学、文献学、民俗学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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