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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

2017-08-31凉音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1期

凉音

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

凉音

摄影/小可loco 模特/包子琛

编·手 记

不知道你有没有黑历史,反正我有一大堆。对于那些尴尬的黑历史,有些人会在多年之后淡淡一笑,毫不介意;有些人会死死捂住,不让它们出声。但不管怎样,那些饱蘸青春的过去,都不必再提起。(By清宁)

TiME:2015年1月

重逢时,叶平辰没有想到是那样尴尬的境遇。

元旦节凌晨3点的香港,整座城市仿佛还沉沦在宿醉的气息里,街头到处都是三三两两喝醉酒的人群。

从红磡站出发往罗湖的第一班东铁是早上5点30分,于是在凌晨3点的时候,那些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难得地出现了人满为患的场景。

叶平辰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宋怀真的。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露背礼服,坐在“7-11”的橱窗前,面前放着拌面和鱼丸,困意倾天覆地般倒下来。

满街都是这样的姑娘,浓妆掩不住倦意,穿着精致的服饰,流落在街头,等着最早的城铁回深圳。叶平辰正是趁着这样的时间,带着相机来捕捉这样落差巨大的别致镜头。他一路拍下来,镜头里满是烂醉的人潮。

拍了彻夜,他走到便利店门口,准备进去买罐热咖啡,在看到橱窗前的宋怀真的那一刻,他整个人一僵,竟然良久都缓不过神来。

叶平辰在橱窗口站了许久,酝酿了十几种久别重逢的搭讪口吻,仍然觉得怯弱。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只要爱着,就永远不敢触碰,永远都是输家。

整整过了两个小时,宋怀真收拾了一下,从便利店里出来。这些年里,她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混着,越是嘈杂的环境,就越能给她安全感。

推开玻璃门的刹那,叶平辰的脸映入眼底。仿佛是引爆了一枚烟火五光十色地冲上云霄,那些最难堪的回忆汹涌地刺进心脏深处。

所以,重逢的场面并不如叶平辰想象中那样温暖。宋怀真一脸慌张,她来不及捡起原本丢在一旁的高跟鞋,奋力地逃跑。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个样子的自己,绝不能让他看到。

她穿着窄步裙,跑起来一拐一歪。叶平辰从地上捡起她的鞋子,却并不去追。

她不肯见,何必强迫呢?反正时间还长,总会再见。更何况,他拿着她的鞋子,就有借口去找她。叶平辰默默地安抚着自己。

TiME:2004年6月

16岁那年的夏天,空气又暖又黏,带着特有的植物的气息。

叶平辰刚打完篮球回家,家里的电话忽然响了。电话那一端是少女哽咽的声音:“叶叔叔,我爸爸在你家吗?我生病了,快点让我爸爸回家吧。”

叶平辰脱口而出:“我爸现在不在家,你待会儿再打来吧。”他挂了电话,开始解化学方程式。过了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声又响起,仍然是刚才的少女:“叶叔叔,求你了,快点叫我爸爸回家吧。”

“我都说了,我家里根本没有大人在。”

“那你知不知道我爸爸去哪儿了,你叫他回来好不好?”对方说完这句话,电话里忽然变成忙音,叶平辰心中一慌——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他从来电显示那里,一路顺藤摸瓜地搜到了对方所在的居民楼。

早些年的Z城,民宅还是那种六层高的楼。叶平辰大跨步冲上楼去,正准备敲开一家门打听一下情况,便在楼道里听到一个女孩的哭声:“妈妈,我错了,让我进去吧……求您了,让我进去。”正是电话里的声音。

叶平辰蹑手蹑脚地走上楼,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宋怀真:她穿着一件小背心,跪在门口,又瘦又小,满脸都是眼泪,像只受了欺凌的小动物。

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宋怀真的肩膀。她条件反射般地往墙边缩了一下,戒备地看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少年。

“别哭了,哥哥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去,妈妈会生气。”她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挂着泪,低着头,好像是因为陌生人在场,所以强忍着哭腔。叶平辰的少年意气被完全激起,一把拉起她,跑到附近的炸鸡店。

叶平辰替她点了一大堆食物,她抠着手不敢吃,嗫嚅道:“被妈妈发现了就惨了。”

“怎么可能呢?你妈妈不会真生你气的。”叶平辰不以为意地抚慰她。

话才说完一会儿,便有人从门外气冲冲地闯进来,把宋怀真一推,吼道:“我说你去哪儿了呢,不赶紧打电话叫你爸回家,跑到这里来吃东西,经过我允许了吗?”

女人越说越气,劈头盖脸地骂完后,仍然意犹未尽地想要打她。叶平辰拦在宋怀真的面前,劝阻道:“阿姨,宋叔叔被我爸爸请去了,听说妹妹病了,就让我先过来看看。他是真的有事脱不开身,您别打妹妹。”

叶平辰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就随便编了借口。于他而言,这样做不需要什么理由,这么可怜的少女是任何一个荷尔蒙涌动的少年都想要保护的。

在当时,他确实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就像十几岁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人生。

TiME:2015年2月

年少的时候,叶平辰一心一意地保护着这个少女,而到了现在,情况却是,他捧着鞋盒站在这个高档小区门口,保安用异常谨慎的目光看着他,盘问着信息。

叶平辰在晚报社里当摄影记者,衣服和装扮都很随便,最昂贵的东西是肩膀上扛着的相机。也是因为职业便利,他一早就查到了宋怀真的信息,如果不是上次的偶遇,他可能到现在都不能下定决心来找她。

保安小心翼翼地给住户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对叶平辰说:“不好意思,住户说不认识你。”

看来宋怀真是打定主意抵死不相见,叶平辰在楼下站了一会儿便走了。

报社的工作时忙时闲,一周只需要打三次卡,但未打卡的处罚力度很大。周五这天是本周打卡最后的期限,叶平辰一大早就到了地铁站。但偏偏港铁出了事故,迟迟不放人进站,平日里20分钟的车程,他硬是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出站。

这条线上住着许多报社的同事,全部都迟到了。他们围在地铁调控室的窗口前,要求工作人员开具地铁延误证明。

“不好意思,这不是地铁的原因,地铁是按时运行的。”

对话陷入僵局,大家涌在调度室门前,不准工作人员进出。地铁站的负责人闻讯赶来,是个身形颀长、五官清秀的青年,工牌上写着名字——宁明。

他露出一张有原则的脸,说道:“你们说的这些要求我们可以理解,但是爱莫能助。上班高峰期地铁轻微延误,这是不可控的。”

本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他脸上那种冷漠且略带鄙夷的表情引起了众怒。

“延误两个小时也叫轻微?”叶平辰反问了一句,而他身后一位脾气暴躁、耐性欠佳的男同事冲上去,一拳打在了宁明脸上。

高峰期的地铁站乱成一团,最后局面难以控制,有人报了警,一群人统统被带到警察局问话。

叶平辰淡定地坐在椅子上。他常常来这个片区的警察局蹲点跑线,熟得跟自己的兄弟单位一样,所以没有人为难他。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进来,四目相对,俱是一惊,“怎么是你?”

来人是宋怀真,她想假装路过显然是不可能了,避无可避,气氛有点尴尬。好像怕她再次逃走,叶平辰上前一步,想要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时,一旁揉着有些红肿的脸颊的宁明走过来,没好气地对宋怀真说:“怎么这么慢?通知你爸了吗?我要告他们!”

如果早知道这个宁明是宋怀真的朋友,也许叶平辰当时就会忍住怒火,拦住自己的同事。

但宋怀真没有理会宁明,反而转头看着叶平辰,像是犹豫了一下,问:“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故意的?”叶平辰一脸茫然,“我都不认识他。”

宋怀真愣了一下,忽然垂下头,声音低了下来:“对不起,我想多了。”

宋怀真的父亲在Z城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母亲是工厂的普通职员,跋扈泼辣,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

那年夏天,宋怀真藏在床底下的漫画书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威胁她说:“如果月考有一门考不到90分,就自己把这些漫画书烧掉!”

那是她平日里偷偷攒钱买的正版日漫,好几个月才能攒一套,怎么忍心把它们烧掉?于是平日里散漫惯了的她像是忽然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拼了命地念书。

可是时间太紧了,成绩根本没什么实质性的进步。数学考试的那天,她看着卷子上的题目,大脑一片空白。

交卷铃一响,她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后桌同学的橡皮掉在地上,正弯腰去捡。那瞬间,她的胆子突然大了10倍,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后桌的卷子一换,改成自己的名字,然后慌慌张张地交卷跑出教室。

两天后,叶平辰被莫名其妙地喊到教务处。他一进门就看见宋怀真低着头,像只乌龟一样缩在一边。老师严厉地说:“叶平辰,你妹妹作弊了,你知道吗?”

叶平辰一愣:“是她让您找我的?”

“你不是她表哥吗?她说她父亲出差了,母亲早逝。”

“您是新来的老师吧?”叶平辰抬了下眼睛,掩饰住了嘴角的笑意。

一直板着脸的老师微微一滞,然后严厉地说:“不要以为我是新来的老师就可以随便搪塞,我们在讨论你妹妹作弊的事情!”

TiME:2005年6月

叶平辰把宋怀真拉到自己身边,说:“老师,那我们先回去上课,晚上她写份检讨书,让家长签好字给您,保证下次不犯了。”

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那天放学,他们跑到隔壁街上的书店看漫画。叶平辰给宋怀真办了一张会员卡,把自己一个月的零花钱都悉数充进卡里。

他把卡递到宋怀真手里,认真地说:“没考好就没考好,让你妈烧你的书去,你在这里看漫画就成了。可是作弊这种事,以后一定不能再做了。”

说完,他找书店老板要了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宋怀真好奇地凑过去,问:“你在干吗?”

“帮你写检讨书,还要模仿大人签名啊!”叶平辰一本正经地说。

从那以后,宋怀真的成绩单签名都是叶平辰的手笔。他还因此对书法产生了兴趣,没事就练字。清瘦潇洒的行书,笔锋凌厉逼人,见过的人无一不夸,但是被问起练书法的原因时,他总是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TiME:2015年3月

2015年的宋怀真和十几岁时完全是两个画风。父亲托熟人安排她进了深圳CBD中心的一家证券公司,在这里进出的人每一个都是白领精英的模样。她主要做的是行政工作,平日里很清闲,最重要的工作也不过是贴发票。

可是她毕竟初入社会,许多人情世故都不懂。一次,她偶然间发现公司差旅的固定合作酒店报价很高,便自作主张地换成了另一家性价比高的酒店。谁知几天后上班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阴冷地说:“宋怀真小姐,轻易断了别人的财路,就不怕走夜路的时候遭不测吗?”

宋怀真吓得一下子把电话挂掉,可是铃声随即又响起,对方仍是骂骂咧咧。骚扰电话不断,她没办法,索性把手机关机了。

傍晚下班,她刚走出电梯,便看见大厦门口蹲着一个黄头发、满脸煞气的青年男子,见人就问:“你认识宋怀真吗?知道她在哪儿吗?”

她吓得赶紧退回公司,想了一下,打电话给宁明。好几次都是无人接听,好不容易接通了,那边却传来吵吵嚷嚷的音乐和喧哗声,宁明扯着嗓门说:“今天没空陪你,挂了!”

办公楼的灯依次熄灭了,黑暗中,宋怀真握着一片忙音的手机,忍了很久,终于拨通了叶平辰的号码。这个号码是在警局的时候叶平辰给她的,她当时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未存在手机里,此时却无比清晰地记了起来。

“喂?”

听到听筒里熟悉的声音,宋怀真有点想哭,她极力忍住,轻声说道:“是我。”

叶平辰却一下子听出了哭腔,语气焦急:“怎么回事?”

“有个混混儿在我们公司楼下堵我。”

“你等着别动,把办公室的门先锁好,我马上过去!”

20分钟后,大厦楼下忽然警铃大作,警车一路呼啸而来。宋怀真一辈子都没像今天这样喜欢过这个声音。

叶平辰带着警察赶来,宋怀真从走廊一路小跑扑了上去,却在快要撞进叶平辰的怀里时迫使自己停了下来,她眼圈红红地看着他,一瞬就回到了他们年少的时候。

那时,每逢被母亲赶出家门,她就去找叶平辰。他总是在家门口的红绿灯下等她,拧着眉,一脸严肃的表情。对于她来说,他的怀抱曾经胜过世间一切的安抚。

宋怀真极其怕黑。她幼年时,母亲经常把家里的大门反锁,拉掉电闸,然后出去打牌,留她一个人在家。认识叶平辰之后,每当这时,她就会借着窗边的月光给他打电话。

有一次,她肚子痛得厉害。叶平辰骑着单车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他打电话通知了宋怀真的父亲,然后找来附近的邻居帮忙,一起撬开门,把痛得快要昏迷的宋怀真送去了医院。

父亲从外地赶来医院的时候,宋怀真已经做完阑尾切除手术,安睡在病房里了。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儿,他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

这一次,宋怀真的父母终于离婚了,法院把她判给了父亲。大约是对女儿心有愧疚,父亲对宋怀真好得出奇,虽然无法细致入微地照料,但也尽力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也是从这时起,宋怀真对叶平辰产生了极度的依赖。每天放学后,她都从初中部跑到高中部,在楼道口等着叶平辰一起去吃饭。

渐渐地,叶平辰的好友们都认识了宋怀真,有个死

TiME:2005年12月

党还喜欢上了宋怀真。一个大课间,死党看着特意跑来操场上送水的宋怀真,转着手里的篮球,对叶平辰挑衅说 :“一对一,我赢了的话,你就把你妹妹介绍给我。”

话还没说完,叶平辰一把拍掉他手里的篮球,然后一个远投三分,球“哐当”一声进了篮筐,博得一片喝彩。他笑着捶了下死党的肩膀,说:“第一,你赢不了我;第二,怀真是我的。”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注意到宋怀真其实就在他身后。她举着矿泉水的手颤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那时候,学校食堂的伙食很差。宋怀真和叶平辰都是寄宿生,平时不能出校门,于是他便带着她绕过学校的后山,从一处矮墙翻过去,溜到离学校不远的美食街。几乎每个傍晚,他们俩都闲闲晃晃,沿着美食街的小吃摊一家一家地吃过去。

那年的圣诞节,叶平辰早早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暮色四合,他骑着单车穿过拥挤的人群,去Z城最昂贵的日料店排队。那家店的外卖用的是木质食盒,他提着整整一大盒走在校道上,引得同学们侧目。

有相熟的同学喊住他,故意问:“这是给谁去送吃的啊,这么迫不及待?”另一位同学打趣道:“肯定是人家的小女朋友啊。”于是大家一起哄笑。

那时,被盛传是叶平辰女朋友的宋怀真,永远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并不在乎别人怎样议论他们,她只知道,叶平辰是她灰暗岁月里唯一的光。

TiME:2015年12月

深圳这座城市没有冬天,裙子可以从年头穿到年尾,自从搬到这里,宋怀真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雪了。

圣诞节,公司开年会,声势浩大,还邀请了当地多家媒体来参加。叶平辰代表他们报社来参加,顺便应宋怀真的邀请,在现场拍照、录像。

他拿着单反和摄像机走进酒店会场的时候,宋怀真并没有看见他,她正款款走上舞台主持晚宴。叶平辰无比专业地架好了三脚架和摄像机,然后拿着相机游走在会场里拍着照片。这些照片,一部分是要整理好给宋怀真的,一部分是他私心想要自己留着的,因为他的镜头总是无法离开她:台上端庄得体的她、帷幕后默念主持词的她、冲着镜头俏皮笑着的她……

年会的氛围也热烈起来,大家一桌桌地拼酒、畅谈。期间不断有人向叶平辰敬酒,不管认不认识,他趁着好兴致,统统干了。

酒最助兴,能让人忘掉过去也不想将来,能让原本并不相识的人瞬间变成至交好友。此时,酒至半酣的人把年会推向高潮,几十箱啤酒往台上一放,整场人都起哄:“喝喝喝……”

人声鼎沸,台上分两队,两人拼一场。对阵中,一队的队员先后败阵了,另一队得意大喊:“没人了吗?”

“我!”叶平辰忽然跳起来,冲上台去。

他吸了口气,拎起瓶子便往嘴里灌。宋怀真听到他的声音挤过来时,只看到他的喉结一上一下。第10瓶喝光以后,他把空瓶子像奖杯一样高举,台下的观众爆发出空前的喝彩声。

欢呼声还未停歇,叶平辰却已直直地倒在地上。醉倒之前,他看见了一旁的宋怀真慌张的神情。真好,她还在他身边,就像上学时每一个等待他的黄昏一样。

再醒来是在酒店的套房里。叶平辰从床上坐起身,走到外间,发现宋怀真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还穿着刚才主持时的黑色长裙,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开司米针织衫,电视无声地开着,明明暗暗的光线里,她的面容显得有一点憔悴。许是被响动声惊醒,她睁开眼看到叶平辰,脸上露出了一个来不及掩饰的淡淡的笑。

五星级酒店的露天平台上,可以俯瞰城市的夜景。宋怀真坐在平台上,叶平辰蹲在她身畔。他想侧身亲吻她时,她却转过头,望着他的眼睛,说:“我有男朋友了。”

“是在地铁站工作的那位吗?”叶平辰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他皱了皱眉,“看在警察局里他对你的态度,还有上次你被骚扰的事,我觉得他好像并不是特别在乎你,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很辛苦的……”他本不是会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可是此刻,他就是忍不住数落着,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怨气十足。

“叶平辰,你听我说,”宋怀真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变得很严肃,“我们已经分开太久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些年的变化。而且,我也不愿意再和往事纠缠在一起了,毕竟,只要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小时候的种种,想起那个难堪的自己。”

“以后还是做普通朋友吧。”她说得斩钉截铁,那么决绝,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叶平辰准备好了无数个理由来说服宋怀真和自己在一起,但在这一瞬间,他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只是头晕得不行,好像一口气喝了100瓶啤酒,迫不及待地想要告别这一切,逃回梦里。

TiME:2006年9月

宋怀真的父亲在离婚半年后就再婚了,继母看起来温柔贤淑,虽然和宋怀真不太亲近,但对她不错。

不久之后,母亲也再婚了,据说日子过得比较艰难,还是动不动就发脾气、撒泼。不过宋怀真对此也无所谓了,毕竟于她而言,母亲已经渐渐变成了陌生人。

一个周五的下午,叶平辰送宋怀真回家,顺便去她家一起看最新的漫画周刊。两个人说说笑笑,刚一进门,宋怀真就看见父亲牵着两个小孩,一脸笑容地对她说:“怀真,快叫弟弟妹妹。之前他们一直在乡下,现在终于接回来了……”

“怎么回事?”宋怀真一脸惊愕,“我什么时候有了弟弟和妹妹?”

完全没有手足团聚的喜悦,仿佛是一道突如其来的飓风,把她吹得头晕眼花。

父亲理亏,有些内疚地说:“其实我跟你顾阿姨很早就认识了……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受委屈,可是弟弟妹妹慢慢大了……”

宋怀真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叶平辰找到她的时候,她蜷缩在小公园的一个花坛后面,就好像幼时被锁在漆黑的房间里一样无助。她用胳膊环着膝盖,低低地说:“平辰哥哥,我的腿没力气,走不了。”叶平辰背起她,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四处都是树影。

“我们去哪儿?”宋怀真轻声问。她没有地方可去,母亲那里、父亲那里,还有这城市里所有亲戚那里,都不是她的家。

月亮已然升到头顶,两个人走回学校,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连车水马龙的街道都渐渐地安静了。

“平辰哥哥。”

“嗯。”

“平辰哥哥。”

“嗯,我在。”

宋怀真缩成一团,依偎着叶平辰度过了那个漫长而寂静的夜晚。她昏昏沉沉,睡得不安稳,一定要唤叶平辰一声,确定他在后,才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那是夏末的Z城,燥热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凉风,叶平辰却在宋怀真的呼吸里嗅到了凛冽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叶平辰从昏睡中醒来,手臂是僵的,隐隐作痛,身旁的宋怀真却不见了,他四处找寻,却始终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去她家找,也无人开门。

直到几天后,他接到了宋怀真父亲的电话:“谢谢你一直照顾怀真。这孩子太倔,在现在这个环境里恐怕是改不了性子了。我已经把她送到深圳的学校了,换个环境对她来说会更好一些。”

于是从这天起,两个人骤然撤出了彼此的生活。隔山隔海,两颗心都变成缺了边角的残次品。

TiME:2006年-2014年

离开了叶平辰的这些年,宋怀真像一株疯长的植物,长成了与之前完全相反的模样。

在深圳的贵族学校里上学时,她白天睡觉,晚上逃课,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

起初她反抗过,她还抱着能再回到Z城的念想,可是当父亲举家搬迁到深圳之后,她渐渐死心,她再一次被丢到漫长的黑暗里。

她对人生彻底绝望。她把一切都当作游戏,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刻意抛弃过去的自己。陌生人给予的关怀,她毫不避讳地统统收进怀里,自己却从不交付真心。

宁明是她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认识的。爱吗?从认识到确定恋爱关系,其实也就一周。比起恋人,他们更像是用来应付彼此家长的工具。宁明不爱她,也不向她索要爱,他们是同类人。

倘若对她来说,人生还有什么光,那只能是叶平辰。那是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里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是少年时代的温暖,是如今人生的慰藉。所以,她没有勇气去妄想什么,也不想去破坏什么。她宁愿自己永远以十三四岁时的美好姿态,活在他的心中。

2006年之前和之后的人都叫宋怀真,却不是同一个灵魂。后来的宋怀真,她知道自己配不上永远单纯如少年的叶平辰。

TiME:2016年1月

最后一次相逢,他们跑到惠州那边去看海。叶平辰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过了这次,他就要回到Z城,而且想好了与宋怀真永生不再重逢的可能。

订了很好的旅店,两个房间的阳台并排,正对大海,容易让人想起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两个人在沙滩上捉螃蟹,还向旅店借了酒精灯,搁在沙滩上,把捡来的蛤蜊用淡水冲干净后,放在小锅里煮。

他们围坐在小锅旁边,吃着蛤蜊。天慢慢就黑了,不知为何,宋怀真看着落日,忽然难过得想哭。

叶平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宋怀真的眼泪忽然就收不住了,一颗一颗地落入沙子里,好像这些年的委屈倾盆而下。而叶平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不断地安慰着:“别哭了,别哭了。”

晚上一起吃夜宵的时候,他们好像同时忘记了傍晚的事情。叶平辰专心致志地在炭火上烤章鱼,月光寂静,宋怀真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第一次发觉那个青涩的少年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他把烤好的章鱼涂上酱汁,撒上孜然,放进她的盘子里,笑眯眯地说:“快吃,保证美味得让你忘掉一切烦恼。”宋怀真却觉得他撒了谎,因为虽然烤章鱼很美味,但是她的烦恼一点都没有少。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啤酒,喝到月亮变成了方形,大海长到了头顶,灯火变成了艳阳……但她还是无法忘记曾经的痛苦,也无法忽略这么多年来,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TiME:2016年3月

3月的某一天,地铁又出了故障,宋怀真不情愿地挤上了一辆巴士。途中,巴士停在了一个红绿灯路口,120秒长的红绿灯,全城之最。

宋怀真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旁边的大厦外正在悬挂新的广告画。布幕落下的那一瞬,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整个人陷入一种窒息状态。

画面上的女人满脸残妆,满眼疲惫,穿着黑色的礼服,光脚坐在便利店的窗口,正是他们第一次重逢时,叶平辰在香港的夜晚捕捉到的镜头。上面还有段煽情的句子——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是他最后的道别吧。

3月的海风从街口吹过,沿海城市的初春却落雪纷纷。巴士上的这位女乘客不知何故,忽然流下眼泪,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那种悲伤那么露骨,把整片天空都浸染得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