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九寨沟，风景旧曾谙

杨智杰+张韵

九寨沟内的景观在此次地震中受损情况总体并不严重，绝大部分海子完好无损。依靠现有的技术水平，受损较严重的火花海和诺日朗瀑布也是可以修复的，但是面临是否修复、怎么修复、修复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贯通九寨沟县城和景区的唯一通道是四川301省道，往日，这条道路每天挤满了旅游大巴、出租车、“黑的”和私家车。九寨沟人王培江算过，开车在这条道路上行驶5公里，因为堵车一般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如果遇到国庆节长假，更是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开进九寨沟。

在暑期以及节假日，九寨沟县政府会在沟口前后大约40多公里的路段实行私家车单双号限行，被限号的车辆只好绕行其他路线。“九寨沟是唯一在一个镇实行单双号限行的地方。”王培江是九寨沟县城人，2015年他在漳扎镇开了一家“九寨童话”精品酒店，2016年又相继开了一家分店和一家名叫“九宫”的五星级酒店。

九寨沟今年的旅游旺季来得比去年晚了20天左右。据景区官网统计，7月30日，景区今年日接待人数首次超过3万人次，随后每日递增，直到8月4日超过4万人次。

8月8日，进入九寨沟的人数为34990人次。就在那天，一场地震让今年刚刚开始的旅游旺季戛然而止——当日21时19分，四川省阿坝州九寨沟发生7.0级地震，震源深度20千米。

截至8月14日，九寨沟地震已造成25人死亡，525人受伤（其中重伤42人），6人失联（其中5名人员基本确定身份信息），19768户176492人（含游客）受灾，73671间房屋不同程度受损（其中倒塌76间）。

“内伤”

地震发生第二天的8月9日晚，《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连夜驱车奔赴九寨沟地震灾区，因当时社会车辆已被限制进入九寨沟地区，因而除了通信维修及各路救援队外，同方向行驶的车辆已经不多。沿途与记者逆向擦肩而过的一辆辆汽车，装满了被转移出来的游客大军。

四川省公安厅当日的统计显示，截至8月10日13时，从九寨沟方向已经向外转移滞留车辆13115辆，转移游客和务工人员约7.1万人。

8月11日，《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随搜救队进入九寨沟风景区。几日前人头攒动的情景完全不见了，汽车沿山路开进景区，时不时碾过大大小小的石块。地震对九寨沟景区和其所在的漳扎镇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损坏。由于余震不断，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附近山上轰隆轰隆的响声，抬头可以看到山腰上因为滑坡而泛起的黄烟。

九寨沟景区在地形上呈“Y”型结构，“Y”的中间是诺日朗游客服务中心。进入沟口不远即可看到火花海，这里总是引来路人下车从围栏处远望，因为这一著名景点受此次地震的损坏最严重。

走近火花海，空气中飘扬出腥味，眼前已看不到原来如明镜般的翠绿色的湖面，湖水大面积流失，露出白色的湖底，横躺在湖底沉积多年的树干和被晒干的水底植物暴露出來。只有路边的石碑依然竖立着，上面的文字提醒人们这一著名景点昔日的风采：“阳光斜照，湖面波光点点，似火花闪烁”。

火花海虽仍有少量绿色水体和下游连接，但是连接处的观光栈桥和堤坝已经不复存在。九寨沟管理局官方网站的公告显示，“火花海出现长50米、深约12米、宽20米的决口，景点严重受损”。

九寨沟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世界自然遗产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级地质公园、国家5A级旅游景区。九寨沟的地理位置处于四川盆地与青藏高原的交接地区，由于非常特殊的地质条件等原因，以及剧烈的造山运动，造就了规模宏伟的北西西向、北北东向的活动断裂带，正因为其地质条件因素非常奇异，所以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这里成为人间仙境的同时，也让九寨沟成为地质灾害多发区域。

历史上，地震灾害在九寨沟所在的大区域内频发且程度严重。例如，1933年的叠溪大地震、1976年的松潘-平武大地震和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

九寨沟景区距离汶川大地震震中300多公里，当时，景区附近的居民有所感觉，但震感并不强烈，景区内的自然景观、生态植被和交通基础设施也并未遭到破坏，接待设施损坏程度很轻，因而旅游业可以正常进行。

然而，这次“8·8”九寨沟漳扎大地震对九寨沟的影响非常直接。“此次地震震中距离九寨沟沟口仅二三十公里。地震导致九寨沟景区整个基础设施、栈道、马路、边坡均受破坏，这次九寨沟是受‘内伤了 。”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学院教授、中国地理学会旅游地理专业委员会主任张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火花海距离震中仅有5.3公里，这个著名景点的受损还可能会对上游的几个海子产生牵连性影响。火花海水位下降，上下游水位差变大。连接处的堤坝承载的水的推力变大，四川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副院长周武平担心，在多种不利因素作用下会继续出现垮塌。他说，“风险还不能马上评判，因为很多东西还没有形成正式的结果。”

从火花海继续往景区方向走，老虎海、犀牛海等景点受地震影响并不是很大，湖面仍可见令人心旷神怡的碧蓝色。景区6处水文监测点数据显示，各湖泊水位无明显变化。

不过，《九寨沟管理局8·8抗震救灾转报》显示，诺日朗瀑布断流、出现管涌;熊猫海、箭竹海、五花海损毁严重;其余景观不同程度受损。

阿坝州水务局总工程师龚志成已经率领团队到诺日朗瀑布周围勘察了几次，还走到了悬崖边缘查看裂痕。他指着现场解释说，“有裂痕，但是问题不大。”

原本宽阔的瀑布此时只能看到左侧中间涌出水流。地震使得瀑布左侧一处山体垮塌，产生纵向裂痕，水体集中从这个缺口喷出。此前有媒体报道“诺日朗瀑布垮塌”，而景区管理者认为，此类报道言过其实。

地震发生后，龚志成让参与现场救援的特警从瀑布最左侧开启了从前废弃的水电站口，将上游的水从电站的管道分流出来，从而使裂痕处的出水量减小，以防止对悬崖造成很大的冲击进而再次引发坍塌。据龚志成介绍，目前情况并没有网上说的那么严重，至于如何修复，目前还在勘察阶段，无法提出方案。

“Y”字地形的左上方通往长海。九寨沟管理局公布，沟口至长海可通行，但是重灾区在右上方，即诺日朗瀑布至原始森林之间，这里途经五花海、熊猫海等知名景点。截至8月14日，这条分支仍然禁止通行。山体滑坡把道路掩埋，救援队员只能徒步翻过堆积的石块。据介绍，目前熊猫海水面有大面积倒伏的树木和杂草，湖的周围都是山体垮塌的碎石，栈道已经被砸坏。

此外，九寨沟管理局通报，景区生态资源损毁严重，芦苇海段、老虎海段、下季节海段、树正寨后山、荷叶寨后山、荷叶宾馆等处时有崩塌发生;森林、植被毁损严重。目前景区生态资源灾损情况正在调查统计中。

除了像一般地震那样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牵动人心，作为著名的风景区，九寨沟内景点遭到的破坏令人唏嘘，网上很多网友纷纷对此表示“心碎”。实际上，景区当地居民更是处于非常焦急的状态中。

空城

17岁的骆扬（化名）生活在浙江杭州，她早就听闻“九寨归来不看水”的说法，趁着放暑假，8月8日她和爸妈自驾到达九寨沟景区，路上一直兴奋地期待着看到九寨沟的美景。

当天下午，景区外已经人山人海，他们的车在301省道上堵了很久。直至21点19分一家人才到达漳扎镇川香缘饭店，吃完饭刚坐进车里就发生了地震。

汽车停放在空旷区域，因而虽然有一阵剧烈晃动，但她也没有觉得非常害怕。当晚，川香缘饭店的老板为他们提供了热水和电源，直到9日中午道路通畅以后，全家人才驱车开回九寨沟县城。这趟旅游，骆扬一家没有看到一直期待的美景，留下的记忆，让她对这个地方也不再向往了。

同样从九寨沟撤离的成都游客徐建军目前也打算，近两年不考虑来这里旅游。她和丈夫曾经来过九寨沟，今年趁暑假带着孩子一起来避暑。她8号晚上到达漳扎镇九寨鲁能希尔顿度假酒店，在酒店的餐厅吃完晚饭准备回房休息时，电梯门刚一关上，就感受到一阵紧急的晃动。漫长的半分钟晃动过去后，电梯里的人们发现电梯门被震开了一条缝，大家齐力从这条缝扒开了电梯门，跑了出来。

第二天，她包车从震区回到成都，每天都能看到报道景区震后情况的照片，心里感到惋惜，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到九寨沟。她认为，这次地震的震中就在九寨沟，以后这里发生自然灾害的可能性比较大。处于对安全的考虑，近几年都不会再来这里。

震后驱车行驶在301省道上，看到沿途宾馆、饭店等服务设施全部停业，不少房子玻璃碎裂、房顶破损，偶尔才看到一两家超市和药店还开着门。

43岁的牛玉怀抬头望着饭店的招牌，眼神里充满落寞。他是九寨沟县城的居民。今年3月，他在距离九寨沟景区入口仅1公里处租下了200多平方米的店面，开了“久久红”川菜馆。从7月起，景区游客越来越多，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200多平方米的店面几乎天天都能客满。

在8月8日的地震中，他的店面除了几块玻璃碎掉，其他地方并沒出现坍塌，但是景区的游客都撤出了。“我今年亏了40多万，租房20多万，装修花了十八九万。”他猜想，未来两年都不见得能恢复原来的热闹。震后第二天，他开车把饭店里剩下的粮食、菜都搬回了县城。牛玉怀对未来没有长远打算，目前考虑去其他城市找工作，至少在春节前的几个月，家里还有几口人在等着他挣钱糊口。

王培江经营的酒店在网上有很高的评价，8月10日之前，50间客房早就提前一周被预订出去了。王培江经历过汶川大地震，那场地震对九寨沟的影响不大，但是这次地震摇得厉害，整个过程虽然只有几十秒，但是这几十秒过后他周围的事情突然就被完全改变了。首先，慌乱中，酒店前台的数千元被人拿走;之后，住客纷纷撤离，他退掉客人的房费，随后将酒店免费提供给救援队员住宿，并为他们提供餐饮服务。

在接受采访的过程中，王培江掩盖不住内心的失落。对于景区的未来，他乐观地估计，可能到年底会开始好转，但又补充说，“如果慢的话，景区恢复到从前那样，还得三四年。”

距离沟口14公里左右的上四寨到处可见民宿，这个方向是成都、汶川通往九寨沟景区的必经之路，距离景区远，价位低，也有生意。73岁的朗衣今年刚盖好两栋房子，想等装修好了开客栈，但是地震让房子裂了缝。上四寨更多的老木质房子都坍塌了。

上图：地震前的九寨沟诺日朗瀑布。下图：地震后的诺日朗瀑布。

据朗衣介绍，早几年九寨沟退耕还林，他们连种菜的地方都没有了，只能靠旅游业收入生活，而那些连房子都盖不起的人，只能靠放牧和挖虫草为生。

王培江粗略估算，九寨沟景区整体有将近600家左右的酒店客栈，携程上有466家，还有很多没有挂在携程。

在景区内部则住有几千户原住民，由于九寨沟管委会要求景区内不能发展宾馆业，因而他们几乎都是靠卖旅游工艺品为生。罗德从小在景区长大，他贷款几十万盖了新房，开商店，卖藏族风格的项链和钻孔的小石头。2015年以前，每年7月到10月的旅游旺季，他平均每天可以挣两三千元，但是最近两年生意下滑，尤其是今年，每天只能收入几百元，地震以后连这点钱都没有了。

修复

《九寨沟县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工作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显示，2016年，九寨沟旅游总收入为90亿元，较2011年增长124.3%。

同时，九寨沟也正在进行旅游业转型。一方面，中查沟、世外罗依、海子山等新景区建设初见成效;另一方面，丽思卡尔顿、希尔顿、悦榕庄等全球知名酒店品牌落户九寨;此外，“九寨千古情”演艺中心已建成营业。

在震后的景区，依然随处可见“九寨千古情，一生必看的演出”等广告牌。据报道，地震发生时，“九寨千古情”演艺中心正在举办晚会，围观游客达上千人，有一名工作人员遇难。

据阿坝州“十三五”规划介绍，阿坝州要建设完善“一地、三廊、三圈、四环线、六片区”旅游发展布局，其中有“大九寨旅游经济圈”“九寨沟-黄龙自然遗产旅游线路”“大九寨国际精品旅游区”。

张启涛是九寨沟本地人，他是安途旅游服务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主要为“自由行”的游客提供九寨沟旅游咨询及包车、地勤等服务。从事这个行业四年的他发现，阿坝州沿途的居民和商业活动，基本都是围绕着旅游行业。“九寨沟对于阿坝州旅游经济的支撑至少在90%以上。”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16年发布的《百度旅游大数据白皮书》显示，全国景区旅游搜索前五名中，九寨沟排名第二。

这次地震的损失不仅仅在九寨沟本身。“九寨沟震灾的影响也不仅仅在阿坝州，对四川景区，包括成都，甚至重庆都有影响。成都和重庆可以转机过来。九寨沟一年有四五百万游客量，它们都是中转站，人一旦过来，就会有经济效应。地震对这些地方的影响都非常大。”张启涛说。

灾后，张启涛的旅游咨询公司仍然收到了上百个电话或网络咨询，有些外地游客希望在一两个月以后九寨沟最好的季节过来旅游。但是这显然不太现实。

阿坝州水务局总工程师龚志成和省水利厅派出的水文、地质、水工、施工专家已到景区连续勘察三天，对景区破坏的成因进行分析和判断，但是目前还没有汇总专家意见，也未得出解决方案。

据《四川日报》旗下的《川报观察》报道，8月13日，中科院成都山地灾害与环境研究所专家陈晓清对九寨沟景区进行了实地勘察，他认为“九寨沟内的景觀在此次地震中受损情况总体并不严重，绝大部分海子完好无损，后续可能产生的泥石流等次生灾害基本在可控范围内，九寨沟所处的环境也非常适宜植被的恢复生长”。

陈晓清认为，依靠现有的技术水平，火花海和诺日朗瀑布也是可以修复的，只是怎么修复、修复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实际上，是否需要人为地修复自然景观受到的破坏，对这一问题还存在争议。对此陈晓清说，“就好像人身上有个伤口，不处理也没问题，但留下的伤疤并不好看，所以很多人都会选择从身体上别的地方移植一块皮肤过来。”

“诺日朗瀑布和珍珠滩瀑布都是自然界长出来的。”张捷则表示，这是大自然正常的地理演化过程，因而不应该对自然保护区进行修复。

至于大家对九寨沟风景可能会消失的担心，张捷解释说，一道一道堰塞湖就相当于自来水厂的沉淀池，它会自然地把这些水沉淀、过滤，水会重新变得清澈。“有一点大家可以放心，水体的浑浊是暂时的，宝石蓝的水体色彩会回来的，可能需要十几天，会很快的。”

张捷长期研究地震灾害前后国内游客旅游动机的变化。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九寨沟灾后旅游市场营销的重点，是面向所有客源市场宣传其世界独有的喀斯特地貌和翠海叠瀑、彩林雪峰的壮美景观等核心旅游景点特色，实现与潜在旅游者“亲近、了解自然”的内在需求相共鸣，从而驱动游客到访。

“地震对景观的破坏会令游客略感失望，但是更重要的是，基础设施的修复和管理需要时间来恢复到原先的水平。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风险的感知也会逐渐降低，这是人的自然规律。”张捷乐观地估计：“九寨沟这种景点，过个三五年，每天来个上万名游客还是正常的。几个月以后，你看这里的风景，仍然会是很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