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自在伏流
2017-08-30李抗抗
李抗抗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条自在的河流。
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它,踏进去,然后,让它将自我永远地淹没。”
初次听说迈克·辛格的名字,是因为他写的一本奇书《不羁的灵魂——超越自我的旅程》,以谈禅论道的散漫内容,夺得当年《纽约时报》最畅销书桂冠。
辛格一生践行佛教。他在读博士学位期间忽然对禅宗发生兴趣,中途弃学,多年之后,在佛罗里达州的森林间建起了一座占地两百英亩的禅修中心。当中一座松木禅房,名为“宇宙之庙”,对一切过客敞开。
夏天,我们专程驱车来到北佛罗里达州的高泉小镇拜谒。
高泉镇是一个拥有5000人口和一条主街的小镇。主街一眼望得到尽头,两侧分列着一间画廊、一个电影院、三间餐馆和四家发廊,以及一个小小的冰淇淋店和一家自制手工冷制皂的铺子。
晚饭后慢慢在街上走,走过一个红绿灯口,这条主街就忽然被甩在了身后。眼前只有零星的木房子,最高不过两层,隔着各自荒芜的小院,就这么撒落在乡间高速边,疏疏落落直铺到天际。这是一个很难迷路的地方。
主街画廊里展出的画大多是丙烯颜料帆布画,风格粗犷。和老板娘说起当地出名的几处清泉,她告诫我们别轻易下去游泳,说这里有著名的暗河Santa Fe,也叫伏流,流着流着忽然陷入地下,又从10里地以外涌出来,形成几个漂亮的泉眼。刚出地表的泉水比天还清,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是每年都会淹死几十个人。
我说怎么会,是有怪异的潜流么?她说不是,那些都是潜泳好手,有的还带着氧气罐,只是伏流出没的泉眼,入口都很小,里面却千回百转,幽深错杂。曾有国家地理杂志的专业潜水员潜入每一处泉眼,绘制出伏流地图,发现Santa Fe河伏流四通八达,地下支流的数量比高泉小镇地面上的路要多得多。
“别看泉水明亮得耀眼,潜入泉眼中,刹那就变得漆黑。”老板娘说,“一般人潜下去,往往就在某一处迷了路。”
夏季天黑得晚。但到了8点,暮色四合,店铺纷纷打烊,高泉镇便沉睡了。我们回到水杉林区的小屋中,在这个没有电视机甚至没有互联网的地方,只能早早地安心睡觉。一关上灯,静谧便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树叶的声音仿佛亿万耳语,又像一片深远的浪。忽然下起雨来,雨点直愣愣敲在头顶的屋瓦上,清脆跳荡,好像打在心里。
清晨的世界美好极了。落地窗外的水杉树枝一阵颤动,是两只秃鹫飞落,栖在枝上,作伴梳理着黑羽。
我们租了两条很小的单人皮划艇,从Santa Fe河顺流漂下。河水宽阔宁静,水色墨绿,除了几个有泉眼的景点,几乎没有人声人迹。天空湛蓝,风吹云影,两岸是古老的水杉林。
水杉是一种美得奇怪的树。树干白皙颀长,高可参天;枝叶嫩绿纤小,细看像鸟羽,远望如浮云。树根部隆起硕大鼓包,像水仙花的球根一样,立在河边吸水。每一棵大树脚下都发出十几个小小的气根,钟乳石似地冒在水面上。
水面上尽是蓝蜻蜓。有的单飞,有的两两交尾,立在船头船尾,立在刚出水面的浆尖儿上。蓝蜻蜓飞舞栖落的姿态是娴静的,像是特意来陪你漂完这一段河水。有它们在,让人特别安心。
溯到源头,看见了溶洞的入口。半人长宽的白色石灰岩洞穴,周围聚集了有说有笑的潜泳爱好者,有的还背着氧气罐。
最神奇的是地泉与Santa Fe河交界之处。地泉刚出土时,清得透明,比游泳池的水色还淡;地表的河水却因为夹岸水杉落叶里富含的单宁酸而成黑绿色,当地人呼为“黑水河”。地泉汇入河水的地方,清浊分明,墨绿在洁白中静静地弥散开。同伴说,你看,像不像在盛满开水的白瓷杯子里沉进一包袋装的伯爵茶?
顺流漂到尽头,河水在此入地,变成绵延10英里的浩大伏流。之前我一直紧张期待,想大河入地处必有乱流汹涌、惊涛骇浪,等我们终于下到了河岸,只见茂密的水杉树干、参差的气根立在一汪幽暗的池塘里。塘里的水看上去像死水,上面漂满了碧绿的浮萍,萍上长着细长的水草。旁边一块牌子上写道,这就是Santa Fe河入地处,每天有平均两亿加仑的水从这个池塘流入地底溶洞之中。站在塘边良久,心里怅然若失。
深林外立着那座标志终点的小桥。头顶蓝天白云,脚下茶色的河水平静地入地为伏流,不疾不徐,波澜不惊。10英里外的另一个城市里,它又将以清泉的面目重现,然后像泡茶一样,汇入河水中去。
下午,我们拜谒了宇宙之庙。
禅院在一片占地两百英亩的树林里。小路尽头是一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坡,三株紫薇正在盛放。我们在紫薇花下停了车,走进右边的树林里。蕨类植物和女萝爬满粗粗细细的松树、橡树,宇宙之庙就在老树间安然立着。
庙宇全由松木盖成。外墙上覆满鱼鳞形的瓦片,也是松木削制的。屋顶呈V字形,中间低,两侧高,好像屋里的人和物要展翅飞去,并不愿偏安一隅。门庭和台阶很小,纱门外挂着一个牌子:进出请快速关门,以防蚊虫飞入。除此之外,并无别的装饰。
我们屏声敛气地走进去,尽快关上了纱门。里面依旧是松木结构,从墙到屋顶到梁柱,全部是硕大整齐的松树原木。辛格这个辍学的经济学博士曾在书里说,除了最初砍树他没有参与、最后空调的线路他不会铺以外,这房子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搭建的。
进门有个洗手间,非常整洁,里面连着个小小的卧室,床上叠着被褥,供旅人歇脚用。地面上铺着细软的地毯,空调开着,凉爽舒适。但小庙里空无一人。
正殿宽阔静谧。原色松木的墙与梁柱给人安稳踏实的感觉。两侧的落地窗下有黑铁栏杆,彎曲成梵文“唵”字的形态。正面的墙上分挂着毗湿奴与湿婆的巨幅画像。正墙下的地毯上设着一张矮几,正中搁着辛格拜谒过的一位印度教大师照片,底下置一个银盘,盘中一支未点的香烛,四周一圈鲜花。那花是很常见的:粉色的康乃馨与淡黄的小雏菊。
此后的两天里,我们常到这座小庙里静坐。每次进来都空无一人,只有银盘里的鲜花日日不同。
星期五的晚上,辛格按例要在这里举行讲座。这一次与往日不同,天色未暗时,禅院的草坪上已停满了车,小庙的门廊下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鞋子。推门进去,殿中有三四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家盘膝打坐,安静得出奇。地毯上已摆好了许多蒲团,小供桌上银盘里的蜡烛点亮了,一缕柔光在鲜花间晃荡。
晚8点,进来一个瘦高的老人,穿半旧的衬衣西裤,白头发,秃了顶。他走到供桌前,对着那张印度瑜伽师的照片缓缓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跪拜礼,然后在正中的蒲团上以标准的姿势结跏趺坐,对着大家展颜一笑。
这白发老人就是辛格。他对那位瑜伽大师行如此隆重的跪礼,但满屋听讲的人们与他只是点头致意,并不鞠躬拜敬。老人先是弹着电子琴,与大家一起慢慢唱了几首歌,向各路神祇——上帝、安拉、梵天、佛陀甚至日月星辰一一微笑致意,然后开始讲话了。言辞诙谐敏捷,随时与听众互动。
他说,我是谁?我等同于我所有的思想吗?我等同于我一切的记忆吗?我等同于我的情绪吗?可如果你的思想、记忆和情绪就是你全部的自己,那么在你凝神思考、倾心怀旧、无比愤怒的时候,又是谁知道你正在思考、正在怀旧、正在愤怒?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如果身体里没有一个观察者,你又从何感知它们?
这个观察者,独立于物质与思维之外,但觉照一切。它最贴切的名字,是“awareness”——觉念。觉念安住于意识深处,于万事万物只是观察,从不评判参与。它安然迎接一切,深入观察一切,并不试图操纵改变什么。这,就是禅宗所谓的“正念”。
老人接下来引了一句禅宗三祖僧璨的名言:“至道无难,唯嫌拣择。”(The Great Way is not difficult, for those who have no preference.)他说:拣择是什么?为什么会拣择?因为心中有欲望在,所以要趋利避害,所以有拣择。
说到这里,他眨眨眼睛:“西方人一听到‘desire(欲望)这个词,心里想到的其实是‘lust(纵欲),无节制的欲望。其实,佛家所谓欲望,包括一切吃穿住行,本身并非贬义。而西方人一说起‘至道,也即拣择的反面,则马上想到禁欲——避世隐居、不近人情。又想错了!”
“欲望的反面并不是禁欲,而是看透欲望,是通达。对于一个通达的人而言,至道無难。”老人嘴唇上的白胡子抖动,粲然一笑。
他说,西方哲学喜欢向上看,而他鼓励大家把眼光朝向自己,细看自己的七情六欲,细观自己的真心,洞察意识深处的觉念。释迦牟尼就是一个觉者。惩恶扬善的无边法力,也许只是经书上的修辞;而慈悲豁达的本性,才是他脱离愁苦忧惧真正的原因。
窗外夜已深了,梵文的“唵”字隐入黑夜,渺不可察,只有供桌上的蜡烛,摇曳着微光。白发老人结跏趺坐已两个多小时,依然目光灼灼。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条自在的河流。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它,踏进去,然后,让它将自我永远地淹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