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在三组关系中塑造国家形象

朱晓中

2017年7月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1944年波兰华沙起义纪念铜像所在地克拉辛斯基广场发表演讲。在追溯波兰不幸历史的同时，特朗普高调赞扬波兰民族的反抗精神，以及这种波兰精神在今天跨大西洋关系及捍卫“西方文明”中不可忽视的作用。

自1992年老布什总统起，及其后的历届美国总统都访问过波兰。在中东欧国家中，受到美国这种特殊关注的只有波兰。那么，波兰为何受到美国如此“厚爱”呢？这或许要从1990年代以来波兰在当代国际政治，特别是欧洲的政治和经济中的作为说起。

政局剧变后，波兰脱离苏联集团，成为完全意义上的主权国家。同绝大多数中东欧国家一样，波兰转型的核心目标是建立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外交上则是回归欧洲，拥抱跨大西洋同盟。波兰加入北约和成为欧盟的一员，极大提升了该国的自信。同时，经过多年的转型和发展，波兰一跃成为世界第23大经济体。波兰迎来了历史上少有的“机会之窗”，使之可以设计和实现其“大国”抱负。于是，人们看到一个“小巨人”在欧洲乃至世界舞台上横空出世。

波兰的大国抱负具有地区、欧洲和全球三个层面，而具体实践中则反映在安全、能源和“东方伙伴关系”三个政策领域。在宏观上，波兰外交实践的基本特点是：立足欧洲，面向世界，多点开花。当然，真正使外界关注的是波兰外交中的三组关系：龃龉不断的波欧关系、不断强化的波美关系，长期低水平运行的波俄关系。

龃龉不断的波欧关系

2004年入盟后，波兰在欧洲迎来了一个新的舞台。波兰对欧盟的政策受国内政治的影响较大，导致这组关系具有较为明显的周期性。入盟初期，时值政治上保守的法律与公正党上台执政。该党倾向于大西洋主义，持软性欧洲怀疑主义，反对深化欧洲一体化，反对欧盟联邦化，强调欧盟应“服务”于波兰利益而非相反。在这些理念指导下，波兰反对扩大欧盟机构的权限，对是否接受欧盟具有宪法性质的《里斯本条约》犹豫不决;反对以双多数原则（要求欧盟55%的成员国和65%居民的同意）取代《尼斯条约》中规定的欧盟投票机制，认为前者有损波兰利益。波兰的这些作为一度使之成为欧盟中有名的“持不同政见者”。

2010年公民纲领党上台执政后，奉行亲欧盟政策，并努力改变波兰在欧盟中的形象。毕竟，波兰入盟后给它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在波兰加入欧盟的头十年间，波兰的GDP从8840亿兹罗提提升到16000亿，波兰达到欧盟经济发展水平的60%。波兰从2007年?2013年欧盟区域发展基金和社会基金两项基金中获得660亿欧元，在欧盟2014年?2020年预算中，波兰再获820亿欧元援助。因此，图斯克政府明确表示：“波兰的优先是借助欧盟的团結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为了表彰波兰政府的亲欧盟政策，2014年欧盟成员国选举波兰公民纲领党政府总理图斯克为新一届欧洲理事会主席，并在2017年获得连任。

然而，法律与公正党2015年重新上台执政后，其所奉行的内外政策再次破坏了波兰作为亲欧洲国家的形象。第一，拒绝接受难民。2015年，来自战乱地区的难民成为欧盟外交和内政中的一个重大议题。但波兰拒绝接受欧盟的难民重新安置计划，美其名曰“出于安全和文化考虑”。第二，“民主倒退”。法律与公正党上台执政后，新议会通过了《宪法法院法》修正案，不仅要求重新选举宪法法院五名新法官，还将原《宪法法院法》规定的判决时候15名法官中最少需要13名在场的规定改为最少仅需要九位法官在场。稍后，波兰议会又通过新《媒体法》，将公共广播电台和电视台改组为“国民文化机构”，且波兰政府有权任命这些机构的高层。这些举措不仅导致波兰国内至今游行示威不断，而且，也引起了欧盟的强烈关注。欧盟认为，“波兰宪法法院的约束力规定未得到尊重，这在任何一个法治国家都是严重的问题”。2016年1月，欧盟委员会启动了针对波兰《宪法法院法》修正案和新《媒体法》的调查。2017年7月19日，欧盟委员会副主席齐默尔曼警告说，由于波兰加强了政治对法院的控制，致使波兰的法院有可能完全处于政府控制之下，导致欧盟有可能援引欧盟宪法第七条对波兰进行制裁，使之最终失去在欧盟的投票权。欧盟此次反应如此激烈，是因为波兰是最大的中东欧国家，是欧盟第六大经济体。在欧盟面临诸多严峻挑战的当下，如果欧盟不对波兰有所惩戒，会使欧盟内部欧洲怀疑主义阵营进一步壮大，其后果是，某些成员国一面蔑视欧盟法律规范，一面又从欧盟的成员国资格中获利（欧盟基金和申根区）。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波兰给欧盟带来的危害比英国退欧更大。

不断强化的波美关系

2017年7月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访问波兰，在华沙的克拉辛斯基广场发表公开讲话。

在克里米亚主权“易主”之前，波兰的安全形势曾是历史上最好的。没有边界纠纷、同邻国关系良好、外敌入侵的风险很小。2013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特别是克里米亚“易主”之后，与俄罗斯接壤的波兰对本国安全“忧心忡忡”。它请求北约特别是美国在本国领土驻军，以期获得安全双保险。

实际上，早在乌克兰危机之前，波美军事合作已经开始。2010年7月，波兰和美国正式签署在波兰部署导弹防御系统的协议，分四个阶段于2018年部署完毕，美其名曰防御来自伊朗的弹道导弹。2012年11月起至今，一支美国分遣队驻扎在波兰第32空军基地进行培训和演习。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美国为履行对中东欧国家的安全承诺，加大了军事部署力度。2014年3月14日?15日，12架F-16战机从意大利起飞，开始临时部署到波兰，以加强美国空军在那里的航空分遣队的力量。

2014年6月3日，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访问波兰时称：“我代表美国、代表北约联盟来到波兰，重申我们毫不动摇的对波兰安全的承诺。……波兰永远不会孤立无援。”这也是所谓的“欧洲再担保倡议”。同年12月，美国国会批准了2015财年为“欧洲再担保倡议”拨款9.85亿美元，2016财年为7.893亿美元 ，而2017财年的预算将达到创纪录的34亿美元。2014年9月4日，在北约的纽波特峰会上，波兰要求北约在波兰驻军的提议获得波罗的海三国、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的支持。2015年4月底，美国在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部署小型分遣队（150人左右的部队），同时，驻扎在意大利的第173空降旅的四个联队与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的军队进行共同训练和演习。

2015年6月，美国时任国防部长卡特宣布，美国决定在包括波兰在内的部分中东欧国家预存装甲车辆、火炮及相关设备。2016年3月30日，美国欧洲司令部司令布里德洛夫上将发表声明称，五角大楼计划2017年初增派装甲旅，使美军派驻欧洲的兵力增加到三个全额战斗旅，以应对“具有侵略性的俄罗斯”。2017年1月14日，美军第一批“大西洋决心行动”部队250人抵达波兰。波兰政府在全国组织欢迎活动。波国防部长称这是波兰梦想了几十年才完成的事情，称美军的进驻让波兰不再孤军面对“东方侵略者”。

低水平运行的波俄关系

波俄关系长期在低水平运行，并时常出现紧张状态，这当中既有历史恩怨，也有地缘政治冲突;既有显性文化差异，也有隐性心理排斥。自17世纪到1918年，侵略和反侵略、占领和反占领几乎成为波俄关系内容的全部。波兰人曾在17世纪攻入莫斯科，占领过克里姆林宫。但此后的200年间，波兰饱尝灾难。1772年～1795 年，波兰被包括沙皇俄国在内的欧洲列强三次瓜分。1920年，苏维埃俄国在波苏战争中战败;1939年的《苏德条约》第四次瓜分了波兰;1940年4月～5月间，苏联内务部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卡廷森林等地处决了两万多名被俘的波兰军官、官员和知识精英;1945年后，根据《雅尔塔协定》，波兰连同其他东欧国家一道被划属苏联势力范围;1956年，波兰寻求走向社会主义的波兰道路遭到莫斯科封堵; 1980年，波兰团结工会运动兴起，苏联威胁要再次出兵恢复“秩序”。几个世纪的恩仇，使得两个民族思维完全对立，相互仇视、猜疑和诋毁四处弥漫。

回归欧洲后，波兰扬眉吐气，以欧洲“小巨人”的姿态出现在俄罗斯面前，并不断挑战俄罗斯的“核心利益”。2004年，波兰积极介入乌克兰“橙色革命”，支持反俄的乌克兰总统候选人;2006年，以俄罗斯限制波兰猪肉进口为由，成功阻挠欧盟同俄罗斯签署新的《伙伴关系与合作协定》，使欧俄关系受损;2009年9月，波兰不惜“两线作战”，强烈抨击俄罗斯和德国决定修建自俄罗斯穿越波罗的海直达德国北部的天然气管线，称其为“跨越波罗的海的苏德条约”。同年12月，波兰不顾俄罗斯的抗议和威胁，同意美国在波兰部署导弹防御系统。2010年波兰总统坠机事件本来使波俄两国关系一度出現缓和，但2013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后波兰再次从中“斡旋”，称乌克兰的主权是波兰的安全保障。在克里米亚主权“易主”后，波兰积极支持和参与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至今。

如今，进入青春期的波兰正在欧洲舞台施展拳脚，在跨大西洋关系中发挥着前所未有的作用。虽然法律与公正党重新上台执政后人们曾一度悲观地认为，在上述三组关系中，除了波美关系会继续前行之外，波欧（盟）关系、波俄关系都会停滞不前，甚至会重回“混战”的小时代。然而，人们的担忧并未成为现实。因为，不仅欧盟的形势今非昔比，波兰的政治抱负也在更新。

当下，欧盟正面临若干重大挑战：欧洲经济尚未完全走出低迷、欧洲的团结在难民潮面前再生枝节、英国退欧解构了欧盟内部权力结构和国家集团的布局、德国正成为事实上的领导者、多速欧洲有可能成为欧洲一体化的新模式、欧俄关系因乌克兰危机面临新的变数。而新形势下波兰的政治抱负是，在地区层面充当长者（自我实现）;在欧盟层面发挥更大作用（依靠欧盟大国，尤其是德国的支持），在全球安全治理中发挥积极作用（主要依靠美国）。波兰只有审时度势，正确处理三组关系，才有可能实现这些抱负。

欧盟是波兰必须尊重和珍视的家园。只有立足欧盟，它才能言及其他。正是欧盟给它提供了“欧洲国家”的身份，是欧盟的环境和援助使得它获得了长期的经济发展，跻身世界经济大国的行列;是欧盟的成员国的身份，使它能够同外部世界讨价还价、以小博大;是欧盟中的大国，特别是德国的支持使得它提出的“东方伙伴关系”得以成为欧盟重要的外交倡议。失去欧盟，波兰很可能将一事无成。想必法律与公正党深谙此道。欧盟对波兰“民主倒退”的警告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法律与公正党的国内政治有待观察。

波美关系今后将继续成为波兰—跨大西洋关系的基石，它与波兰—北约关系一道成为波兰安全的双保险。如今，美国部分满足了包括波兰在内的部分中东欧国家的驻军请求，显示出对中东欧国家乃至欧洲的安全承诺，密切美国与中东欧相关国家的政治和军事关系。同时，通过增加在欧洲，特别是在中东欧的军事存在，美国既可以直接也可以间接影响欧美关系和美俄关系，可谓一箭多雕。特朗普巧妙地利用1944年华沙起义表达了美国对今天德国和俄罗斯的不满。对波兰而言，强化波美关系固然可以从心理上满足安全需求，但如果波兰片面彰显波美关系的牢不可破，并以此在安全领域中忽视其他欧洲国家的利益，则有可能适得其反。

波兰认为，俄罗斯的国内政治发展和在乌克兰等问题上的所作所为是俄罗斯帝国野心的重现，给波兰带来重大安全威胁。在乌克兰危机获得政治解决之前，波俄关系不可能真正转圜。巩固的波欧关系，强化的波美关系会使波兰直面俄罗斯。但目前影响波俄关系走向的因素有些扑朔迷离。虽然欧美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依然在继续，但特朗普政府有意缓和与发展同俄罗斯的关系，导致2017年3月中东欧国家政治家再次致函美国总统，呼吁不要因为“重启”美俄关系而忽略了中东欧国家的安全利益。此外，欧盟最近原则批准修建从俄罗斯到德国的北溪II天然气管线;允许俄罗斯向匈牙利提供100亿美元贷款，参与修建帕克什核电站。这些迹象表明，美俄和欧俄之间的关系都存在变数。如何认识这些关系的本质，趋利避害，是波兰政府必须面对的挑战。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