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谈巷语隐瑶光
2017-08-30王昭鼎
王昭鼎
摘 要:《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作为池莉代表作之一,其对话性在汉味小说的向度上复写了武汉方言,建构了市井风物,留存展示了荆楚之地特有汉味文化;在“新写实”小说的向度上组织了市民生存话语和政治话语、知识话语间的两场交流,记录再现了普通市民阶层内部话语状况。这表现了池莉对汉味文化的认同与对市民生存话语的皈依。
关键词:池莉小说;汉味小说;“新写实”小说;对话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7)07-0106-03
作为池莉小说写作中期的代表作之一,《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以下简称《冷》)既是武汉地域性文学“汉味小说”中之一重要作品,亦是80、90年代“新写实”小说潮流中涌现的经典文本。如是的双重属性决定于小说在艺术层面与思想层面所呈现出的鲜明的特点与丰富的内涵。此二者的形成与确立同文本总体突出的对话性密不可分。因之,针对《冷》的对话性作出探析,对理解小说的美学价值、思想价值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冷》作为“汉味小说”的对话性
《冷》发表之初即以独特的“江汉”风味引人注目,成为“汉味小说”代表,这背后是有独特的武汉城市文化为支撑的。武汉文化的展现很大程度上又依赖于小说突出的对话性。具体说来有如下两个方面:
(一)武汉底层方言的时间性复写
方域文学中,作为文化结晶的方言通常成为作者着力之处。而《冷》“截取生活流”式的线性叙事方法则为这种方言书写提供了便利:小说的故事时间起于下午4点迄于次日凌晨,其间即是以武汉底层市民的方言对话为主要材料,支撑起了小说文本:
在武汉盛夏的一场奇热中,体温计当街爆表,令售货员猫子与顾客都吓了一跳,大笑间“这个婊子养的”脱口而出。同事汉珍不愿猜猫子所说的“奇闻”,直言他故弄玄虚,“个巴妈一点也不男子汉”。市民间不论熟识与否,亦不分男女,皆有一份“出口成脏”的爽快。猫子到女友燕华家帮厨时与邻居嫂子们的玩笑便是例证:“毛胚子”“好男将”等武汉方言点出了女人们对猫子的亦讽亦赏,其后有关“不赌不嫖”的粗野调侃“损而传神”,将武汉市民邻里间活泼、开放、轻松的氛围展现了出来[1]。而众居民当街晚饭后一对夫妻发生的小插曲,亦较能体现武汉市民独特的方言言说形式:孩子跌跤,丈夫埋怨妻子,妻子埋怨孩子,用的都是同样的脏话,幽默的猫子见缝插针地调侃了一句,却被嫂子笑着反诘,言语间申明所谓“骂人”的“粗鄙之言”不过是口头语而已,是武汉人独具风情的对话方式。此外,如燕华用口头禅“像个苕”来表示否定,王师傅用“个巴妈”表示默许等,文本中相近的例子不一而足。
池莉在处理这些方言材料时,并未充分地将之与书面语结合,而是刻意地保留了它们旁逸斜出的藤蔓,粗加剪裁便置入行文。这一去精细化的“复写”处理,在极大程度上还原了武汉底层社会的语言生态,手法趋于真实而不失艺术感。而武汉方言对话的书写,反过来辅助了小说中底层市民群像的塑造:武汉话粗俗俏皮,听来令人好气好笑,却也反映出武汉人泼辣精明、率真粗野的性格。市井小民言风粗鄙的另一面,是化烦恼为俏皮话进行自我调节的怪味幽默,其实质是其应对生活烦恼时的生存智慧,是江汉文化之一重要成分。
(二)武汉市井风物的空间性建构
在《冷》的对话中,除方言外,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对武汉市井风物的空间性建构。但因《冷》自身构架的限制,更多的是在市民对话中大量引入相关内容,借小说人物之口构建具有武汉特色的想象空間:
武汉盛夏有“火炉”之称,这直接催生了武汉居民以“竹床阵”为代表的消夏方式:“谁家的竹床自有谁家的老地方”。晚饭亦在“阵中”:“……大街两旁的竹床上都开饭了。举目四顾,全是吃东西的嘴脸。”“竹床全出来了,车马就被挤到马路中间去了。……长长一条街,一条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区别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汉市这风景呵!”[1]如是,“竹床阵”这一武汉夏日特有风物便展现于读者目前。其既为消夏安眠之法,又在客观上提供给武汉市民“夸天”之契机。而“夸天”本身亦是为消磨生活烦恼带来的精神乏味。此般动机之下,言所知旧事、所熟风物,自然容易成为夏夜竹床边“夸天”的主题:
小说中的“夸天”场面即由豆皮师傅、跑船厨师支撑,另有街坊老太作为热心听众,3人于人群中一呼一应。在“过早”的讨论中,各色饮食纷纷涌现:先有各省饮食习惯与武汉食俗的对比,天南海北不一而足却总比不上武汉;又有本埠小吃的赋式铺排,各个老字号及其特产构成的一张“武汉美食地图”竟令言说者涎下。在“望梅止渴”的夸张背后,是市民们对自身所处城市文化极深的认同。
在这里,池莉选择味觉记忆又与以方言为代表的听觉记忆相对举,共同构成地域文化的重要标识,又以对话形式纳入行文,构建起了一个从感官上可以亲近的想象性空间。如是,借助《冷》突出的对话性,池莉分别展现了武汉方言与武汉风物。以二者为桥梁,读者方得于文中领略武汉文化,令文本在“汉味小说”的向度上得到价值的丰富。而这其中也包含着池莉自身对“汉味文化”的认同感与归属感。
二、《冷》作为“新写实”小说的对话性
于“汉味小说”之外,《冷》突出的对话性同样在“新写实”小说的向度上赋予了文本深刻的意涵。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新写实”正值高涨之时,池莉等作家的写作常以“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为标的。这一“还原”在池莉处具体化为“‘建立精神高地企图的取消”[2]与“将烦恼人生‘神圣化”[3]的一体两面的处理。关于这一点,池莉有一段自述:“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生命的视点。我尊重、喜欢和敬畏在人们身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和正存在的一切。这一切皆是生命的挣扎与奋斗,它们看来是我熟悉的日常生活,是生老病死,但是它们的本质惊人的动魄,引人共鸣和令人感动。”[4]
由此可知,以《冷》为代表的一系列“池氏”作品,实质上是对市民生活的极度仿真,在充满人工质感的“取舍”中,无疑蕴藏着池莉的价值判断与情感趋向:对以“生活至上”为主题的市民生存的深刻认同。而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冷》的笔触所始终聚焦的市民阶层自身,即是一个含有多重话语的复杂存在。市民阶层自身的开放性流动性客观上为不同话语的共存交流提供了空间。至于生存话语的认同,具体讲来,即是在市民阶层内部生存话语分别与政治话语、知识话语发生的两次辩诘中确立起来的。
(一)关于“革命”:政治话语与生存话语的微型交锋
《冷》作为关注社会的“新写实”作品,自身具有很强的实时性。小说出现的90年代初,正是现代消费主义浪潮席卷社会各阶层之时。生存话语本身就是市民阶层中的主流,又凭借自身的物质性同消费主义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此时气焰自然大炽。但此前长期于意识形态领域操执牛耳的政治话语,则在80年代初即受到多重话语的攻伐而四处退兵。而市民阶层内部这两种话语的交锋在小说人物对话中即有呈现:
竹床阵晚饭时,新闻引发了一众街坊的讨论,老一辈的许师傅援引毛主席的话批判伊拉克,使用的依然是“侵略者”“下场”等政治话语资源,鲜明严肃地表露了自己革命化的政治立场,其言行更多地受政治利益驱使。但这已经无法引起许多人的共鸣,他们对此的态度已渗入许多游戏的成分,所考虑的也是“亚运会”“赚外汇”等切近于生活的“俗事”。而面对许师傅的批评,大家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则点明了两代人的差异:相比于许师傅是“毛泽东思想武装的”,众人则“没有什么思想”,而所谓的“思想空白”的背后是有着以实际生活需要为宗的生存话语作为支撑的。面对化身强有力实在的生存话语,许师傅明白继续争论下去并无意义,于是“和气地笑了”。
但许师傅所代表的话语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间,许师傅自己就在同辈人中凭借话语的趋同性,得到了归属感:
许师傅因曾为毛主席做过豆皮又得其夸赞而被众人尊敬,此一段经历在同辈人中被奉为传奇,在当事人亲自演说故事后,“老人们乐得跟小孩一样”,仿佛与有荣焉。接着王老太要求再讲讲“朝鲜国吃四季美的故事”,许师傅说罢,“老人们更乐得不知怎么才好”。在这一段对话中,“毛主席”与“朝鲜国”的象征意义指向社会主义“革命”政治话语自不待言,单就说与听的行为本身而言,便有深意。王老太的要求暗示着许师傅所说的故事,也许其实已为众人所知,老人们是为了“过瘾”,才重复着听与说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故事内容已不再重要,重复中所实现的,是老人们所认同的政治话语的想象性复归。
(二)关于“启蒙”:知识话语与生存话语的轻度碰撞
除政治话语之外,池莉在小说中,同样设计通过人物对话,引入了一场以猫子为代表的生存话语同以四为代表的启蒙话语的交流。但有趣的是,所谓的对话实质上是建立在误读之上的,不具有效性:猫子喜欢四,只因和他说话可以“胡说八道”。两个人从体温计爆表的奇闻聊到笔名、本名和学名的确认,讨论的内容其实前言不搭后语,“沟通”名存实亡。而这在意义层面,二人的对话可以视作90年代初启蒙话语与生存话语间关系的真实缩影。
业余诗人四所象征的启蒙知识话语亦在90年代初倍受嘲笑冷落,处于边缘地带,他本人也因“酸文假醋”成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满腹牢骚的情况下用“他妈的”抒情,以歌声传达“流浪”的迷惘。而处处讨人喜欢的“好男将”猫子所代表的市民生存话语却充满了生机与光泽。他本人对四的高深莫测回应以善意与亲近,但这并不能改变不解其意的尴尬局面:
四向猫子宣称“你的名字叫人!”,而80年代启蒙知识话语的中心议题之一即是对“人”的发现,四是想让“猫子”接受知识的启蒙以发现自我,但猫子直截了当的简单回应并未将此议题深化下去。随后,当四兴致勃勃地讲说自己的构思时,猫子却已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这一对话的蓦然中断也暗示了失去吸引力的启蒙话语无可挽回的失落。
严格意义上讲,池莉的写作重心不在话语差异本身,而是尝试以对比确立市民生存话语的合理性与正向意义。在池莉的笔下,面对高热一边叫嚷着“个婊子养的,我们不活了!”一边“豪迈地笑”的猫子们、在闺蜜面前放開束缚畅快地以粗俗言语讲说故事的燕华们,正是在市民生存话语陶冶下市民阶层诞出的宁馨儿。而许师傅们、四们在对话的缝隙中所流露出的一丝无力与无奈,一方面确有其现实基础,但更重要的一方面是池莉消解崇高进行精神还俗的必然结果。通过这种抑扬有致的处理,池莉成功地抱慰了其所认同的市民生存话语。
综之,《冷》文本自身突出的对话性,令作者得以在有限的篇幅中纳入丰富的意涵。无论是从汉味小说的向度言其留存展示汉江荆楚之地特有“汉味文化”的意义,还是从“新写实”小说的向度谈其记录再现普通市民阶层内部“话语状况”的价值,都离不开对对话性的重视。而在细读基础上对对话文本进行多方阐释与探索,则对理解池莉小说创作,推进“汉味文学”与“新写实”小说研究的发展都有着巨大作用。
参考文献:
〔1〕池莉.池莉精品文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497-505.
〔2〕孙先科.英雄主义主题与“新写实小说”[J].文学评论,1998,(4):54-60.
〔3〕戴锦华.神圣的烦恼人生[J].文学评论,1995,(6):50-61.
〔4〕池莉.写作的意义[J].文学评论,1994,(5):16-22.
(责任编辑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