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盛夏读书事

2017-08-30马蕾

躬耕 2017年8期
关键词:董桥遗民白先勇

马蕾

盛夏,流火。租住屋里没有电脑没有WIFI,关上门窗就像与世隔绝一般,唯有捧起书本,捧着捧着也就捧出了清凉。

读董桥,不免暗自嘘唏:老一辈子的晴暖,从容,与优雅、诙谐,现世几乎绝迹。于是,跟随他做了一回遗民,文化遗民;心亦随之透透然。

每天生活在急速的步调里,工作材料要写得快,任务布置下来要处理得快,下班要快,买菜、做饭,接送学生;人人都像陀螺的时代,我们学不会慢下来,像木心的《从前慢》,像董桥的《旧日红》:“文化遗民讲品味,养的是心里一丝傲慢的轻愁:急管繁弦杂梵声,中人如梦又如醒;欲知此夜愁多少,试记街前长短更。” 我们不再说轻愁,生存压力、各种烦恼摞着垒着,只剩下满腹怨怼,一言不合就吵架,拿刀子。因为极小的事件而砍伤他人的报道时常可见,怨怒甚至燃向邻里亲朋,把心中的戾气化成利刃,坍塌了自己和他人的世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么美好的事;速食文化的年代,我们不再揣摩品味一首诗一章字,遗忘了“推敲”的典故;外出旅游多半止于“到此一游”。抬眼哗宠不堪的周遭,叹息之余,董桥笔下的遗民、文化遗民令人心里生出欢喜与展望。

喜欢温润女子,达理知书,因懂得而慈悲而宽容,林语堂在《浮生六记》序言中写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归有光写其妻“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他的《项脊轩志》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读罢悯然,想必其妻亦珠玉般的女子吧?钱钟书赞美杨绛“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而董桥研墨细描的云姑从妙龄到中年,纵十几年过去,依然“秀丽如前朝一幅尘封的淡彩仕女”;常常画画吟诗的萧姨,发髻处永远插一枝翡翠簪,油绿得令人舍不得雕琢,只四周刻一道细致花边,唯她方能说出“大雅不雕”;擅画蛱蝶的溥靖秋“礼数周到,人也和气,识见又丰富”……此等女子兰心蕙质,暗香浮动。

时下,女性解放了,却被“惯宠”得渐失女子本分。常见身边女性粗话连连,公共场所嗓音洪亮,对自家先生呼来喝去,不知“温婉”怎样书写。每见此景,我脑海里总出现生于海岛居于海岛的表姊,轻声曼语,温文尔雅,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时代迥异,不同与昨,但这类女子越多越好。我们不做小脚女人,修养却是不可遗失。

读董桥,亦有诙谐处。有大学问者,方得大通透,世上事不过谈笑间墙橹灰飞烟灭。

《古庙》里发生着沉重的故事,身为孤儿的炜师傅幸而不幸,被庙里老和尚收养是其幸,不幸的是因和有夫之妇私通被逐出寺庙,自此下落不明,不知是否真的跳了海。那时的董桥刚读初中,“青涩的岁月常常是人一生最缅念的岁月”,故而这段故事记得清晰;他还说齐白石到老仍忘不了童年在河边钓鱼钓虾的情景,“儿时乐事老堪夸,衰老耻知煤米价”,白石老人“一边耻知煤米之价,一边画出贵虾之图,恋旧的意兴更比常人復杂得多”——当日年少,纯真烂漫的双眼看不懂许多;人世复杂难居,历练之后才有自嘲的本领和秋月般皎洁的心吧。董桥记得炜师傅当年常对他说:“想得简单、活得简单才会长肉”,念完此句,唯愿生命处处谐趣,举重若轻;也愿炜师傅并没有跳海,而是在他乡安居乐业。

灵魂之说,科学?伪科学?无解,倒也不怎么信,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玉玲珑》里钱氏叹:“这件古玉通灵,给我找来了玉玲珑馆的主人”,“不瞒你们说,这几十年来,我常常梦见汪老头,总是不言不语,对着我笑。而这件辟邪更是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了!”这一篇,吸引我的不外乎此段;包括文中人物佛斯特所藏辟邪、所见字幅,隐着天外灵气或故去主人等此类描述。有时候,我也会心生疑惑:那些墓里出土的古物,究竟夹带多少魂灵?小时候,先于父母从冀中平原回乡,夜晚蜷缩在方城轴承厂姨妈的宿舍内,一边好奇地听她讲鬼怪故事,一边惊恐不已。现在想来,故人入其梦,因其长相忆,深情使然;至于灵魂,我宁愿是精神向度,一种寄托。

打开新闻频道,国外的难民危机、恐怖主义、“萨德”系统,国内的洪涝、山崩、经济下滑,仿佛“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令人忧心。回看身边,职称没评上,提拔没有我,孩子与重点学校失之交臂……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夹缝中艰难地求生存。这时候,精神向度就来了,可高可低。低者,喝酒打牌,纸醉金迷;高者,韬光养晦,总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疆域。我欣赏《西贡沉沦》中 “他眉宇间依然泛着年少岁月的孤傲,带点玩世的潇洒,带点叛逆的流气,只多了那么几丝落寞”,无论人生多么复杂苦痛,我们终须坚守最初的善与美,拒绝被时间打败,留住内心的孤傲潇洒,留住处世的勇气坚决,与光阴抗衡;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丝的落寞。

《西贡沉沦》里说,纽约世贸中心惨案“仅仅是一刹那的火花血影,世界历史从此翻进文明伤痛的一页深渊。”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类渺小、无助,赫尔曼·黑塞在《南方夏日》里不断叹息“人生苦短”。唯因人生苦短,才须认真地活着;即使生命戛然终止,终将遗憾减至最低。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董桥心中的白先勇是“白先勇的小说境界也回到了玩泥巴的童年了:蔷薇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老的是他的文学。”然而我心中的白先勇,不是金大班,不是游园惊梦,仅仅是一部孽子,恒久地盘卧脑海,陪伴我整个的叛逆青春期。那一群同样叛逆的孩子,无奈又酸楚。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攒够勇气再读他的孽子。

爱读一个人的文章,必是深动己心。董桥关于读书的看法,我常常拿来自警:“读不读书是私隐;炫耀博读,反倒浅了。博读固好,一辈子能潜心读通几十部自己喜爱的好书,其实也够用了。”

读董桥,学养厚厚地往外沁。凝炼的语句透着无限暖融;纵有清冷,也渗出往日温意。这就让泪水不停地在心头暗暗涌动。以简为贵,惜墨如金;人间世上,字里带出来的感觉和感情站成一道不倒的景观。

猜你喜欢

董桥遗民白先勇
董桥的南洋怀旧叙事
白先勇与《红楼梦》
旅美作家白先勇的家国情怀
白先勇:我有一颗天真的老灵魂
莫高窟第61窟甬道为元代西夏遗民营建说
高句丽灭亡后遗民的叛乱及唐与新罗关系
蒙元时期金遗民研究——以金遗民的地域特性为中心
白先勇笔下女性形象分析
论明遗民姜埰及其《自著年谱》
文人的风度